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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

冰封

最后一个画面,是台北被冰封住,整片一望无际的冰湖之上,只看见被雪覆盖的大屯山群,还有露出一小截塔尖的一〇一和新光大楼。远处有小小的一列人,跟我一样穿着冰刀靴在滑行,那冰层像琉璃一样,在一种奇异的闪耀光辉后,有一种让人晕眩的螺旋形结晶或玉髓,你会看见下面,那万丈深渊的脚下,一栋栋大楼像果冻里的模型,再往下的街道上,那些车辆前方投出斗篷形的光束。所以这个冰封是在某个晚上,猝不及防的海啸淹没,同时瞬间结冻?你看到许多像冰块里的细泡泡,其实都是被冻住的尸体。那些穿着大衣的女人、老人和小孩。还有整片的绿树,那些叶丛在冰下,像透明水彩晕染出的一团一团色块。你甚至可看到在这片小森林上方,被冻住的飞鸟。事实上,稍微用力观察,会发现每幢楼房的窗前,都洒出一片花瓣也似的玻璃碎片,那被水压挤碎的瞬间就被急冻冰封住,很像眼球将要喷泪之瞬。有一些书本、蛋糕、手机、碗盘、灯具,像撒豆子从不同的裂窗冒出来,但都被冻结在半空。于是我想起我常去的YABOO咖啡屋,应该也被冰封在我脚下吧?

我想起很多年前骗过我的那溜冰教练,倒是因为他,让我现在可以在这一片冰原上靠滑冰前进。我甚至可以从这冰层看见下面的加油站、医院、消防队。我想,我的哥们拍出这样的空间,应该是从心底憎恨透了这个文明吧?这样空荡荡的,只听见冰刃的金属在割着冰面的迟钝回音,无法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和故事啊。我拼命地蹬着脚下的冰靴,感到大腿内侧肌肉像拉门的弹簧,完全被撑开。此刻我在冰面上的时速说不定达到一百公里呢?

 

这时老派也穿着冰靴,从我后侧疾驶出现。我很诧异他也会滑冰。我们俩现在倒像是在一幢屋梁高挑的博物馆大厅,在那光可鉴人的花岗石地板上滑冰啊。其实整座城市已在我们脚下的晶莹世界里死亡。我觉得很冷,我可以想象不论是死去二十年的J写的小说,或那导演拍的电影,都因为某种创伤,让原本我们置身其中的,那些鱼鳞般的繁琐杂沓,各种混淌在一起的臭味,女人鞋底丝袜的汗酸味、小书店那些书页摁上指纹的糨糊味,那些小巷弄后巷排水沟里厨余的臭味……全部变成空洞又干净。有次西特林对我说,人应该是种很臭的玩意吧?你想想我们青少年打手枪射进学校厕所沟式马桶的那些精液,或女人来月经时的那腥味,人不就是这两玩意混成的东西吗?或你想想那尸体的臭味?我想那导演哥们弄出了这样一片“白茫茫真干净”,似乎我鼻翼里的嗅细胞完全不存在了,什么味道都不见了,但就是觉得冷。

老派说:“这就是你那导演哥们造船却不航行的理由啊?地球成了冰封雪球?这根本是胡闹。他可能是上维基百科,查了七点五亿年前的那次冰河期,整个地球表面全部被冰川覆盖,日照辐射被白雪皑皑的地面反射回太空。但若真是冰河,那是充满巨大力量的挤压和移动啊,我们脚下所见,不该是这样一座梦中白银之城,而是被冰的推挤力量,全部粉碎啊。”

我说:“也许这是所谓的核子冬天啊。也许……那场战争真的发生过了我们什么都不记得?无数蕈状云将一座座城市变成粉尘,上升至大气层,屏蔽了太阳光,这个画面深植在我脑袋里啊。也许我们现在沿着淡水河上方,一路滑冰,穿过关渡平原,我们会看见冰层下上千辆被炸毁的坦克,以及数万具穿着军服、戴着钢盔的尸体。我们从出海口滑出去,说不定就看见翻倒的航空母舰,以及周边十来艘烧焦或折断的护卫舰,但真正形成这冰原上奇观的,是像整批座头鲸尸骸的,延绵至远方的核潜艇,以及身躯较小的十几艘柴电潜艇。当然更远一点的冰层下面,许多军舰也都在更早的战役沉没海底。就像印度的那次核试爆,居然叫‘微笑的佛陀’,这名字多美、多变态,多像一切都灰飞烟灭的空寂。也许尺度拉高到超过个体感知的毁灭和灭绝,本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平静的傻笑啊。”

 

老派说:“你说得像一大火锅,往里头扔大虾啦,或那种日本帝王蟹啦、冻豆腐或蛋饺鱼饺什么的,所有的甲壳,不是变成艳红,就是灰色,那都是死亡的颜色。这也证明你们这一代人缺乏想象力,让我说,这种等级的冰封全景,不可能是核冬天,应该是像一座喜马拉雅山那么大的彗星或小行星,撞上地球啦,它才可能造成启示录里写的海啸、全部的火山爆发,天空被烟尘遮蔽,所有星星都不见了,以及后来的地球雪球。”

我和老派像在斗嘴一样,但同时脚下一蹬一蹬地滑着冰,我们的眼前,延伸到一片白色烟雾的尽头,都是玻璃镜面那样的,无垠的冰。我们的脚下,是大峡谷般的镜中之城,其实是死灭的时间。这时连我心里都嘀咕,我那个导演哥们,怎么会用这样末日想象力,将那些曾嘁嘁促促说过无数故事给我听的人们,全用冰封印在下面了。我对那些五颜六色、混搅着各种气味的故事怀念不已。但现在那些长满触须、羽毛、鳞片的故事,都只像那些伸长喉咙张开的嘴,喷吐出的一团圆形白雾,然后被冻结在这片银光熠熠的冰层之下。

我记得他刚发生“那件事”时,几个朋友担心他想不开,约了去他家,他果然四五天没吃一口东西,瘦得颧骨突起发亮,两眼深凹。当时有一位朋友和我离开时,在电梯中对我说:“他已经被这个时代废了。”我后来想,历史上这样的被整座锅炉、引擎、运转机械的大工厂抛出外面的“被浪费的人”,何其多矣,韩信、岳飞、于谦、袁崇焕、年羹尧、汪精卫、张学良、孙立人……你说的那些影片,是我鼓励他去拍的。也许整个标题就叫《西游记》。他本来是个了不起的导演啊,但被这整个机械运转抛进了那“不再让你进入时间的小行星带”,一个你身处其中才领会其感受的废弃物漂流群。对了,我记得我们去安慰他那天,座中有一位老导演,或为了将那死灭愤郁的情绪抽离,说起他自己年轻时的故事。不知为何,我此刻对这原为劝慰的故事,记得无比清晰。

他说起他在当“宪兵”时,有一次演习,分成两组:守卫组和攻击组。他们那连是攻击组,那次的司令部设在泰山的“陈诚公墓”。他对连长说他可以独立作战,连长可能觉得这个年轻人𤞚𤞚的,便分配给他和另一个麻吉两颗手榴弹,将他们视为牺牲、弃卒、不列入整体战术布局的设计。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买了条土司,将一枚那种德军二战的握柄圆筒手榴弹塞在里头,另买了一篮水果,里头也藏了一颗手榴弹,到台北邮局前。他的朋友是个喇赛高手,很快就把了三个穿制服的高中女生——那个年代,整个台北还非常苦闷、贫穷,周末凡是没有情人的男孩女孩,会跑去台北邮局前的广场晃走,搭讪或等候被搭讪,正常是男生请女生去看个电影,之后去美〇〇①吃个便当,手中的钱也仅只能做到这样——另外他的姐姐在医院当护士,他请姐姐派了一个实习小护士,说是放假,让她来和他碰面,于是他们两个穿便服的阿兵哥,一个护士,三个高中女生,一行人搭公车晃晃荡荡到了“陈诚公墓”山脚下。

他到了以后,听说了那天稍早,他们连里的一批人打扮成老百姓,埋伏在司令官车队会经过的市场,一个卖菜摊下藏着一挺重机枪,用雨布盖着。那司令也很贼,换了不同的车,但整个车队驶来还是很显眼,那批埋伏的弟兄将摊位掀了,扛出机枪架在马路中央,哗整个早市的菜贩、买菜的,全吓得鸡飞狗跳。司令跳下车,大喊:“不算!不算!”说是侵扰到老百姓,这样的狙击算失败了。他走到那山脚,有一幢公寓,他一抬头就知道他们连上的弟兄躲在四楼其中一间里面,因为整栋楼的纱窗都好好的,只有那一间的纱窗被拆卸了。他们这一伙郊游男女朝入口处靠近,真是层层警戒,十步就一个哨兵,对方也如临大敌。他和小护士走到第一个卫哨,持枪哨兵盘查他们,他说他们只是来郊游。哨兵不准,说今天这里演习,他卢了半天,听到一旁哨所里一个长官说:“我看他们老老实实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只是来玩的吧?”便放他们通行,走到第二个卫哨,听见后方,他那朋友和三个高中女生,正在刚刚的第一卫哨,和士兵起了争执,很怪这次他们不放行了。

接下来的景象,如同电影《绿光》里的山野树林,一片明晃如梦境中的阳光,他们沿石阶梯而上,一旁有片草地,有一排排白铁阶梯座位,司令官和一些高阶军官全在那举行会报,他看到他们连长也在队列中,脸色惨白,大约是他们这边的攻击行动皆告失败。这时他看到两个他连上的弟兄,打扮成警察,从一边斜坡骑上来(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在警帽下藏着手枪),被哨兵拦下,他们说要赶去那边一所小学,通知一个住宿舍老师,他的亲人过世了,但那哨兵指另一端路,说你们可以走那里,不要经过这,那两个弟兄傻了,只好乖乖将机车转回头。这时又看到一辆吉普车开上来,两个士兵压着一个他们连上另个兄弟,想是另一拨行动也失败了。他和小护士慢慢走台阶到那群军官上方,他不及多想,便从吐司中掏出手榴弹,往司令台那边一甩。然后他拼命往山顶跑(因为这种攻防演习的传统,如果渗透进去的单兵被防守方抓到,那是吊起来一顿痛打),那小护士也花容失色在后头跑。他还不确定自己成功或失败,后来他那带着三个高中女生的哥们说,那时他们趁隙往另一边跑,跑到一竹林边,听到那有几个通讯兵,对着电话机大喊:“搞什么东西?司令官被炸了。”这于是证明他甩飞的手榴弹准确地砸中了。

如今想来,那真是个美好的年代。或许是日常生活真的太无聊了。那第一次和他约会的小护士,莫名其妙被他卷进这突击行动,但也不惊不怪,好像就变成他的忠实同伴,跟着他在那山林阶梯乱跑,脸上还带着甜美的笑意,好像这是比看电影、郊游野餐还浪漫许多的约会。

那个司令官可能被这颗从一片绿光飞出来的手榴弹砸懵了,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后驱车离开。那时他带着小护士下山,寻到那楼房的四楼,里头七八个弟兄,百无聊赖,坐地打牌。他告诉他们等会司令官的车队会经过,这些白痴连车队之前已进入山区公墓都不知道,他们还把那演习用的手榴弹,尾端绑上一串小鞭炮,等那车队真的开到他们楼下,“快!一定就是那辆!”点燃鞭炮,五六颗手榴弹乱掷而下,真的砸中司令官座车的车顶,噼里啪啦,一旁护卫的小兵跳车卧倒,那司令官气疯了,开门出来大骂:“是保护我还是保护你自己的小命啊?”

几个月后,部队移防,他被调去嘉义,连上有个新的弟兄,原本应该是排长的,却没法升,原来就是当时他闯关时,第一个卫哨那哨站里放行他和小护士的军官。这人等于被他害惨了,但他们第一次说上话,这受惩罚的被贬军人说:“你那颗手榴弹,真他妈扔得准啊!”

有一些那个年代特有的影像:譬如他说他父亲是“半山”,就是日据时期的台湾人,但伙同一群年轻人潜进大陆,想要加入军队打日本人,在广州时认识他母亲,兵荒马乱也不知是什么情节,两人谈上恋爱,但他们到重庆之后,被那边警察抓起来,认为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五花大绑游街。之后(对不起他的叙述快转常像默片,人物在沙沙杂频后面快速摆头晃脑)又认定他们是爱国青年,可以吸收进特务学校受训,将来丢回台湾做敌后工作。那个特务训练是男女隔开,他父母填资料时装作两人各自单身,但半年后他母亲肚子就大了。他父亲到后来,还是可以随便用身上药粉调一调,往墙上一挤就爆炸了,他母亲则是学习做春药。之后抗战胜利,他们要被遣回台湾,从重庆搭船到上海,搭了三个月,一下岸到一亲戚家,他母亲要了一脸盆热水,一把梳子,就着水洗头,洗完满满一盆头虱。之后他父亲回台北当刑警,当时发生一件事:他父亲的一个上司,台北市中山区的刑警大队长,有两个老婆(这在当时很正常),有天在家里撞见小老婆偷男人,他就将小老婆杀了,但他说是擦枪走火误射。当然上面有一些查案的程序,但最后这案子被压下,这上司没事。小老婆那边的亲人,或有人在弄出版的,把这事写成一本书,铺到各书报摊,这上司和他父亲有交情,派他父亲去抄查,这书被当作禁书从市面全数收回。他父亲照做了,但心里很过意不去,就辞职带他们一家回嘉义种田。

他父亲因为是警察,常有免费电影票,总带着他去,这所以他从小看过无数电影。很多年后他记起四岁那年,他父亲第一次带他进电影院,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记得的那些情节。那是一部日本的侦探片,一个脱衣舞娘杀了人,但她是受害而杀人,他还记得男主角带着那女人逃跑,跑进一市场,追捕的警员用扩音器呼叫那男子的姓名,他吓得利用摊贩的物件,遮蔽藏躲。还有结尾,在脱衣舞娘的舞台,所有的舞女戴满漂亮的羽毛,跳着康康舞,这时大批警察来了,要抓女主角走,这些姐妹知道她是冤枉的,各自去堵住不同的门,让女主角独自跳solo,她穿着一套用香烟锡箔纸做的胸罩和内裤,一边跳那锡箔纸便裂开,台下观众当然想看,所以也加入去挡门,不让警察进来。这时蒙太奇在撞门的警察、堵门的舞娘和观众们,以及台上那女人销魂又悲哀的舞姿,在破门那一瞬,那锡箔胸罩正要掉落,电影在这里ending。

或者还有日式房舍哩,盛夏时光,那些房间的门框一卸下,整间通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在那木头地板上跑来跑去,他母亲喝斥他,但不知道,这小孩的认知,自己背后跟着四十个女人,那年代有一部片《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就是沙漠上一个男的骑马在前,后面四十个披着五彩薄纱的阿拉伯女人,也各骑一匹马奔驰,在那年代,他觉得这场面美不可言。

有一阵他们家搬到台北桥头,他们在二楼,后面一幢楼是“查某间”,他从他们家的窗台,恰好就看到下面她们的浴室。有好长的时光,他就趴在那窗,一边捏黏土,一边看着下头那些腴白流动,盥洗中的女体。有一次,他把手伸出窗外,摸着一条电线,整个在触电的状况手像被粘住了,拔不开,那真的像电影里演的喜剧桥段,他弟弟大喊着想要拉他,也被电击,昏倒在一旁。对面楼下人们指指点点,有个老伯拿一根竹竿,往楼梯要冲上二楼,想从对面用竹竿来戳他,结果跑太急,从楼梯滑下去,连带五六个人都被撞摔下楼,整个就像是卓别林的电影。

 

老派说:“他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他后来沉迷于造船,一种小型的单桅帆船。我想一开始他是对陆地产生一种类似恐慌症的厌弃,他可能对所有在陆地上有关的一切——包括城市、高速公路、电线杆、电波发射台、医院、军营,甚至所有在陆地上走动的人,也就是这些人类在陆地上建立的一切文明——他都想逃离。所以他可能想象一种漂流在大海的状态。有一次他跟我说,其实世界上有许多人在大海上航行,都是用这种帆船(很小的推进器,只用于离港时),那完全是和孤独、极严酷的生存条件、残酷美丽的大海搏斗,随时会丧命的生活方式。有一些传奇人物,后来就在航行中消失了。有时是你在调整帆布时被阵风击落下海,这些老手通常会有个遥控器,落海之瞬要将船舵打死,让它绕着圈子。但若是坠海之瞬昏迷了,没按下那遥控器,船就直直离开你愈行愈远,那在大海之中,只有死路一条。”

老派说:“你好像太被他的故事魅惑,这不就和那些攀登珠峰,或是穿越罗布泊沙漠,或是驾驶轻航机穿越太平洋的冒险家,只有一个想法:找死?”

我说:“不,他后来跟我说的,像在梦境中爬行,那着迷疯魔的,反而是造船这件事。”

“造船?”

“是的,他自己一个人造,他先要在基隆那边的海边,弄一个简陋船坞,主要是,现在都有3D绘图软体,先要木模,将这模壳内部,刨平、补土、打磨、上蜡;预留主机或尾轴的管孔,铺上塑胶袋,将一种帮浦塑胶管埋在里头,丢进许多玻璃纤维的小块,然后抽真空,灌进树脂。干了以后就有一个玻璃纤维的船体。”

“听起来还好啊。”

“不,他在这个环节迷失了。他一直以为,这把液态如胶水的东西灌进那个他用3D绘图软体测绘出来的木头槽模里,那最后结硬成形的,那透明如冰雕的一个像牛舌的东西,不是船,而是船的过渡形体。那怎么是船呢?它只是一个要把船生产出来的梦境,真正的船应该在这个简陋的形体上,再长出更精微的形体。”

“他觉得他造出来的这些船,不,船的过渡形态,没有办法在海上航行?”

“是的。”

老派说:“你想说什么?你或是你哥们拍的那些影片,或你们的人生,都是一些用橡胶管灌进一个空洞里的胶水,然后永远成为不了船,而只是船的某种过渡的形态?”

我跟老派说,我曾经认识一对大哥大姐,他们对我非常好,一些饭局总带上我,那些饭桌上的人们各个都非寻常之人,他们讲起宋代的造纸,或唐朝骑兵穿的轻铠甲,说的都是历历在目,就仿佛藤蔓枝叶都在眼前,听得我抓耳挠腮。我那时总觉自己坐在一些仙界之人中间。有时我会去买些零食啊瓜果的,就挂在他们家门前,像小动物对它不理解的神明,不知怎么表达它的爱意。但后来他们不知怎么了,非常不喜欢我了,在一些场合相遇,看到我,脸上便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我从不同的人那里辗转听到他们说我的坏话。一开始我弄不清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是在哪一次得罪了他们?我可真是手足无措、神魂颠倒啊。有一次我遇到另一个长辈,也是曾经在那大哥大姐的饭局认识的,他说:你怎么变这个模样?以前我记得你是连说笑话都发着一种光辉啊。他说得让我哭了起来。后来我便想:可能不是我有问题,是那大哥大姐有问题吧?我开始回想一些从前他们应对人事说过的话,或某些表情,我发现好像跟我以前认知的不太一样。也许他们是充满心机之人?权谋之人?这很像一个原本播放影像的程式,突然出现了个裂口,于是跑出来许多大数据,原本所是的那些人和人之间的联结,突然每一个动作都要用那大数据来运算。他们在我心中突然变得非常复杂、言行不一的人。这样的莫名的裂解后的重启大数据运算,使我后来不再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所有人对你充满善意,向你展现那美丽的灵魂形貌,说些情深意切的话,从头必然有像一整个屋子轧轧运算的庞大线路和电晶体,他一定都有隐秘而错缠的演算。包括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个对你着迷的人,必然都有一套背后运算的曲折路径。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发觉人和人的关系,不是在一个小圈子、一个办公室,或一个朋友圈,它必须放上网路上那千奇百怪你其实并不认识的人,那像整座雨林里上千万只昆虫,透明的薄翼在哗哗振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或是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透过这么庞大的、细碎的运算,被感受到。有时我在脸书贴一篇文章,下面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留言攻击我,没有理由的恶意,我可以立刻按进脸书的后台设定,将这些人封锁。如此他再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这一切只是庞大运算中非常小的一道程式,而非全景。不是你整个人的价值与对方整个人的爱情或厌弃。

老派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辈的人,就沉迷于造船,但不航行了?

我说:我有时走在我那旧公寓的楼梯,我正要出门,我可以从楼梯间的窗格看到对面的老房子的屋顶,周边的树一片绿光盈满,那时我会想: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呢?是什么东西把我本来的某些感觉挖掉了?我正要走出去的这个世界、巷弄、街道,远远近近的行人,似乎没有东西来威胁我或伤害我,但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想起“曾经有什么”就忍不住流泪的感觉呢?

我们走在这样的城市里,然后感觉到世界像那些小草上的水珠,快速地被蒸发掉。我也试图对抗这种“大批的消失”,在脸书上每天贴一则短文,但那个蒸发仍不留情地发生。好像我身边前后左右上下,每一颗小水珠里头包着的一段故事,一个耸人听闻的事件,一群人坐那儿繁文褥节地说话吃饭,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烟气,嗤地消失。我几乎记不起来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了,那时我坐在一个饭局,座中有个小姑娘对我们说起,现在有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就是许多当兵的,他们是这个社会典型的“漂流儿童”!父母都到大城市去打工了,这小孩就被扔在农村或小镇,一开始可能还有个爷爷奶奶养着,爷爷奶奶过世了,也不见那父母出现,于是这小孩便像野猫野狗自己在那无人理会的状况下,像孤魂那样长大。这样的小孩,他也没有爱的学习,也没有管道知道更多世界在发生的事。

但这一切说着说着,立刻又像颗小水珠被蒸发了。

 

这都是不久以前的事,现在那些像夜宴图、像陶庵梦忆的那些洒着光焰、女人后颈飘出的茉莉甜香、那些巷弄人家墙沿冒出的紫藤花、黑瓦苔痕上踮着脚走的黑白猫,那些脏污狭仄挨挤在一起的假古董假茶假佛像的小铺,那些永远可以说出让你惊骇故事的老头,或那些咖啡屋烘烤咖啡店飘出的焦糊香,那些因为复古流行剪了从前戒严时代初中女生的短发,但因为穿了露出颈项的白洋装,显得那么美丽的女孩,那些二手小书店,他们穷困不已,却或收藏着精装俄文版全套普希金,或是清代、日据时代台湾地图而臭屁不已。还有一个叫武哥的壮汉,一脸刀疤、眼似铜铃,活像鲁智深现身现代,据说他以前是跑伊拉克战争的战地记者,后来他总坐在永康街一家街角的咖啡屋外面,像个里长,我每经过,他便拉我到他的破车旁,掀开后车盖,拿出一些你也不知为何他车里有这些东西:鲔鱼罐头、什么传奇般的豆腐乳、日月潭的红茶,或肉松……硬塞给我。或是一家不起眼的牙医诊所,那牙医每次都和我谈宇宙场论,谈反物质、反空间,或是佛教的唯识与如来藏……这一切现在都被冰封在我脚下那冻止的时间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爱在YouTube上看大陆的一种“赌石”的纪录片,他们到缅甸的某个小城,那里有上万家的翡翠店铺,里头堆着或大如人头,或大如一只小猪那样的原石,那些缅甸人的脸上都飘移着一种诈欺和阴郁的流光,那些石头动辄上百万,买石的人拿着小手电筒照着那些石头粗粝皱褶的外层,他们会说一些术语,什么水头啊,绺裂啊,这里一道灰质吃进去啊,怕会变种啊,里头虽然有色但可能脏啊,非常细微的,从一个石头的外沿,推敲、盘算、猜测它里头的色彩、种类,那种悬疑、口干舌燥的气氛,像把女人用棉被裹着,让你猜里头的胴体是个风流美人,还是个丑妇。

然后他们将赌定的那颗石头,在一极简陋的工厂,找专门的切石人,用一种大圆转锯边喷水边切开那原石。切石时那锯齿会喷出火星。许多次我看到那切开石头的剖面,像水彩颜料盘的漩混,有糖蜜色,有脏脏的墨绿,有整片柔净的紫色,有时则是一片淡淡的深到里头的绿色。但那些颜色都像冷冻库里结冻的猪肉或死鱼或乌贼,它们好像都在一种尸体的状态。然后有时这些赌石人会激动地喊:“赚了,赚了,这整个水头。”有时赌石人会沮丧地发现里头虽然是满翠的种,但却像冰裂纹一样,全是碎裂。

这时我觉得我脚下的那厚厚冰层,就像一颗无比巨大的翡翠原石的剖面:嫣红奼紫、花青鹅黄、撒花云斑、黛蓝湖绿、飞金泥金酒金,但全是像一层极厚的梦境的玻璃。想到切开这颗原石的人,他想看见什么呢?我脑中怎么冒出这样一堆句子:“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①台湾的西式早餐店店名常以“美”字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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