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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社会主义,美国准备好了吗

拥抱社会主义,美国准备好了吗(1)

C. J.波利赫罗纽:诺姆,唐纳德·特朗普和伯尼·桑德斯的兴起似乎都表明,当下的美国社会正处在一个意识形态重新大调整的阶段,这种趋势背后的动因是民众生活水准的普遍恶化,收入不平等日益严重,以及其他肆虐于这个新镀金时代的经济和社会痼疾。那么,在您看来,考虑到美国政治文化的独特性,2016年的总统大选究竟有多么重要?

诺姆·乔姆斯基:无论最终的结果会怎样,这一次的选举真的称得上是举世瞩目,因为它集中展示了美国民众日益增长的对新自由主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的不满情绪和愤怒心情。不仅存在于美国而且也存在于世界其他地区的新自由主义破坏了民主制度的正常运作,给普通民众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只让极少数机构,特别是金融行业,利用这一机会大肆获利。要知道,金融行业本身在整个经济发展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即便不能说是有害的,也是非常可疑的。基于同样的原因,自由主义在欧洲的发展趋势与在美国非常类似。这样的倾向有一段时间是非常明确的,但是,在这一次选举中,主要政党的“建制派”势力似乎有史以来第一次失去了掌控权。

对于共和党来说,在过去的各次党内初选过程中,他们在最后的党内总统候选人提名阶段总是能够将那些从底层成长起来的候选人挡在门外,只留下他们心仪的候选人。但是,这一次显然情况发生了逆转,事态的最终发展让他们慌了手脚,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再也不能如愿以偿之后,他们开始陷入绝望。而在民主党方面,桑德斯单枪匹马,挺身而出,挑战“建制派”,并取得了显著的胜利,他的成功完全可以和特朗普的最终胜利相媲美,显示出民主党内部也存在与共和党相类似的幻灭与担忧,尽管各自的表述并不相同,但二者之间很显然存在着一些相同因素。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包括很多白人工人阶级。大家显然都能很容易地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愤懑和绝望,也理解特朗普的言辞究竟为什么能够深深地吸引这群人。但是,很显然,这些选民下错了注、押错了马。特朗普提出的所有政策建议——其连贯性非常有限——不仅不会真正涉及这些选民合情合理的关切,而且很可能对他们造成更大的伤害。当然,特朗普所造成的伤害并不局限于这些支持者。

伯尼·桑德斯似乎是紧接着“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步伐来提出他的选举活动主题的,重点关注经济不平等和社会权利。在您看来,这一趋势在选举结束后还会延续下去吗?还是说这样一种革新的动能等选举一结束就会烟消云散?

我觉得未来的发展最终需要看我们自己,更具体地说,取决于那些曾经被这场运动鼓动起来积极参与进去的人们,当然也包括桑德斯本人的未来表现。这样的能量和投入很可能会逐渐散退,就像彩虹联盟(Rainbow Coalition)身上所发生的那样。又或者,它可能会演变成为一种更具持续力,甚至不断壮大发展的社会活动力量,不再仅仅聚焦于选举的喧闹时刻,而更多地是利用选举活动进一步推进广大民众的真正关切。接下来几个月时间里何去何从非常关键。

那么,在您看来,伯尼·桑德斯仅仅是一个新政倡导者,或者也许是一个欧洲式的社会民主分子,还是立场更偏左的一个政治人物?

在我看来,他似乎更像是一个非常正派也是非常诚实的新政倡导者——新政事实上和欧洲式的社会民主主义并没有多大区别(事实上,这两个术语的含义都很广泛)。

在您看来,在当今经济全球化的大环境下,凯恩斯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还具有相关性和适用性吗?会不会已经失效了呢?

我认为它们还是非常相关的,可以帮助我们的社会和经济生活恢复到一定程度的理智与正常——当然,光靠它们已经远远不够了。我们应该有更高远的目标。

那么,美国的左翼力量是应该紧跟伯尼·桑德斯所明确设定的路线来改革,还是应该致力于推进更激进的社会和经济变革计划?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需要两选一的问题,当然你可以选择投入其中一个方向的力度。两者事实上是可以齐头并进的,甚至可以相互强化。就拿俄罗斯社会活动积极分子兼哲学家彼得·克鲁泡特金创办的闻名遐迩的无政府主义期刊《自由》来说,它的版面通常会更致力于展示当下正在发生着的以改革为主要目标的社会斗争,以期提升人们的生活水准,并为运动的继续深入打造一个坚实的基础。其所关注的问题都受到更激进的长期目标的指引。

在积极支持那些致力于保护和扩展公民权利的有价值的改革措施的时候,我们很显然找不到什么理由不去认真听从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巴枯宁的建议:在改革现有社会的同时创造出未来社会的萌芽。比如说,我们应该积极支持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作场所建立工人健康和安全标准,同时致力于打造能够为工人阶级自己所有、自己管理的企业。为了支持改革措施,我们应该致力于揭示现存体制下的问题根源,努力倡导这样一种认识:对公民权利的保护和扩展也是为了根除问题根源而采取的一个步骤。

从历史上来看,美国劳工运动所面临的一个最主要也是最巨大的挑战就是缺乏一个全国性的基于阶级的政治组织。那么,考虑到社会主义思潮开始在美国民众中的某些特定细分群体,尤其是年轻人群体中,逐渐扎下了根这一现状,您觉得在不久的将来情况会发生什么改变吗?

和其他一些经济发达并同属于资本主义社会阵营的国家相比,美国的政治发展史可以说是非常独特、非常不寻常的。和其他国家不同,美国的任何一个政党在一定程度上都不是基于阶级建立和发展的。美国的政党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基于地域的,是美国内战的历史产物,而那场内战即便到了今天也没有彻底终结。比如说,上一次的美国总统大选中,红色州(共和党占主导地位的州)和当年的邦联州惊人地相似——当年的民权运动为尼克松推行其具有强烈种族歧视意味的“南方政策”打开了通路,自那之后,美国两大政党的名称互换了。美国的政党也是基于特设的联盟力量建立起来的,这就进一步模糊了任何可能的阶级界线,使得两党基本上演变成了占据统治地位的商业政党的两个不同组成派系而已,这种说法大家都不会感到陌生。

似乎找不到什么迹象能够表明这种状况发生了什么变化。由于美国推行的“最高票当选”制度,竞选活动耗资巨大,所以要想彻底突破两个主要政党的牢笼和束缚显然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这两个政党不是会员制的,也不是参与式的,而更像是推举候选人和募集竞选资金的组织,只是二者的政策导向略有不同而已(在相对狭窄的范围内)。举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来说,你看民主党是多么轻易地就公开抛弃了白人工人阶级选民,迫使后者不得不转移到最为对立的阶级敌人,也就是共和党的领导层和权力基础那里去了。

至于你提到的年轻群体中逐渐萌生的社会主义思想根源,我们需要保持谨慎态度。在当下的情境下,这里所说的“社会主义”是否蕴含着一些不同于罗斯福新政式福利国家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容,我们尚不清楚。不过在我看来,在今天这样糟糕的情境下,新政不啻为一种健康的发展方向。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来正确定义21世纪的社会主义呢?

和其他一些政治论述所使用到的术语一样,“社会主义”这一说法模糊而又宽泛。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来对其下一个正确的定义,这取决于我们自己所坚持的价值观和所追求的目标。20世纪美国著名社会哲学家约翰·杜威的提议,在我看来,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开端,也很合乎美国当下的情境。杜威呼吁美国进行全面民主化,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各个方面。他坚持认为,工人们应该“在工业社会中当家作主”,“生产、交易、公共舆论、运输和传播等各种手段”都应该掌控在公众的手中。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政治就会始终作为“大企业投在整个社会上的阴影”而存在,社会政策则必然向这些掌控权力的主子们倾斜。杜威的提议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比较良好的开端,因为比较充分地考虑了复杂的历史和社会原因。

今日的左翼力量所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无论是谁,一旦开始登上权力顶峰,他们就会马上屈服于资本主义的威权,自己也开始浸淫于腐败的怪圈,并且为了获得更多掌控力和物质利益而对权力汲汲以求。在巴西,在希腊,在委内瑞拉,以及在其他国家,我们都目睹了这种现象。您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这一现象令人深感悲哀。其背后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其所带来的结果毫无疑问都具有很大破坏性。以巴西为例来说,劳工党曾经拥有很多机会,完全可以成为一支最终推进巴西社会变革和进步的力量。如果考虑到巴西在整个南美大陆中所占据的独特地位,它可以为该大陆其他国家指明一条正确的发展方向。尽管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随着该党领导层开始和其他社会精英群体同流合污,彻底陷入了比赛谁更腐败的下沉漩涡之后,所有的机会被彻底浪费了。

无论伯尼·桑德斯如何受到众人追捧,他是不可能赢得民主党的提名的,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坚称自己会以候选人身份坚持到党内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他这么做,您觉得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推测,他这么做的意图正如他反复申明的那样:在全国代表大会确立民主党全党平台的进程中起到积极作用。这一点其实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么重要;所谓全党平台基本上只是一个说法而已。真正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应该是另外一些事情:利用本次大选当中主要由各种宣传活动所激发的民众热情,持续不断(而不是围着大选周期来转动)地组织和推动群众运动发展壮大,通过采取直接行动和一切合适手段促进当下美国社会所急需进行的各种变革。

如果所谓的“美国梦”像唐纳德·特朗普所宣称的那样,早就寿终正寝了,那么,为什么很多民调结果都还是不断地显示大多数接受调查的美国人都坚称他们对“美国梦”坚信不疑,甚至自己就生活在“美国梦”中?“美国梦”究竟是一种现实还是一种幻觉呢?

所谓“美国梦”其实是个大杂烩。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世纪,当时拥有人身自由权的美国人可以获得土地,并且在不断扩张的经济大潮中争取其他机会。那一次经济发展的高潮归功于对曾经占这个国家总人口最高比例的土著人赶尽杀绝的政策,还归功于以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奴隶制度对经济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后来,这个“美国梦”也发生了变异,因为不同的群体或者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而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到1924年,为了彻底阻截不受欢迎移民(主要是意大利人和犹太人)的到来,来自欧洲的移民的人数大幅度下降,而在这之前,所有的移民都可以怀抱梦想,通过自己辛勤的劳作成为一个富裕社会的一员,拥有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优势。到了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国家资本主义突飞猛进,所有的工人阶层,包括过去500年一直在遭受痛苦压迫而难得一见天日的非裔美国人,都有希望获得一个收入不错、带有福利并由工会保护的工作机会,从而拥有自己的住房和汽车,让自己的孩子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进入到20世纪70年代之后,美国经济转向金融化和新自由主义,到了里根时代以及之后这种趋势以加速度在发展,导致“美国梦”几乎戛然而止。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原来的“美国梦”真的就已经彻底终结了,也没有理由认为比“美国梦”更美好、更人道、更公平的社会就真的遥不可及。

(1)最早发表在2016年5月18日的Truth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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