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这二三十几年,街边兴盛的饮料类型,是手摇茶。现今虽没什么手真的在摇它,卖的也不只是茶,但摇是个概念。青少年叫这样的饮料“摇摇”,呼朋引伴时,问:“喝摇摇吗?”摇摇风行海外。除了日本近两年迷起珍珠奶茶,如今的港澳街边、曼谷商场、新马各地也流行起来了,可见不少人热衷。
摇摇在欧洲,十年前还罕见,偶遇一铺,如见家乡。一回在柏林卡迪威(KaDeWe)百货公司附近,见一年轻亚洲男生,穿薄T恤短裤、夹脚拖鞋,单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透明塑胶杯。杯缘绷一面塑胶薄膜,宽口吸管,笔直刺穿过去。那夹扣杯口的手势,松软无拘的面态,那杯饮中带嚼的饮料,不必认,就知道是台湾人。彼时我已两年没回家,瞬时场景回到一个可能是芦洲新庄永和,可能彰化员林或云林斗六的,某家乡热闹市镇街道,看着发怔起来。
即使手摇饮料在本土普遍,还是有嗜喝它的,和为数不少的,几乎不太喝的人。
我从小少喝市售甜饮料,非是自律,而是妈妈不准。但我妈自己在家制造饮料。小学的夏天,老惠而浦冰箱门上,随时备洛神花茶、冬瓜茶、蜂蜜水、冰豆浆,有时候同时数种,以回收的光泉牛奶瓶装成排,放在小朋友伸手能及的高度。
大学时,手摇饮料盛行已久,偶尔我喝一些。外出念书,当时英国这类饮料很少,若有,也挺贵。本来就喝得不多,逐渐就作罢。平时在外除了饮水,尽量找古老选项来喝,如甘蔗汁、青草茶、杨桃汁、酸梅汤或鲜打果汁。这类单纯把草本或植物原料弄出汁液,腌渍,或熬出味道的本土饮品,是生在亚洲,尤其亚热带地区的福慧。
在芦洲,涌莲寺周边的旧市区是百年市集。上午是生鲜市场,黄昏后有夜市,所涉很广。如今翳热天候无尽延长,暑燥无边。我上午来此买菜,若走到渴,除了饮用涌莲寺提供的平安水,也找下文几家老字号饮料来喝。这些店铺,本地售卖资历有四五十年,比我年长得多。
至于喝哪项?要听从身体的意愿。
若喝甘蔗汁,常是因为市场久逛,又烈日当空,血糖低落恹恹欲睡,一杯蔗汁立即提振精神,脑清眼亮起来。甘蔗汁摊,在大众爷庙转角旁。摊贩无地址,无名号,只售甘蔗汁一项,原位伫立数十年。
蔗汁基本之极,仅蔗去压汁。甘蔗是炼糖原料,本身甜,糖可免;它且多汁,水也不必放。照理每摊弄出来应相似。偏偏也不是这样。
此摊蔗汁,原料用红蔗而非白蔗。红蔗是能直接吃的。小时候,外婆常买整包削好皮的甘蔗来吃。家族老人小孩并肩而坐,啃食甘蔗,于齿间碾紧,吮汁,乐呵呵吐出一碗渣来。是一种满足口欲又难以过量摄取的,粗爽朴素的消遣。电影《风柜来的人》闪过一个连情节也算不上的画面,主角们在市场卖卡带,随手和小贩买根甘蔗,边走边啃。见那一幕,就知道社会已很不同。现在若突然想啃甘蔗,特别去找也未必能得。时间是蹑步之贼,是如此将一个许多人啃甘蔗的社会,置换成甘蔗难寻的社会。
红蔗的皮,红紫泛黑,将皮削去才能榨汁,以免汁液黑浊坏了卖相。白蔗是青皮,可连皮去榨不变色,且甜味更高,但纤维太粗硬,不直接吃。
此摊蔗汁,老板一家从洗甘蔗到削皮,都亲自弄,不由盘商处理。甘蔗根根过眼,晾至极干才榨汁。甘蔗营养但易腐,且皮上多尘。一旦连皮榨汁,蔗肉的霉烂和表皮的清洁皆难顾及。因此有些人讲究起来,尽挑红蔗汁喝,不饮白蔗。
此摊只售一味甘蔗汁。冬天偶尔卖热的。夏天的冰蔗汁,则用冷冻甘蔗去榨。热天里甘蔗易败坏,故摊家强调冷链。要求买了速喝,或立即冷藏。摊头有套陈旧而神奇的冷却系统。榨汁机接两个水龙头。平常冰冻甘蔗榨汁,从其中一个龙头,直入亚克力桶。桶心的冷冻内胆一开机,即长保蔗汁冻凉。若客欲“去冰”,摊商备少量常温甘蔗,榨汁后,从另一龙头去接,泾渭分明。
倘若上火,或多取肥腻食物,则饮凉茶。中央路一带,中山市场边上,从前有数家青草茶,现存两家,“怪老子”凉茶,以及宏记参药行门口的凉茶。
怪老子叫怪老子,因为几步之遥,有家国术馆叫“二牙”。都是金光布袋戏中的人物。而怪老子和二牙总是相偕出现。
怪老子本人已退休,女儿接手。“怪老子”是我们去得最频的凉茶铺。原因除了口味,还有风格。若现饮,它仍用玻璃杯盛装。常客站着喝,用毕杯子搁台面即走,颇利落。凉茶这种几口用完的饮料,不必耗上一套纸杯胶盖盛装,但台湾的凉茶铺,今已不太用公杯,港澳和曼谷反而多。曼谷“恳记双葫芦凉茶”是百年老号,用印有自家商标的厚玻璃杯;澳门“大声公凉茶”,玻璃杯上覆不锈钢杯盖隔尘。咱芦洲“怪老子”,玻璃杯手洗干净,用小型家用烘碗机烘干水痕。常洗常烘,我几次拿到杯子还有余温,老板取用时,举到眼前转转,确定没有水痕。
“怪老子”早年所用的药草,是怪老子亲自在芦洲本地采集而来。那些地方,现已立满昂贵楼房,一点看不出来芦洲在不远之前,曾青绿无边。有远山,水泽,和药草。
芦洲中山市场的建筑物,近期即将拆除。“怪老子”也面临搬迁。不知搬迁以后,怪老子和二牙,还是否长伴左右。我在喝这类古老饮料时,心里明白,大势所趋,未来可能无人愿从事采草熬茶,或削甘蔗的苦劳。唯能在每次购买时,珍惜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