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爱能活得比我们更久远

唯有爱能活得比我们更久远

我们步履沉重地走进《格拉汉姆·诺顿秀》(118)的后台更衣室,往毛茸茸的雪尼尔沙发里重重地坐了下去,气氛一片肃静,空气开始凝固。我们刚刚手舞足蹈地演完了一场哑剧——对口型的电视演出,都有点出汗,所以乐队成员有的抱着冰凉的啤酒瓶,有的手握翻着气泡的波纹塑料品脱杯,闷闷不乐地啜饮着各自的饮品。就在这个时候,我开了口。我的声音随着整个空间崩坏的情绪颤抖不已,此情此景跟房间让人提不起兴致的俗丽背景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为了这一刻,我已经预演了超过一年之久。我目睹了乐队屈辱狼狈的衰落,眼见它从一头心高气傲的猛兽摔成了疲软无力的残废,现在是时候将它从这悲惨境地里解脱出来了。我们亏欠它一份尊重,应当还它最后的尊严。终于,心里的话从我嘴里找到了出路:“我没法再继续下去了,”我的声音传到自己耳朵里,听起来很陌生,高飘而颤抖,“山羊皮到此为止吧。”就像几年前尼尔向我宣布他的决定时一样,乐队大概也立刻就从我有气无力的声调里听出了我的严肃与郑重,他们明白此事已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了。我甚至都不记得除此之外我还有多说什么,或许他们早就预见了这一刻的到来,或许他们也怀有同感。我想,纵使我们的人生会因此遭遇动荡,面临踏入未知世界的艰险与恐惧,但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明白这是最善之举。我们都知道,该做正确的事了。

在此之前我们勉强坚持了一阵子,照常去乐队该去的地方,做乐队该做的事,但在我从不曾于公众面前摘下的面具后面,我的内心却时时刻刻都在与这个无比纠结的问题缠斗。多年来,乐队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养育了它,看着它长大,喂给它食物和爱,并将我人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它;而正如一个好孩子,它也对我涌泉相报,反过来见证了我的成长,若是没有它的存在,我甚至都无法想象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迥异的光景。无论是对山羊皮,还是对山羊皮的队友,我都自觉负有一份巨大的责任,我知道他们的生活将会因为我的决定而天翻地覆,但另一方面,我想他们也懂得一个道理:乐队远非稳定生活的避风港。乐队必须去四处潜行狩猎,去咆哮,发起攻击;乐队不仅要创造惊喜,还要制造惊吓。倘若做不到这些,乐队就不再享有给予保护的权利。在新专辑宣传巡演的收官阶段,我们在当代艺术中心(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s)举办了几场演唱会,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即重温山羊皮出道以来的每一张唱片,追忆总结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因为在我看来,这算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告别仪式。在《来了》那场演出中,当我们奏起《周六夜晚》之时,强烈的感情忽然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一下子就被带回早年那段赤诚相待的美好时光。唱到第二段主歌时,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哭了起来。就这样,我们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旅程历尽所有的曲折——经过了炫目的高潮、绝望的低谷、死气沉沉的停滞、激情燃烧、摸爬滚打、野蛮绽放之后——终于来到了所有乐队都注定会抵达的终点。命运之必然令人绝望之处莫过于此:你自以为可以免受它的摆布,笃定自己有常识能规避老套的陷阱,所以当你身不由已地栽了跟头,跌进宿命的坑里时,痛苦就会加倍而至。那感觉就好像有某种事物或是某个人在暗中捉弄你,就好像你的失败仅仅是一个老掉牙剧本的俗套桥段,而你的剧情远非独一无二,只不过是步了所有人的后尘:少年得志,在昙花一现的成功之后,终尝似曾相识的失败苦果。可悲的是,每支乐队的职业轨迹似乎都循着同一条抛物线,都要经过沿途冷酷标识着的“苦路十四处”(119)——奋斗、成功、放纵、瓦解,以及可遇而不可求的觉悟。我们纵然充满野心、自命不凡,终究还是没什么不同。现在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一如过去的一千支乐队,大概也如同未来的一千支乐队:我们抄了同一条不幸的快车道,然后在四处碰壁、在幻灭与苦楚中走向终焉。经过数页的悲伤旅程之后,现在可能到了最让我伤感的时刻。作为一支曾在太多人生命里留下了太多意义的乐队,它的命运若是终结于黯然神伤的无声散场,在某种意义上比闹得臭名远扬、同归于尽的大爆炸来得更残酷。对于一场精彩绝伦的旅行来说,这样的结局是可鄙的,就像是一场狂野的飙车突然哑了火,突兀收场。然而当我深入反思这趟旅程的轨迹及其消了音的终曲时,我忽然明白若非如此,乐队恐怕就不会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死而复生然后卷土重来,往前倒数几年的那场体面的告别演出可能永远也不会存在。有时候,定义我们的并不是闪闪发光的瞬间,而是光芒来临前的晦暗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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