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人帮我算命,说这孩子命里犯水,很容易溺死在水边。这还真的,我大约六七岁时,有一个冬天,和我们那区全部的小孩,都在结冰的湖面上玩滑冰,或是木箱上绑两铁条当雪橇车,让我哥拉着跑。总之,那个冰啊,结得也不是很均匀,靠岸这一大片,厚的像大理石地板,怎么蹬啊跳啊都没事。但靠湖心处的,有些冰层下头结得并不扎实。但有些大孩子是真的玩花式滑水,他们滑行的范围特大,但好像总能不靠近那,像有条隐形的线画着的危险区。我那时啊,也不知怎么了,远远看着一只鸟,蛮大的鸟,头伸进冰层里死了,像个雕像。我就好奇,歪歪趄趄走过去,慢慢离开人群。那些小孩的声音远了。就在手将要触到那鸟羽毛还栩栩如生的一刻,哗啦我脚下裂开一个窟窿,我整个掉进去。很难描述那个过程,我水性算好的,但那可是零下十度的冰水啊,在那十分钟或五分钟,我觉得我是在‘死’的境界里。岸那端的同伴没有人发现我这儿出了事。我独自在那挣扎啊,张口吐出喝下去的水啊,浮着、手死命扒那裂洞的边沿,一滑下去,往下沉,就是一片静幽幽,周遭全黯只有我这有一道光束的水底世界,我心脏都被回收血液的低温冻得缩起来,发疼啊。我一直恐惧地自言自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事实上,我们那小城,每年冬天,都一定会有几个小孩,在这样冰上玩儿的时候,掉下去,人就没了。”
“后来呢?”我问,但旋即后悔,听这种故事最傻逼的,就是问“后来”;如果那时她挂了,那现在是谁在跟我说这故事呢?
“后来我也不知是什么神奇力量,总之我竟然自己爬回那冰上。原本靠岸边那群小孩,我的玩伴,全不见了,没个人影。大约是有人发现我不见了,一害怕全跑回家了。我在那死而复生——感觉那湖下有个吃小孩的魔鬼,已经一口把我吞下了,味道太差又吐回来——的冰面跪着喘回了口气,走回岸上,又不敢这样回家,被大人打死了。我就这样全身湿漉漉的,一直发抖,在那小城的工厂旁啊,人家的门口啊,晃着。那个天气很怪,是有阳光的,但气温是零度上下。我就那样把衣服风干、晾干,才敢回家。回去后发烧躺了一个礼拜啊。”
“真好听。”我说。那时,我以为,我每回在大陆,遇上一个哥们,喝个两杯,都可以听到这么一段如梦似幻的故事。
“我们那小城啊,九〇年那段时间,一些砖造的工厂,像刘慈欣写的《乡村教师》里的那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可能全城八成的妇女,全在那些砖造房里的工厂鞣皮啊、缝线啊。那时咱们城最高的建筑地标呢,是栋人民医院,它医院后方有个池塘。那池塘呢,可能医院里一些过期药剂啊、清洁剂啊什么的,全往那池里倒,臭不可闻。那个臭,是化工剂料强酸的臭,不是厨余鱼肉蛋白质腐蚀的臭。当时也有不少妇女,可能年轻女孩被男人骗了,也可能是妓女没小心怀上了,跑去这唯一一间医院打胎。那是违法的。但那医院,或说那年代,也没个处置这些打掉的死婴的流程或有人来收什么的。他们就把它们倒进那池塘里,那些死婴会像皮球撑饱了气,浮在黑呼呼的水面上。好像也没人当回事。时间久了,被蛆吃了里头的内脏,可小骨架也塌了散了,就剩一坨小人形的深褐色的皮。我们小孩那时也不懂,找了根长竹竿,去池塘里捞啊戳啊,刺起一枚那样塌瘪的小死婴皮,就举在竹竿顶端,像举着旌旗那样大街上嬉笑追逐。现在想来,觉得真恶心。”
那算我从二〇一一年左右,开始有机缘到北京的第一次还第二次吧?距这之前最后一次到北京(和新婚妻子的蜜月旅行),一九九六年,中间隔了十五年。也是我第一次认识、遇见大陆这边的“文化人”:出版社的、文化记者,或南边某间大学的老师,他们同时也都是作家,年纪约小我几岁,或小十几岁。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感觉好像“出书”这一块,在大陆,正兴兴轰轰,充满传奇和可能性。事实上他们做了许多事,翻译了许多对我来说不可能的国外哪个大名作家的小说或哲学书,这在他们来说,好像也气定神闲。我被找去一家叫“湖广会馆”的餐厅包厢,他叫了一整桌油光潋滟的菜。他对我介绍这当初是李鸿章为照顾两湖两广读书人,进京赶考时,不需在车马颠簸后还忧烦人生地不熟,吃住皆有个照应;他拿着一瓶酒,说这正是李鸿章家乡的名酒;他介绍着那一道道有着古代感的名菜,它们各自的身世和讲究……那让我恍惚,觉得此情此景,是我童年记忆里父亲那辈人的做派。在台北,到我这辈,基本上极难得有这样的杯觥交错,圆桌攀叙一些老辈的风流逸事,或一桌人低声暗着脸,说起政局风向,一些可靠的消息,谁谁谁上了哪个位置,而他又是谁谁谁的人,嘁嘁窣窣,阴阳乾坤。同时夹菜、咀嚼、剔鱼骨、饮茶、敬酒。眼神整桌巡梭,适宜时说个与进行话题呼应之笑话。我们好像都习惯在咖啡屋或酒馆聚会像洋人那样在背景音乐中小方桌哈啦了。感觉在某个时光,就失去了这样的吃大圆桌应酬的教养了。或那辰光整个大陆,都在一富起来的初启年代,生意实在太好,感觉各包厢都坐满了人,端菜的服务员女孩哪道重头戏的菜一直没上,主人非常焦虑地催了几次,最后还是没上,他们就非常认真地发火了。“怎么回事呢?不是,刚刚就是你这位姑娘,一个小时前了呗?这太离谱了嘛!”就连那样在餐馆被怠慢,被不尊重,那个怒气地撑起,必须亮一趟唱功台词,这都像我记忆里的父辈。
有一次,在一个酒馆,听几位已在大陆“跑”(这个词怪怪的,同义字应该是“发展”)了许多年的哥们,说起种种像《天方夜谭》那样不可思议的事。
有说,几年前真的在北京发生的事,在一条也算闹区(譬如香港尖沙咀啦,或台北的永康街口)的街角,有一天,这个店面被黄胶带围起来,有工人来施工、装潢,约搞了一个月,招牌挂上,是一家也很有名的银行分行。簇新的柜台、后面穿着制服的年轻女柜员,背后跳着世界各国汇率的液晶灯箱,经理、襄理、各自在堆满文件的桌上忙着,数钞机的哗哗声,电脑抽牌叫号的声音,门口的保安警卫,侧边壁面上四台ATM提款机,坐在等候椅上的那些大娘大爷们。总之就是像雷诺瓦画作如果有一幅“北京××街口的银行大厅”,就是那个景象。
大约两个月后,有个礼拜一,要去银行办存票或转账的居民,到了这银行门口,欸,铁门拉下。又过了几天,还是像鬼屋没有半个人影。报了警,一查,这家××银行说根本没有这个点的这个分行。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栩栩如生,包括经理、柜员们、警卫、温柔笑着拿纸杯装水给你帮你办大笔外币定存的小姑娘……全是分工的演员,他们是一整个诈骗集团的成员。据说这一案,他们吸金卷款了几亿人民币。根本没处追回这些像《聊斋》一般,幻化成一缕烟的狐神花鬼。
说实话,这正是标准的卡夫卡城堡,没有比这更卡夫卡了。在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一段,就是土地测量员K,为了想靠近某个城堡里的官员,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在这迷宫里漂浮的位置,他刻意去把官员的前情妇,想从她那里探听到更多关于城堡的中心是怎样运作的细节。但这一切反而愈在随机的,所有人版本不同的描述中,愈复杂难理解。情妇说的,情妇的弟弟说的,房东太太说的,村长说的,甚至最后话题的争吵,缠绕着K这人的品德、黑暗面打转。K的内在逐渐崩解,似乎连两个孩子般的助手,都可能是背叛他、监视他、阻止他想窥知城堡内部运作这念头的,“城堡那边派来的人”。卡夫卡的伟大,在于其笔下的人,像一群被拔去翅翼的苍蝇,困在一盆胶状的培养皿中,没头没脑挣扎,碰触别的苍蝇。被剪去的,正是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是在何时发生的?那个叫“信任”的苍蝇翅翼,是哪些人在什么状态下,把它从所有人身上拔掉了?
我和他们在包厢里喝酒,我感觉他们是一群疯子,像从电影《龙门客栈》里某个场景切割出来的,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团迷雾的怪咖。其中一个瘦子,是个小说家,我读过他的短篇,非常厉害。但他坐在大圆桌一角,低头读他的书,完全不理人。他们说他以前是个乡村小警察。另外一个胖胖的小说家,他们说他是个麻醉师。真的假的!我像个土包子那样惊呼着。觉得他们是掰出来骗我的。“其实我在台湾的工作是洗尸体的。”他们哈哈大笑,既包容又友爱,但每张在那灯光下棱角阴影的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是以笑容和那即兴接力,说出来让全桌人脸像花朵绽放的笑话,那都有一种流动在多一层的宣纸、或夹壁、或家具腿木头纹理的,一闪的悲伤。我们用小瓷杯分吃着一坛温过的绍兴,非常顺口,于是吃光一坛再放上一坛。后来我发现他们里头的头儿,一个光头,他妈年纪还小我两岁。我便吃起豆腐喊他弟弟。
他们互相抛哏,嬉笑胡说,以及那些胡说的内容,都让我震动。当然我表面上不动声色,装着和他们一样的英雄好汉,见过世面。譬如那个瘦子小说家同时是个编辑,每日去办公室上班都穿得像个流浪汉,于是这光头(身份应是他们的主管)和他打赌,只要瘦子持续穿一个月西装,他就认输。赌注是五千块人民币。那瘦子果然穿着那身西装,说已穿了三个礼拜,臭死了,再撑一个礼拜,他就要领那笔钱啦。似乎他们什么都赌,赌国足在世界杯亚洲资格赛的进球,或输赢;赌德州扑克;有一些我听不懂的,譬如赌罗永浩的“锤子机”如何如何、那时甚且还有人赌莫言的诺贝尔奖领奖致辞会不会提到《聊斋志异》……后来我喝茫了,听他们在赌“中国打伊拉克谁输谁赢”,我说:“他妈的出兵伊拉克了吗?”我以为是战争。他们哄地大笑。原来说的是足球。我说:“那我也下注,当然中国赢。”我根本不懂足球,而事实证明,那场球输了,我在半年后再赴北京时,乖乖给了那瘦子一千元赌金。
他们的酒喝得非常快,那有一种进入醺茫之境,人突然像张爱玲写滚水浇进茶盅里的菊花干,一朵朵又“活过来了”重新绽放。说实话我从大学毕业离开我那群废材哥们后,就没喝那么爽过了。
席间也有个大眼美丽女孩儿,看来也是他们哥们,劝酒起哄不输男子,整个和我脑中内置的,台湾文学挂聚会的文青女孩那森林禽鸟,遮藏闪躲在枝叶间,啁啾或短距离跳跃飞行的残影,或印象,完全不同。有点像一丈青、扈三娘的气势,但也没那么江湖、剽悍,而是一种笑起来像珠光摇晃,酒杯完全不让在场男子一盏一盏往喉咙里倒的明快。
我觉得我是台湾来的土包子。我甚至弄不清他们是有钱人,还是穷鬼。在台北,可能从我这代开始,“专注写小说”意味着走入一条缓慢的,贫穷隧道。我这代的小说家,或比我年轻十岁一代的小说家,聚会时,都带着一种“被世界刮过鳞的鱼”的梦游者气味,在社会阶层中被挤压到,资本主义城市峡谷的边缘,“可能更宅,更孤独在自己的赁租宿舍读书写稿”,而不太有生活本身拍打起的水花。也不会有这样一包厢里枭雄味,或在网路的世界泅游过来的,被一种集体的珊瑚虫或海蟑螂包覆,穿行过的、两眼发亮的疯劲。
后来我不胜酒力,颠颠晃晃走进包厢的厕所里,对着马桶狂吐。然后我打开洗手槽水龙头,清洗着拖出酸味黏丝的口腔,时不时又呕一阵。我的舌头好像肿大成像嘴里含着一只鞋。我对自己说:“稳住。不要胡说。你醉了。但要稳住。不要丢人。”
我想我真的是土包子。我从小住在台北隔一条河,叫永和的小镇(那时还没有捷运)。我高中时进城念高中,跟了一群哥们学坏。打架、抽烟、学喝啤酒,知道那些哥们和马子们的事,打撞球、混咖啡屋。后来大学,从别人那知道麦可·乔丹和麦克·杰克逊;知道Nike球鞋;到一对留法的教现代诗的老师家,学习他们在沙龙喝红酒、伏特加、白兰地、台湾原住民自酿的小米酒,见到那些神话里跑出来的老诗人,大家喝醉了,疯疯癫癫聊波特莱尔①、韩波②、普希金、顾城……好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回到宿舍读着我以为是我的世纪或我的国家的杜思妥也夫斯基、卡夫卡、马奎斯、昆德拉、大江、卡尔维诺;交了女友后,慢慢知道有女孩儿的保养品,像蝴蝶品种那样纷繁的包或衣裳;于是像一条班雅明的拱廊街,那渠沟分岔到我根本不理解的,各种小店里,这个世界琳琅满目的所有不可思议的东西。然后有网路,然后有智慧型手机,这都是我年轻时幻想都想不出来的景观。然后有一天我来到北京这条我不知在哪儿的街上的一家餐厅包厢,“在酒楼上”,喝醉人所有人都影幢摇晃,裂开。他们悠着笑,像大火烧过的金属结构,烟熏焦黑的,手不经意摸到是发烫的。没啥好大惊小怪的。人类历史多少文人的心灵经过繁华风景或恐怖噩梦,也必须习得这样的淡定和自嘲的笑意。
有一年我在北京的琉璃厂吗——那和二〇〇五年后再去北京,譬如烟袋斜街或南锣鼓巷,那些胡同意象的高雅的,设计师的,昂贵的某些白玉、青花瓷片做成白金框缀饰;或西藏风的天珠,青金石,绿松石,狼牙,用银包裹的首饰;或中国风的服装店,相较比较不那么昂贵的手表马克杯笔记本钢笔……完全不同——这些店家,完全像是另一个时空,另一座昔日之城的一条梦中之街,感觉许多老者就在小铺外铺着一条毛毯,上头排列着五颜六色,娇黄霁红蟠桃或牡丹的瓷器,一些字画,老刺绣,黑檀笔筒,那些老者阴郁飘移,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我这外行人打从心底就认定全是诈骗的假货,但他们那安然坐在路边小板凳上,让光阴在眼前流晃的自信劲儿,又让你心中怀疑,不定那里头某件看去比所有物件更像破烂的,还真是个宝!总之那就是个诈伪、幻术、传言编织成的旧时光谜阵。反而一些比较正经、有规模的店家,玻璃橱柜里放着价格订死的名砚、扇面、奇石、壶,穿着比较体面的中年人,也不让你讲价,那是一个有学问门槛的品鉴收藏世界,对我反而没有吸引力了。或是一些旧书店,我记忆里那条街,仿佛离乱世离散才一纸窗之隔,这些破瓦烂纸,都还是农民从各乡村,挖出,一牛车一牛车拉来这倒货啊。还都充满光影的纵深,从旧时代掏出的浓郁气味,没有设计的美感,却都是真货。
这样的“昨日之街”后来就不见了。我好像只是恰好在那时间点,闯入一鬼魂们的码头,日头一照,那烟雾消失,那些买卖时光的人,全蒸发了。
我记得我走进一间小铺,卖的全是皮影戏的镂雕皮偶,说是皮偶,其实它们都是一些带着操控绳线的平面,有孙大圣、二郎神、刘关张、水浒人物、有牛马驴羊鸡鼠龙蛇各种动物,非常美。老板娘是一白净的胖妇人,悠然坐在柜桌那读着书,整个有种和我不应交错的平行时空,好像应是上辈人的文气和闲淡。听我口音,问是台湾来的,说台湾小说她读过一些,举了萧丽红、三毛、苏伟贞,这在二〇〇〇最初那几年的北京一条卖古董的老街小店,这真的让我当时惊诧。我在那充满皮革气味的窄空间里,挑了两只皮影戏偶:一只是国剧舞台的孙悟空;一只也是国剧舞台的青衣美人,凤冠花钿,绣披霞袍。这些都是非柜上放的精品,价格以我那年纪来说颇贵。她是非常慎重从一大夹档里,一枚一枚都用报纸包着隔开,让我挑选。说都是驴皮,雕工都是有名气的皮影戏偶师傅啊。
在那更早之前,约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间,我和年轻的妻子,最初几次到大陆,都是钻进这些,不同城市,仿佛湿淋淋鬼魂们挨肩撞膀的“鬼市”,在一种光度特别昏暗,影子都有毛边似的,贫穷年代刚结束,而疯狂的暴富年代还没来临,在那样说不出的浮世哀愁、纷乱,但有缓了半拍的时间感,那些整地摊数百个古代形制的老锁头;或是各种老木箱;我们还曾买过一个皮革做的帽箱,约是民国初年那种洋派人戴的西式有一圈帽檐的呢帽,家里讲究收藏这些帽的一只圆筒;还有个姑娘卖的是古代新娘要出嫁,压在嫁妆木箱最底的衣裙,那都是她们少女时光就开始拿针黹缝啊缝到出嫁那天的压箱宝。我记得妻买了一条粉红镶桃红边的百褶裙。当然还有一些白玉的摊,刺绣小荷包的摊,巧绘了各种旖旎春光的鼻烟壶的摊,真正行家耗尽辨伪学问,摩挲翻看的字画和瓷器摊。那个杀价,完全是像戏台上的血海深仇,要翻脸打人了那样的气势。我记得当时妻看上一小片薄纸包的,就小指指甲那么大小的,苹果绿的翠玉片,老件,那老头开价八千人民币,现在说来那真是便宜了,但我们俩穷年轻人,妻说了个数字“两千五”(那已是我们那次旅途,扣去吃住,全部能凑上的钱)。老头露出个“这太荒唐”的冷笑,我们于是转身就走,走到已是那整条古物市集要出去大马路的尾了,那老头追过来,把我们拉回去,愤愤地说好了卖给你们了。然后他说了一句:“你这小姐眼睛太毒,你小心生的儿子没屁眼。”他说这么恶毒的话,妻却笑得眼睛都眯了。那表示,挖到这摊的真货,且杀价杀到贴骨头了。
还有一次,也是二十年多前的事啦,那是我第一回到南京见大陆大哥,我和新婚妻子住在秦淮河畔夫子庙那一区,我记得那里有一些古董小店,我们愣头愣脑进去逛了,如前面写的,那些老板像是旧时代冒出来的人,像《儒林外史》书里的旧书店老板。我记得我看上一枚小指甲大小的羊脂白玉,翻来覆去看,那色泽就是对,一看是个老件。我乱开了一个不可能的低价,跟老板说我台湾来的,交个朋友吧?那像《儒林外史》书里跑出来的老板,也神秘笑着同意了。当晚我在旅馆房间书桌上,一种贪了别人太大便宜的心虚,把玩着那枚羊脂白玉,跟妻说这沁色,怎么看都是老白玉啊。一失手它掉落在桌上,但奇怪的是它弹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知道那老头儿卖给我的,根本连块石头都不是,它是枚他妈橡胶啊。
我很难说清我在此际,回忆那光影暗魅的昨日之街,那行人如鬼,而塞在各框格店铺里的各种玩意儿,又全是一些不存在时光,不存在之人的蜕物,那时以我和年轻的妻,我们其实都是穷年轻人,但我们迷迷糊糊闯进的“大陆”,和现在这个超现代、昂贵、大城市景观的国度,好像是它还在一全身被破烂缚缠的忍术挣脱的怪物,我们恰好撞见它甩卖那些古老,与全球化资本主义物神无关,纯粹就是老祖先们身躯剥下的鳞片、指甲,就形成一个觑眯昏暗,层叠迷障的时光码头。
我曾去过那许多地方,但我什么都不记得啦。
有一次,在宁夏南边的,在那石窟山壁的陡险阶梯间回旋,有一个小女孩跟着我们,说只要五块钱,她可以带我们导游。那次我们那个团的全陪,是个不温暖的家伙,他警告大家不可以给这些人钱(确实在那荒漠中的石窟山下,四处可见穿得破烂的当地老老少少,都追着或一团或三两个的游客,同样是烈日晒成的枣红脸,抱歉笑着低哝着“要导游否?”),那会造成他们这里的人成为一种“寄生虫的循环”。当时我心里想:那你的行业不是这种循环,更大的一种形态吗?后来我和年轻的妻不理他的屁话,请了这小女孩当我们的导览。但她其实满静的,只是像小山羊蹦跳在那高陡的阶梯,告诉我们该看哪一窟,该从哪处迷宫的入口进去。后来天色慢慢昏暗,我们在停车场集合后,不记得这旅行团哪位女士提议:咦,小妹妹,你要不要让我们送一程回你家啊。好哇,女孩开心地同意。但我们的小巴,在那我记忆中像月球表面一片荒瘠,起伏的土丘间绕,没有任何植被。那师傅在唯一的蜿蜒小路上行着车,过了颇一会问坐他旁边座位的那小女孩:“这对不对啊?”那女孩儿安静地说:“对。”一开始这些台湾大姐姐会找话逗她,叫什么名字啊?怒孤雁。啊?什么?我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还一闪那么清晰女孩口中吐出的她名字的发音:怒。孤。雁。后来拿纸笔请她写下:“奴姑燕”。可能是维族名字的发音吧?问她爸爸妈妈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每天你都自己跑来这石窟当向导啊?她都乖静腼腆地回答。但后来慢慢大家都被一种车窗外流过,那慢慢进入晚霞暗影浸没,瑰丽又荒凉的时空震慑,而沉默了。我们经过车程颠簸的时间(可能开了有二十分钟),换算这小女孩每天,自己一个,从家里走多长的路,到那石窟;之后又走多长的路回家?应该加起来走三小时跑不掉吧。女孩的头发脏脏灰灰的,莫说是她这样六七岁的小孩,连个大人走在那样的恶土地上,都会有一种“天地不亲”,人如此渺小可怜的恐惧感吧?
那时约是一九九六、九七,我三十岁了,之前的小说阅读时光,大约也认真读过汪曾祺、阿城、李锐、韩少功、莫言、贾平凹、张承志的一些,他们写土地,人就像是土地的泥巴捏出来的小偶,那么可怜的能有的一切全是从那地平线一片黄秃秃的土地掘点长点。天宽地阔,时间在这里毫不珍贵,人的自我感或也不珍稀。后来读了V. S. 奈波尔③的《在自由的国度》④,我好像反而能感受在那么大空阔地面上,开着随时会抛锚的车,在公路上跑的,你会被路“吃掉”的,不论沙漠、黄土地,那么长而疲惫的车程。那些无言的山丘,好像累积了太长历史,人们在其上移动的故事,常是杀戮、饿殍、灾荒、异族被划进现代国家版图的,说不出的忧悒。那是我的“中国想象”,一种和在台北,父亲带我们去那些后来开始出现衰败气味的外省老头开的馆子,从小听父亲讲的那逃难故事,他们这样的人所逃离、失去的原乡;或我们那年代念的历史地理课本,那个每处故事环节之差异,裂解开来,像神灯巨人暴窜出完全不同景观的公路电影的启程。我们的车在深夜终于要进入包头市之前,在一段山路遇到一个超现实奇景,我们眼前,或侧边可见那较上面的整个山路,像宫崎骏电影《风之谷》中的王虫,一路列队行驶着数百台一模一样的卡车,白灼的车灯串连着前辆这样甲虫般形体的卡车黑影。我们的小巴师傅说:这些是“煤老大”,全是运煤卡车,他妈的他们是最大的帮派,在这里跑车的谁都不要惹他们。我们曾在呼和浩特往包头的那一段笔直公路,感觉一旁的阴山,灰蓝色的山影,开了六七小时,那山还是鬼魅地,形状不变地列在北边。车子唰地急弯开,公路中央一个人被撞死了,大大的肚子腆向苍澈明亮的天空,就像累了那样率性睡在路当中。我们的车驶过,从后窗看那躺着的人影黄土烟尘渐远。这师傅拿出那年代还很少见大只的大哥大报警。讲第几段几公里处,“欸,欸,应该是死了”。
另一年我和一杂志社的摄影师到西宁,我们先在兰州待一晚,然后搭火车进青海。原先想象的高原反应啥的都没有(倒是那年几个月后真正进拉萨,才领教了高原反应的可怕),那时是盛夏,但按旅游书写的,到了日月山顶那段,真的是要穿上大衣,随着绳散开的彩色经幡,那确实有在台湾冬日上高山前的气压和紧张。但说实话,许多年过去,因为这趟旅程是对台湾一杂志的旅游版,摄影师简直进入一“摄影师们的圣地”,因之我记忆中仍残留着的,便是这样跟着摄影师之眼,四处赶场的,山巅上风吹猎猎的彩色经幡;或塔尔寺那些戴面具的马头明王祭,那些年轻藏僧;或匍伏在地磕长头的藏族老妇。我记得的,怎么就像没去过,但在白银闪光的电影、旅游影片、照片,上头的印象一般。透明的空气,饱满的光照,甚至后来到了青海湖畔,看到那数以千计的水鸟,造成眼球撩乱繁错之美,那个让胸臆深处抽口冷气的大,好像也符合“即使没到过青海,但脑中想象的青海,就该是那么银亮无边”之印象。
主要是我们租的那辆吉普车师傅很有意思,他是河南人,但在西宁跑车载人入藏,在这条公路跑十几年了。因为我们到了西宁,我才从资料看到,往都兰去会有一处“吐蕃王陵”群,临时跟台湾的杂志社通电话商量改路线,这师傅开口要跑都兰的话,要加四千人民币。我不知十年前和现在对这样一笔钱数目的感受,有多大变化,但当时我们和他像要打起来那样地争吵。主要是我们的感受性,无法换算成在那段空旷公路上跑,燃烧汽油的价格。这师傅觉得我们非常怪,从西宁一路往西,跑到都兰,那几乎就要到格尔木了,那之后就是他们这种跑车人进藏,一路海拔上升,经过天人之界的可可西里,到唐古拉山口,所有人跑到那样的远距,都是要准备血液含氧不足,脑中出现空幻之景,皮肤说不出冰冷,的入藏行程。没有人跑到都兰,再回程近七八百公里回西宁。对他来讲,那就是傻B烧汽油。他一路跟我们哈啦这类事,说有一年他载到几个黑老大,神头鬼脸的,一路问他哪儿可以买到枪,几个人交谈间故意讲些他们曾经干过的狠事。他想他们是要搭白车了吧?过了格尔木,他就一路飙车,通常进藏,他们会在哪个小镇停一停,缓一缓,让人体习惯那海拔的陡升。但那回他故意一路上行,最后入夜停在一小镇(我忘了他说的地名),那伙人全蔫了,趴在车边吐,哀求他快带他们进拉萨。总之他说的全是这类事。
但我现在回想,觉得当时那照着地图,胡乱想象就划定的那段师傅眼中傻B之路,非常值得。当时我私心是为了正在写的长篇《西夏旅馆》,想跑一趟当年让李元昊几度惨败的吐蕃王朝的陵墓群,想抓那种诡魅,高原中骑兵军在一种空气甚至身体存在感都无比稀薄的光中奔跑的感觉。但真到了都兰,车子开进一片荒凉的“陵墓群”,那景象大失所望,一口口被盗墓者挖开的洞,像个死去巨人对着蓝天张大了嘴,而那嘴里惨不忍睹,全被拔光牙,裸露一个个窟窿。当地一个临时请来带路的地方文物工作者,跟我们说,那时这一带农民盗墓啊,是全村租好几辆挖土机啊,用炸弹炸开,挖土机乱挖,当时只知道挖出来的金器值钱啊,那些吐蕃贵族墓藏的丝绸啊,画帛啊,被乱扔在这些瓦砾荒土上。嚣张到这地步。总之,眼前只是一片荒枯的寂静山丘,好像这一片区域,连土地下的神灵,或历史的时间幻觉之类,都被死亡穿透了,抽空了,干凅了。
但就是从西宁到都兰,再从都兰奔回西宁,那段公路之景,我想可能此生我再不会有幸收摄,经历,那么美的公路电影的播放了。后来我也去过西藏,也从拉萨往藏东,一路看珠峰山脉美不可言的山棱,但也没有青海这段路,那么像在另一颗星球,或像是我们这一辆车,其实是在一玻璃雪花球里旋转着的幻觉。我记得那公路在一些灰绿色的山峦间盘旋,那些天空的颜色,草原的颜色,整片山丘密密麻麻牦牛群的颜色,都像有一层薄薄玻璃覆住,一种奇异的析光,透明感。有时我们把车停在路旁,摄影师爬上那些绿色小丘顶拍照,我坐在车轮边抽烟,觉得这一片秘境,安静到,可以听见那上百只牦牛,集体咀嚼草茎,那原本极细微的声响,组合而成的巨大和声。我想描述那无边无际的青海公路印象,很不搭地想到“村上春树”或“夏卡尔⑤”,因为那同样有一种内部什么细琐结构或钟表机械的什么,被摘除掉的儿童印象。好像上帝画画到世界的尽头,其他的颜料都用尽了,只剩天空的亮蓝,和灰绿,绒绿这几种色料,于是就把这一片画得特别干净。
在一片这样空阔绿草原的公路,摄影师发现了一个藏帐,前头坐着两个藏人,似乎在晒太阳喝酒,这画面在旅行版上多么美!他要师傅停了车,拿着大炮筒照相机,下去啪啦啪啦照了几张。一边友善地对他们招手,谁想到其中一个穿着迷彩破军外套的,歪歪倒倒朝我们走过来,嘴里叨叨骂着什么,然后拉开车门上了我们车后座。那原本一路吹嘘他弄蔫这入藏公路多少黑老大的师傅,这时却毫无气势,只是大声喊:“这是要干啥?你上我车干啥?”我上了车,挤在这是否我们拍照激怒他的黑红脸军装牧民身旁,他嘴里碎句不成话,浑身酒味。他还乱喊“爸爸”。这时摄影师也回上车(他坐前座),那另一个伙伴跟在车外,一脸抱歉地笑,要拖他朋友下车。我没想到我们的反应如此笨拙,摄影师也乱了,吼师傅说:“你开车啊,我们耗这怎办?”“他在我车上我怎办?”后来我从口袋掏出两包红塔山,塞进那哥们口袋,又塞了一百人民币,把他往外推:“好啦,兄弟,下回再找你喝酒。”这时我发现他的身骨那么瘦嶙,他下车后,那原先温和的伙伴还要凑进车,我又塞了另一包烟给他。我们师傅才踩满油门,往前冲去。那时你觉得整片大地,除了那些羊群,只有我们这五个人类啊。
另外一次,我从苏州往南京搭的的士车上,师傅是个苏州人,年龄与我相仿,一九七〇年次的,健谈且文气。说起他小时候,家附近有个老太太,先生是国民党的军医,四九年把她撂下,自己跟部队跑去台湾,这女人后来就疯了。她疯也不是武疯子,文文静静的,好像家里还剩着那些旗袍啊,唉啊有的都破的不行,冬天她也还穿那些旗袍,单薄地不得了。卖一些烂掉的水果啊,折点纸箱纸盒啊,很贫苦地过日子。重点是她这人有一点怪,她不接受施舍的,我母亲看了觉得可怜,其实那时大家也穷,但这女人你觉得她哪天自己一人就饿死冻死病死,在那大杂院边间的小破房。要我拿床旧棉被过去,欸她不要,拿回来还我们。有邻居拿碗馄饨汤去分她,她又整碗不碰,拿回来还人,人家嫌她脏,整碗就倒掉了。后来我们家就搬走了,但我想她应该是死了,唉,也不晓得发生过什么事。那时候,连我们苏州这说鱼米之乡啊,都饿死人啊。许多人饿到没东西吃啊,卖小孩啊,两捆毛线就把一孩子卖了,这还奢侈的,有的就是买小孩的人,请这父母到街上哪饭馆,一人吃碗热汤面,这样就当成交咧。太久没吃到东西咧。那个时候,人好像都疯咧。我都亲眼见到过“民兵交枪”那场面,那时候讲,全民皆兵,这些军队里的枪都流到民间,不同派的人马互相攻击,这都像军队在打巷战互相开枪射杀啊。我父亲就亲眼见过,他们厂里,有一个人,是神枪手,当年是部队里射击队的。他们就让他爬上去一个水塔,我们那时都有那种盖很高一个水塔,他躲在上头,身上披那棉花蘸水,干了变硬,有点防弹衣的意思,他拿把枪在上头,连着射杀了对方来的四五个人,就像电影演的那种狙击手,他枪法准啊。结果对方也去派来一个神枪手,躲下面的房子二楼窗后,瞄着他,等他一把那沾水棉被掀开,啪答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他摔下来其实还没死,哇那伙人全上来,拿那种弯刀啊,把他剁碎啦。我父亲说,第二天都还没人敢收尸,连手臂都那么一截扔马路上。
那师傅说,他那个小区有许多这样的男人,反正当初老住处,或有地,被拆迁了,政府补偿他几套房,自己住一套,剩的租出去。或那也不是他的房,是他父母的。然后每天无所事事,到棋牌室打麻将,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今天赢钱就请一起打牌的去吃顿好的,输了呢,就跟着那赢钱的,混在一伙也去吃人家请的。欸这样过日子他也可以。有的呢,搞好几个女人,这种是按说我们路上遇到,说难听点是姘头吧,每次旁边怎么是个不一样的女人,我们不好意思把头撇开,他还喊我,欸好像这是个很炫耀的事。他们互相还较劲,你找个漂亮的,我下回找个更漂亮的;你找个三十岁的,我再找个更年轻、十八岁的。这变一种风气咧。你说他们也不是顶有钱的人,但就这样混日子。
我坐在后座听着这师傅说着他的故事,我们的车像艘小太空船在夜空安静地航行,这些年来大陆,觉得他们的高速公路好像比我几十年记忆中我那岛屿的高速公路,更像一需要铺展在那么空旷无际的大地上的,人类的航道,车子那么像在一静止状态中飘浮着,但黑暗包围的车内空间的荧光仪表板,电子数字亮着,我们正以时速一百三十公里的速度疾驶。我觉得他的故事,他这个人,整个可以写成一本像《繁花》或《春尽江南》那样的小说,但我终只能像这许多次来大陆,在这样奇异地从某城到某城的这两三小时车程,一个奢侈,但无法追探更多的聆听故事时光。他终只能是某个萍水相逢之人,像黑夜烟花冉冉绽放,一个个蒙太奇画面,让我听得抓耳挠腮,他个人小小的生命史。但我无法听到,或知道更多了。
前一晚在苏州的晚宴上,听着两位(我内心颇尊敬的)前辈,说着大陆各地的羊,其中一位笑着说:“在大陆,羊是这样,你说到河南啊、安徽啊、东北啊、内蒙啊、宁夏啊、湖南啊……各省,哪个小县城,他们会自抑、谦虚,说咱们这地方文化不行,发展不行,说自己地方的短处。但一说到羊,那可是,没有一个地方不神乎其神的夸自己在地的羊肉,是全中国最好的羊,这花样多了。”他们且聊起跟各省人喝酒的可怕,哪些场面、如何活命,或也说曾喝过哪儿的啥么酒,是真天上才堪有的那仙琼哪。也聊起各省的美女,唉这话题总让我听得真像眼瞳被夜空狮子座流星雨的璀璨、迷离、魔幻给灼伤了。
而这次从苏州绕去南京,恰是在台湾,出门前一个月,听到南京大哥打电话给我母亲说:他的大儿子几个月前,跳楼自杀了。我母亲便要我,无论如何去南京看望一下大哥。老实说我心里也慌着,我在家里,从小是老幺,也真没那经验,撑着一个长辈的角色。南京大哥也是个老人了,我去到江心洲,辈分上,许多三十多岁的骆家年轻人,都要喊我“小叔爷”啊。这真像那电影《地心引力》,飘浮在地球轨域之外的一架人造卫星,可以接收到各种电台传来的频道,切换不同的讯号、流行乐、地球上各式各样的人们的互寻温暖的声音,各地发生的灾难、战争新闻、足球赛或NBA的赛况、哪一国飞机坠机了,又有几十万的难民被挡在德国或法国或匈牙利这种国家的边境。但你眼前,是那么巨大、发出蓝宝石的光辉,盘卷着白色的云层因此像一球薄荷冰淇淋的,那么不真实的地球。
有一次我到杭州,他们安排我在一艘船上演讲,那艘船是在京杭大运河上的两个码头跑,可能是想重演当年宋代大运河上航行的情景。我当时缺乏这一趟航行的思古幽情预设的想象,糊里糊涂想象那就像在我这十几年“打书生涯”,在各种小书店里谈创作的小景框小讲区,只是它(这个想象的小咖啡屋、小书店)是在河流上跑罢了。
这个设计,我觉得挺有些马奎斯长篇《爱在瘟疫蔓延时》⑥的结尾,阿里萨和费娥米纳这对暌违了五十年的老情人,在那条内陆河上跑着,过去的一生皆历历如绘在这样的航行中,像透明薄光的幻灯片,在流动中被召唤、重叠、百感交集。我觉得这特浪漫。
那主办人前一天,提示我,因为这是在杭州,看我的演讲能否围绕着“白娘子和雷峰塔的故事”,和这个景致有关联。
“谁?”我一时没弄明白。
“白娘子啊,白素贞啊,我们中间有一段,经过的河道,会眺望到雷峰塔啊。看您能不能说些有关的典故。”
“好,没问题。”我说。
那晚我在旅馆里,脑中约略跑了一轮可能的题材。我是这么想的:白蛇传基本上是个人妖恋、变形记、动物变态成人形而无法得到人间情爱的忧郁故事。于是我想了几个和这“变形记”相关的桥段,遂安心睡去。
但第二天上船后,我发现我的想象和眼前那空间的气氛,好像有误差。它不是个我习惯的“咖啡屋或小书店空间”,船舱内座位的排置,有点像电视剧中战国主公和群臣的酒宴,我坐前方主桌,来宾们分据两侧的桌位,我们的桌上都放着一杯精致青花瓷盖碗茶的西湖龙井,一些果脯和小甜点碟。游船的引擎声和舷侧被水波拍击的响声极大,舷窗外是河岸风光,我们看去可能是天际线被各大楼楼盘切断,间错一些淡灰的小山,但主办的那位女士会不断地提点,在古代这里是什么所在,是什么历史景点。湖光山色在我们四周,像电影播放着。来宾们也不是我习惯的小书店文青,是一些年纪和我相近或较我年长的大叔大婶。他们脸上都带着悠闲、明亮的郊游流光。我应该不是拉住大家专注力的进行一场,关于“变形记或人兽恋”的演讲;应该在这轻轻晃动的明亮河上空间,说些历史掌故、穿插一些短笑话、思古之幽情地说说白蛇传。
但我当时脑袋没转过来,就切进了原本准备的讲稿之中。
我先讲了小说中,一些关于“动物变形成人类,或人类变形成动物”,那个移形过渡的换日线,半人半兽的暧昧状态(其实这是我喜欢的题材,想想火影忍者的漩涡鸣人,那恐怖巨大的查克拉,源自被他父亲封印在他腔腹里的九尾妖狐啊)。我讲起一部爱斯基摩人的动画片《男孩变成熊》⑦。一个小男孩在婴儿襁褓时,被一只母北极熊闯入他们的冰屋抱走。他的人类母亲悲痛欲绝,陷入忧郁。另一边,那头母熊把他当一只小熊那样照顾,同时训练他“如何成为一只成熊”:如何捕捞冰下的鱼、如何猎杀海豹、如何孤独在雪原上生存、如何躲避人类猎枪的搜捕。他把北极熊的母熊当自己的妈妈,把另一只小熊当自己妹妹。有一天,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人类父亲(骑着一台雪地摩托车)终于找到了他,而且射杀了那头母熊。把他带回家。那之后是个悲惨的认知混乱的过程:这男孩认为自己是头熊,无法重新融回人类的生活,他的父母在寻回失去的爱子之后,发现他们面对一更无能为力处理的“失去”:他们的孩子已长成一青少年的外形,但内在是一头北极熊,最后他们怕他跑掉,还用铁链拴着他。而在另外的场合,男孩遭遇人类青少年同伴的霸凌羞辱、在混乱中他意识进入“北极熊模式”,把那些青少年全重创痛击。然后他奔跑回空旷的雪原,他像一洞窟里的山神祈求,想变成真正的熊。那神祇说出一古老的,人类男孩变成熊的考验:一,你要承受海洋里最残酷的激流。二,你要承受雪原上毁灭一切的暴风。第三个最难,你要忍受最痛苦的,天地之间无可依凭的孤独。如果能通过这三个考验而还活着,那就可以蜕变成一头熊。第一关男孩差点被溺死,是海中的鲸因古老的传统,救了他。第二关,男孩差点被那飓风扯碎,是雪原上的牦牛,因古老的祖先训示,而排列成墙,护挡住他。最后一关,是这种“变形记”最美,也最让人虚无畏惧的一段,在那巨大的孤独里,属于人类的最后一点灵光,分崩离析,像穿过死荫之境,男孩终于变成一头北极熊了。
我发觉船上的听众们,在这样原本预设进入“古代中国时光河流”的船舱内,被我讲的内容,弄得颇困惑。我又讲了墨西哥小说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奥拉》,极美的一篇穿梭那疑形换影之缝的小说。透过历史素材,死去老将军的札记、日记、信件,这个年轻历史学家困在一幢殖民时期的颓圮老豪宅中,发现那个精灵般的美人儿奥拉,其实是那委托他写亡夫老将军传记的老太婆,那关于她自己青春美丽时期的执念,最后非常魔幻地发生的时光吊诡的“变形记”(我努力拉回:那在中国,就是白蛇传的欲力啊)……
我隐约发现我串连这几个“变形记”,其实后面有一个“当代所谓中国人,其实灵魂的内在,早经过了过去一百年来,那整个西方,或‘现代’,像钻地机穿凿、炸开里头难辨其原貌的,各种羞辱、伤害、要让自己变成不是自己,或有一天发现想变回自己……那一切的镶嵌、碎片插在我们的内在各处。我们现在的船是机械动力,我们看到的河岸风景其实已是全球化所有城市的楼盘地产商的地貌,我们口袋有手机、我们喝着这盖碗茶,但真实的感性,想象,其实是已经变形了的这个现代的时间分格、商品环伺、移动的便利、所有媒体的讯息残影闪烁在我们脑前额。我们可能更接近能体悟白娘子的困苦,而非许仙或法海的稳定自我感吧……”
我感到气氛变得僵固,一种说不出的迷惑与尴尬。船这时到了回返点的一处码头,暂停泊让大家下去拍照。我自己站在船尾抽烟,为自己说不出地将这一航程,带进一稠状昏暗的叙事情境而生闷气。但那些大叔大婶是些非常好的人,他们先三三两两在我身边拍照,然后和我攀谈。跟我聊这杭州种种个人的经历,打烟给我,说我怎么这么年轻,原本听名字以为是个老头。还抓小孩来和我合照……
①Charles Baudelaire,大陆通译波德莱尔。
②Arthur Rimbaud,大陆通译兰波。
③V. S. Naipaul,大陆通译奈保尔。
④In a Free State,大陆通译《自由国度》。
⑤Марк Шагáл,大陆通译夏加尔。
⑥El amor en los tiempos del cólera,大陆通译《霍乱时期的爱情》。
⑦Drengen der ville gøre det umulige,大陆通译《想做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