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合,美猴王陷在被师父冤屈的泥淖里,那是个幻术高手白骨精,先变身成一娇滴滴的小女子,路边施斋,撩得猪八戒口水直流,孙大圣回来,看出是妖精变化,一金箍棒打死。却不想那妖精先一手“解尸法”,飞脱而去,只剩让唐僧这凡眼所见一具打成烂泥的尸体。唐僧惊怒,再加猪八戒撺唆,念起紧箍咒惩罚那明明看清事情本质的悟空。这样的戏码如是者三,白骨精再变成寻找女儿的老婆婆,又被聪明机灵的悟空一棒打烂;又再变一老公公,这次大圣使出拘神咒,另土地山神帮他拘着这妖,不准灵光飞遁,才真正打死,打出那怪的原形,一副骷髅。但这时唐僧的误解已到沸点,猪八戒的穿小鞋搬弄谗言的本事也展示到极致,终被逐出师门,不再西行,回花果山当他的大王。
这一段情节,或是写到了中国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的痛点哭点酸楚的敏感带。因这个文明,正是“冤屈”、“忠义之人被屈杀”的生产装配线啊。而这个文明,对“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诚”的SM痴迷、尊崇;恰恰又总像乔木必被藤蔓缠绕,搭配着那臻于化境的,颠倒黑白之术,落井下石之术,谗言毁谤的人言可畏,谄媚弄权的精密技艺……这一切相生相克。集体潜意识里,看到此章莫不咬牙切齿,为悟空叫屈。骂翻三藏之迂蠢,与猪八戒的小人嘴脸。这样的冤案,这个心灵史的长河,记下了无数像悟空那么冤屈,但却无悟空的法术本领,也无花果山可回的不幸忠良。譬如屈原、伍子胥、司马迁、于谦、岳飞、史可法、张学良……太多了,像数夜空之繁星,一片紊乱纷繁。而孙悟空这出戏替他们泄了那郁愤冤苦。整本《西游记》,其实就是一整座关于幻术的大游乐园:你用幻术诈我,下一回我用幻术婊你。就连被打死的,都带有一整孩童的纯真和嬉闹。这是这个民族长久在权力隧道车的黑暗轨道上,让自己变成不那么被恐怖景观吓哭的孩童。一切的粗暴、恐怖、冤狱、市曹分尸、砍头、吊刑,最后都像孩童的嬉耍一样,带着纯阳童子气。像美猴王。
果然,下一回合,我们第一次看到“没有孙悟空”的《西游记》,只不过碰上一个黄袍老怪,那猪八戒、沙悟净完全颠倒错乱,让人抓唐僧像探囊取物,刀切豆腐,整个像拉不啷伤退不在场的骑士队。而且这妖怪抓了附近王国的公主(他对公主倒是用情颇深),把唐僧他们轻松抓了不说,还变化成一翩翩书生,上朝自称驸马,反而施法让三藏变一斑斓大虎,那朝上武官军士尽拿刀剑槌槊往可怜长老身上乱砸。还好有六丁六甲护体。这也算是一个颠倒,让唐僧自己痴痴被幻术遮蔽,被人们当坏蛋之境的苦头。这里写的化装舞会,妖怪喝醉又变回原形之景如此迷幻恐怖,仿佛《仲夏夜之梦》:“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凶心,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
连唐僧骑的白马,都得变回本身小龙王护主,但还是不济事。所有的情境堆叠的就是让观众齐喊“叫悟空回来!叫悟空回来!”之前美猴王吃的冤苦,猪八戒的谗言,这像孩童世界,让猪八戒缩头遮脸,满嘴奉承地去花果山请回大师兄,这真是完全抠到了时光中这个民族集体酥麻的爽穴。吴承恩也像演员讨彩,卖本事耍着枪花儿,铺陈那八戒的羞惭,陪小心;悟空的怨气,不回,到被激将法逗怒,再次出动。这一切,所有的伪诈、冤屈、谎言,被流言所毁,兜转编织着,百感交集,但终归尘埃里,师徒们还是得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