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那一回写道唐僧师徒来到“通天河”岸边，这河实在太宽了，悟空驾起筋斗云自上空眺望，竟见不到对岸：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叠峻波颠。
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阔之数？”
这里插个话，想起一前辈曾说的笑话：
“一架飞机正要降落，正驾驶说：‘靠，这跑道怎么这么短？’副驾驶说：‘真的！天啊，这跑道太短了！’但来不及了，他们拉紧操纵杆，碰碰碰碰剧烈弹跳硬是把飞机降落成功了。两人吁了口气，擦汗。这时副驾驶看看两边弦窗外，说：‘咦？这个跑道怎么这么宽啊？无边无际啊？’”
说来这是吴承恩描写那个“宽”的本事，想来唐僧师徒一路西行，一路不可能没穿过大一点的河流，但若像皮影戏或傀偶戏，四个人一匹马的扁平投影，摇晃前行，我印象里似乎他们都是在沙漠或砾地行走，以想象性的大河来说，莫非那是他那年代辗转传说的恒河？当然那是条虚构之河。但宽到能让火眼金睛在云头上，日间视距达千里的美猴王，看不到边际，那个宽，已非地球上河流的尺度。即使孙悟空能以飞行器，自由飞行来去天庭、西天、南海，这河的宽度也对他造成一种距离的畏惧。不像河了，有点八仙过海的一望无际。当然你可以说整个西游，本就是梦中造境，他们只是一些意念，波函数般的人物。或也可以说，吴承恩的虚构之术，其实不擅长玩“河流”。这一章操纵，把玩这个设定场景，显得有点呆，或是空洞。
但我小时候，对西游记里印象极深的几个段落，其中就有这章里，他们投宿通天河畔一户善人家，耍了一段猪八戒那无底洞般的食量，之后便是这老人家哭诉，他们这里的习俗，每年要供一对童男童女给这河里的一位“灵感大王”吃，才能交换风调雨顺，而今年正轮到他们老兄弟各自老来得子的一双孩子，女孩叫一秤金，男孩叫陈关保。那个必须贿赂神灵，但这神偏偏有爱吃小孩之坏习惯，那个哀愁无法抗逆的恐怖。他们之所以恰好有这么多斋饭招待悟空他们，正是在“预修亡斋”，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这时候孙悟空又以他当年和二郎神比赛变化之术的神技，在这个愁苦的故事中发光了，他将自己变成和那陈关保一模一样的男童，也要猪八戒变化成一秤金——“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纻丝袄；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纻丝鞋；腿上穿两只绡金膝裤儿。也拿着果子吃哩。”八戒在悟空威逼下，也真个变成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悟空又施了法，才真的成了一双仿冒的陈关保和一秤金。
我小时候对这一段情节印象深刻，他们俩变成的男童女童，被盛在两红漆丹盘，同庄众人锣鼓喧天，灯火照耀，将这他们集体驯服的“轮班”残酷祭品，抬去放置灵感庙供桌。且不说后来那妖怪现身，被变回本尊的悟空和八戒一顿追打，钻回河里。但那“具有强大魔力的悟空，躲在他所不是的小男孩躯体里”，之前被献祭的孩童在这时早已唬死了，他们是真的一年一年被吃掉。而他俩在那昏暗烛影摇晃的等待，在那么辽阔无边的一条河边的愚痴小庙，这个等待让不幸的人们，感受那么深切的悲惨，和一种魔术将要烟花迸炸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