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菜兜面

年菜兜面

家里有道老菜,只在年节时制它,我们家以闽南语唤它“兜面”(tau-mī,一般写作“掜面”)。坊间有称“兜钱菜”的,或是直称“䊕(khit)番薯粉”,是一道褐色半透明、黏糊糊的淀粉菜。

父母双方皆世居台北,追溯原籍,一边是福建泉州晋江,另一边是泉州同安。两家过年都必备兜面,我自小当它是元宵汤圆、端午粽子那样天经地义的食物。直到屡屡与朋友说起,众人一脸发怔闻所未闻,才觉得应写它下来。

如今是万事可买,年菜也在馆子里吃的时代,偏这菜在坊间完全不可得,只能家里做。

兜面不是贵物,但需从汤汤水水的芡汁开始,热锅里连续使劲地拌和,直至淀粉熟化成团,菜肉都镶在半透明的团子里头才成。制作分量愈大,愈费手劲与时间,加上各家各户喜爱的馅料、咸淡和软硬皆不同,唯各自家传,成为味觉私史。

兜面丰俭由人。奶奶家年菜朴素,兜面亦色淡味稀;妈妈娘家版本则材料华丽,有干贝鱿鱼等鲜物。我现年八十岁的美凤姨嬷,说她儿时物资有限,当时的兜面仅以少许虾米爆香,祭祖之后,把冷糕团烙酥,蘸海山酱吃,也很高兴。

兜面里若搁鱿鱼、干香菇、虾米,可提前泡发,干贝泡好蒸开再拆成细丝。另备肉末,胡萝卜丝添色,要紧是起锅前要入大量的芹菜珠增香,家里还会放脆口的豌豆丝。细致点的做法,一切材料都尽可能细切(连虾米都切得更碎),才不至于咀嚼时扎口。起油锅,油可略多,猪油爆香红葱直至酥香,葱酥捞起,才逐项下肉末虾米鱿鱼香菇炒至出味,可掺白胡椒,然后以高汤、泡发干货的汁水,稍稍淹过材料,酱油染点颜色,烧至滚而鲜浓。调味稍重,因为入芡后稀释,再凝结时,调味已定型,就不易再改。

地瓜粉调水成浓粉浆,入锅与汤汁和匀,“兜”的动态自此始。待粉团稠浓上来,以坚固铁铲或木煎铲,全程大火连续搅拌,发出铁锅铲刮触锅底时的短音,闽南语称作䊕(khit)。芡水烧稠,逐渐拢成团时,更需用力拌开,否则外边熟了,中间夹生。

家族成员众多且都热爱兜面,每年制大分量才够分食,搅拌时常弄断锅铲,须指派家中力大之人掌勺。最早是外婆,外婆老了做不动,就打电话唤妈妈和阿姨两姐妹奔回来,近年则都是最威武的小舅舅。兜面时炒锅会激晃,要另一人帮忙扶着锅柄。后来每逢兜面,就成一个全家围观的活动,其中有掌勺的、压锅的、投料的和来乱的。

作为年菜,味道是一回事,重要的是成为吉祥话载体。

母语里吃鸡起家、吃鱼有余、吃豆吃到老老(长寿),兜面为其中意涵最繁复多层的。年节吉祥话十之八九与发财相关,兜面将丰富馅料镶住,象征带财啊镶金包银;粉水兜至黏稠糕团,象征黏拢家人,团结一心。实际上也是,这菜根本要全家组队才能完成。

完成的兜面为糕团状,软弹晃颠像凝固的鲜汤。一年制一回,偶有失手,太稀则糊,太稠又韧口。兜面兜得好,掌勺和备料的人在年节期间享无上光荣,家族成员一面嚼食,一面没完没了地赞叹:“今年的兜面比去年Q啊,去年不太够。”“今年咸淡刚好。”“今年鱿鱼真多啊。”

冷却的兜面弹性佳,可煎来做点心吃。回锅兜面,比原始版本更被喜欢。家人围在炉火四周,以筷子将兜面分切成一口大小,在铁锅里烙出脆底,边烙边吃。因为热黏烫口,吃它时会咿咿呀呀地呵气,话不成句。

广陌世间里,一群血缘家人,数代延续一道年菜这样的事,不能小觑。要数代人不离散,且一直有人愿意接手方能达成。今日许多人看待年菜,是年兽一样恐怖的差事,很乐于委托专业人士代理,到外头买,或干脆馆子里吃,这也没有什么可非议的。负责做年菜的人,为了过年累成什么样,大家知道,且舍不得,不如委外省事。但如果只留下一道年菜,作为家庭文化遗产,在我家就是兜面。文资保存一向有赖众人的共识和投注心力,而我们至今维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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