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明日的宴席

为了明日的宴席

弟弟的日本友人来访,家里设宴接待。此为妈妈生前最后的家宴。

宾客中,乃南亚沙小姐是著作等身的推理小说家,曾以《冻牙》(简体版为《冻僵的獠牙》)获直木赏。在三一一大震之后,她走访台湾地区两年,在台见闻,写成《美丽岛纪行》一书(繁体版由联经出版)。她与文化经济交流处的松井先生,是舍弟的忘年交。两人加上一位口译,相偕而来。

宴席当日,适逢选举,也非寻常日子。作家好奇选举,选举前夜,弟弟带着两位访客到造势晚会,感受本地选举激情,当天则打算到村子里的投开票所观察开票。宴席因此分成两阶段,下午众人先在家里午茶,后步行至投开票所。小村只有几百票,开票不用两个钟头。看完开票,再步行回我家晚餐。

从前家中宴席,从未记录。但当时已是妈妈最后岁月,她肉身渐枯,精神一点一点黯下去。我每天意识到日子有底,详细记下流水账。似河流滔滔中,掐住几根水草。彼时的采买与吃喝,移动轨迹,以及此宴的一点细节,因此留了下来。

但此篇所写,并非宴席当下,而是设宴前的准备。

宴席前的准备,几分相似旅行前的准备,在抵达目的地前,已然启程。整装待发时内部的心理活动,不亚于旅行现场的一切发生。

妈妈的病中生活,普通日子都扭曲变形,快乐的事就更没有了。回想起来,宴客曾是她乐于投入的事。

通常在宴会前几天,深夜里见她伏在餐桌一角写字画图。写的是菜色排序和采买清单,画的是摆盘的花样。再将纸条贴在冰箱门上。每天看几眼,有更佳方案,随时调整画记。

侧看那背影及神态,有着写作绘画似的,创作的专注。

我的妈妈是生于五〇年代,成长于六〇年代的台湾女子。囿于她的时代,女子通常被认为应当嫁人,嫁人后必须生子。若参与社会,则应谋求“正当职业”。正当职业旨不在正当,而在利于想象。故当时女子的正当职业范围根本不大,不脱公务员、教师、会计几种。此外家庭主妇仍多,但家庭主妇虽然职劳过人,却未被当成一业,是为别类。

创作是什么?我妈她不讲这个。她心里没有这个词。

这类女子,分明具备极好的素质,然因为社会的局限,和家庭的不以为意,通常从事一份与才能无关的工作。我妈去上班,除了管公司账,还管家族私账、人事及庶务。她下班,还上有老下有小。她曾每天为罹癌的外公滴鸡精;为糖尿病的外婆磨小麦草汁;她的女儿太胖,儿子挑食,丈夫事业坎坷。她基本耗完了。

我这辈人,强调自我实现,实现什么不确定,自我则永远不够多。我妈则相反。

她习插花十年,老师认定是最佳门生;她进厨房,刀功是特技程度;她将水果盘配色、编织,砌成立体装置。然而这些本事,在她的年代,皆不太算数。用家乡话说,就是“欠栽培”。因天分与志向缺乏足够伸展,我妈便在日常生活里,为我们准备华丽的早午餐或便当,偶有大型能量释放,即为宴席。

此回宴客,妈妈体力不行了,但创作花火仍盛。宴席于是由我们母女组队完成。妈妈说菜,我细细抄写。她列出清单,我出门采买。在她的床榻边,我们费几天讨论,一日搭建一点,是为集体创作。

宴席前的采买是劳力活,一处买不齐,须数地张罗。去了两处市场、一个大型卖场和内湖花市以后,我挺怀疑她以前一人骑着50CC的小绵羊机车去采买,凭借的除了才华,恐怕还有毅力、臂力及超能力。

到大稻埕,找牢靠老铺巩固信心。如归绥街“芳山行”,买品质上好的吊片、蜇头、鳊鱼;迪化街“泉通行”,买宜兰产的沙地花生;延平北路“龙月堂”买绿豆糕,“永泰食品”对面的那摊零食(已歇业),买蛋酥花生、瓜子和甘纳豆。

为炖汤,宴席前两天,到芦洲中山市场,找本产羊肉。小摊在原处,由一位老太太经营超过四十年。我妈交代我,要前一日去交代老太太,预留两斤带皮肉、两斤小排,以免时候到了,摊上缺货。再到卖甘蔗汁的摊上,买一截甘蔗头。

妈妈炖羊肉汤,膻味淡,清香滋润,不爱羊肉的人也愿意喝。食材除了羊肉,必须将甘蔗头、鲜橘子皮(而非陈皮)、拍开的姜母和葱段同锅翻炒,才添水炖汤,上盖前,汤里投几颗花椒。

甘蔗头没人要,小贩扔在地上,表面沾满尘土,一般不收费。但那天卖蔗汁的小贩,仍收了我一个铜板。妈妈一听咯咯笑起来。摊贩果真认人,若她去问,一向不拿钱。

访客来自外域,宴席可尽量展现台湾风味,和家传手路菜。中式宴席里的工夫菜色,需要泡发或久炖的菜色许多。我从小在外婆和妈妈厨房里蹭,做菜虽可以,火候毕竟差远了。有赖事前充分准备。能预先炖好的汤,炖透的肉,皆制成半成品,让我妈尝过味道,她点头,那菜就可以见人。上桌前,复热或浇芡即成。

菜色全部由妈妈指定,讲求风味层叠而丰富,浓的爽的软的脆的,咸香清甜的皆备。并展现时令材料,如新到的野生乌鱼子,和冬季产的粗芹菜管。

当日菜色是这样的:炙烧乌鱼子、上汤鲍鱼娃娃菜、辣炒吊片芹菜管、卤肉烩乌参白果、沙茶蜇头爆腰花、清炒时蔬、雪白炸花枝(浇甜醋蒜泥酱)、清炖羊肉汤、时令水果盘、台湾高山茶。

虽是晚宴,但厨房准备,是从清晨开始。蜇头前一天已流水不断泡发去盐,片薄,取掉沙子。吊片发透。猪腰除筋。蔬菜挑拣后,以盐水清烫。羊肉汤炖妥,滤杂质,稍微冻过,撇掉表面半数的浮油。卤肉烧至透酥,在腰子盘上层层铺开。我妈进到厨房里看过眼,说可以了,我这替身,也就自信起来。

一月是隆冬,这年气候异常,冷到连林口都降雪。访客抵达,先供热甜汤。

甜汤是花生仁汤,碗缘斜搁一截烘热的油条,让客人蘸着吃。花生泡发过夜,清晨开始熬煮,宜兰沙地产的花生,果仁较小,但更幼细多脂,不会硬芯。炖到汤水乳白,花生透了,才入冰糖稍滚,糖融后熄火焖着。待整锅凉透了,甜味即渗透入里,吃之前翻热即得。花生舀起来还粒粒分明,但入口就化。

茶食也布置了一桌。其中除了大稻埕的糕饼,另有几件迷你的红龟粿,是从金山订来的,仅婴儿手掌大小,长得可爱,兼富民俗意象。

乌鱼子和鲍鱼,都是可以预先摆盘的前菜。我妈进厨房,各切两片乌鱼子和鲍鱼,给我做样板。我的刀工,在同辈中算可以,在我妈眼里,恐怕只有学步车程度。但那日她倒没笑我,边切边讲。

我家做乌鱼子,皮烙出泡到出香气,内里仍溏心,最忌烘得过干,所以难切。我妈用的片刀,平常用粗陶盘底磨过,也就堪用。但正式宴客前,还是送到市场里请人磨利。刀况好,学着我妈切斜片,切一片,以湿布拭过刀面,再拭干,才切下一片。鱼子外围的酥面没碎,胶软的内部也平滑,就好看了。

客人在路上,即将抵达。室内都是流动的蒸气,灯色金黄。酒杯以软布擦亮,长辈给妈妈作嫁妆的古董餐具,一套套置好。大寒天,竟能忙出微汗。

宴席将启。我妈环顾四周,满意了。瘦凹的脸,因笑意胀圆不少。她一人施施然步出厨房,进后花园。剪一朵重瓣茶花,点缀在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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