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

别人的故事

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我们愿意听无数个人说。我们早知情在几秒钟之后会有枝丫隐现,鸟的啁啾与畅鸣,女孩摇着裙摆走入蓊郁的迷林,海平面上的那一层浮沫流散;我们也知道,再三个谎言,即将有人走上火刑台,而最后有情人终成不了眷属。即使如此,我们仍热烈欢迎故事的造访,如同千百年前聚集在火堆前的祖先,等待着部落中的谁开口,带来传奇。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由不同的人口中说出,第一次让我感到心痛,第二次则让我学会释然。

高雄阿嬷,我母亲的母亲。很年轻时,从屏东嫁去了澎湖,跟着捕鱼的丈夫过起看天吃饭的日子。二十岁时,诞下了长女,也就是我的母亲,之后她生了六个孩子,中间还流掉了几个。我的童年,寒暑假都被母亲牵至高雄,跟着阿姨、舅舅的孩子们玩在一起。纵使成年了,仍习惯往阿嬷的住处跑,我曾想过,我与她之间横亘着五十年的差距,使用语言的形式与习惯,势必让我们很难交心,但我却没有想到,正因为如此,我成了一个称职的听众。尤其在阿嬷选择独居之后,她似乎把我视为一位偶尔出现、千里而来的远亲。她能够在我面前吐露难以倾诉给众多儿女的想愿。像是她曾经指着自己浮肿且青筋蜿蜒的双腿,以慈蔼的口吻询问,你不觉得,人投胎转世,换一副新的身体,很轻松吗?我直到走进高铁的车厢,才迟迟地思量出阿嬷想告诉我的无非是,对于死亡,她已经准备好了。活了八十岁,她渴望无病无痛。她也许听了无数个久病的父母如何小火慢熬地烧干子女积蓄的故事,她也许不再能应付每一次跟着儿孙出游,我们那么担心她不够尽兴,因而反复询问,腿还能行吗?她变得更宁愿待在家,拒绝了我们的邀约,我到后来才被告知,阿嬷的身体恶化得远超乎她自己的理解,她也渐渐不能掌握自己的状态,偶尔她以为还能走,一落地背部又传来剧痛。阿嬷个性刚烈,无法忍受熟悉的事物一一自掌中脱逃,也不愿忍受别人以担忧的神情注视自己。偏偏众人是如此爱她跟需要她,她也不好明说自己的实际想法,只能寄托于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困惑,你不觉得,人投胎以后,得到一副崭新的身体,也会比较快活吗?她甚至没有提到一个死字,然而她随时都能启程的心意又是如此不容错辨。

我也曾目睹所谓的衰退。曾回去阿嬷的住处住过几晚。一日,阿嬷跟我诉苦,昨晚她又失眠了,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一点多才进房。我惊愕地看着母亲,因为前一个晚上阿嬷分明是十一点多,服用了安眠药,沿途扶着桌子跟椅背,轻手轻脚地入房,我待在客厅滑手机直至凌晨两点。我不可能混淆的。母亲以眼神示意,请我少安毋躁。等到只剩下我跟母亲的时候,母亲才跟我说,阿嬷有些时候记不住了,你别吓到她。我们都别吓到她。

偶尔,工作不那么忙,我独自带着情人去找阿嬷,通常也不会做什么,就是听她分享近日又追了什么剧。阿嬷自称她是“电视老人”,她着迷于观看那些宫廷与深闺大院之中的爱恨情仇,见我不懂,犹认真指着屏幕,跟我讲解剧情,原本这里是谁当家,之后谁蒙圣宠,继而夺权。简言之,阿嬷时常在我面前表演“五分钟看完一出戏在演什么”的戏法。那日也是如此,我拉来椅子,听阿嬷说戏,阿嬷倏地停下,提议,跟你说一个故事好不好?我点头,慵懒地取来桌上的橘子,以为阿嬷又要跟我更新哪个演员的八卦,她经常入戏过深,深得跑去追找该名演员的真实人生。见我答应得这么干脆,阿嬷反而停顿半晌,好一阵子才提声,说,这是一个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并不住在左营吗?那时我们住在三民区。我的心一个磕碰,哦,原来说的不是演员跟戏剧,说的是我们。我把橘子剥开,分成一瓣瓣,高雄的冬阳十分宜人,我半眯着眼,回答,记得啊。我勾勒了一下老家的街景,以及那时我多喜欢跑到对面人家的窗前,偷偷“陪”着他们把电视给看完,老家的电视时常故障,而别人家的电视总是不叫我失望。见我还保留着那时的回忆,阿嬷笑了,她的笑很快地敛起。她强调,这个故事,是隔壁邻居发生的事情。

隔壁邻居,生了很多小孩。老大是女的,所有的小孩之中,就这个老大最会念书,到了哪一个班级,就是哪个班级的第一名。可是呢,因为家境困难,这个老大读到小学六年级,她想要再念上去时,这个邻居的先生,不晓得是因为自私,还是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反正,他很坚持要把这个女生送去做工。这个女生她很会读书,也不想放弃读书,她白天去做工,晚上就溜去读夜校,这件事,这个邻居知不知道呢?她当然也知道,她觉得,这么可怜的女儿,就让她读吧,于是她也帮忙隐藏着这件事……

到这里,我再怎么昏昏欲睡,也不得不惊醒了。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是一个魔幻的场合,这故事我早已听过了,十年前,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女儿口中,一模一样的故事,而叙事者告诉我,这是她的生平。然而,为什么外婆要坚称这是他人的故事呢?我忍不住看了我的情人一眼,他也曾从我口中得知母亲的童年多么不容易,情人愕然的眼神,使我更加确信我们正处于一个不可思议的情境。

阿嬷说了下去。

后来,因为女儿拿回家的金额不对,这个邻居的先生以为女儿有私藏,要跑去工厂质问,堵不到人,才发现女儿溜去读书了。那个晚上,邻居的女儿回到家,看到父亲在等她,便知道被抓包了。邻居的丈夫气到一直打那个女生,那个女生也没有躲,那个邻居看着自己的先生这样打小孩,她想,老天爷,我的女儿上辈子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辈子要来到这户人家,做我的小孩?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二十来岁,那时我尚未世故,时常以为人情容易,而世事艰难。即使民法教授说人生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求人难,我也不以为然。我问过母亲在你挨揍时,阿嬷在哪里?母亲的眼神渗进一抹郁色,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且节制,她反问:为了一个孩子而忤逆丈夫?之后的孩子怎么办?如果丈夫失控,开始揍人打别的小孩,你又怎么办?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怎么会想不透,人生不是都有选择的……我不服气,又质问,难道阿嬷就只能这样看着丈夫,为了酒钱痛打一个想读书的女儿吗?

母亲没有顺着我的疑问,她不着痕迹地绕开,给了我另一条路径。

她凝视着我,说出心内话:“我只能说,你们活在一个很好的时代。你说不要容忍,没有错。但阿嬷活在一个女人一出声就会被丈夫打的年代。那也是真的。我体谅她,一如我体谅你。你很多时候的言行,也不是我可以一下子就想明白的,我尊重我与你生于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可能性。”

电影《朗读者》中,女主角汉娜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情愿承担更长久的刑期;而男主角米夏,一位法律系学生,曾在年少时与汉娜谱过一段青涩的恋曲,他必须思考“如果是当事人自己要求保密,该怎么办”。我面临与米夏相当的处境,如果当事人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该怎么办?

只要有心,母亲与外婆之间所历经的种种,不难抽绎出一些质素,将之加工成一个带点控诉意味的故事。我的母亲却选择了不要这么做,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了周全多数孩子的福祉,而旁观一个孩子的痛苦,而她正好是那个孩子。母亲选择了另一个视角:因为这个孩子的牺牲,其他小孩有惊无险地接受了适切合宜的教育。我到了更久之后,才彻底地厘清,母亲送给我一样很大的礼物:若某天你受情势所逼,而没有足够勇敢,你依旧值得一份谅解。

阿嬷把我拉回此时此刻。也许是意识到这叙事过于沉重,她想要转换一下气氛,她转而说起那名女孩的幸运。那时,自行车是奢侈品,邻居的女儿跟她妈妈说:“阿母,我想要一辆自行车,上下班用的,我不想再跟同事借了。”这个邻居想,我怎么有办法为你找来一辆自行车?邻居为难了好几天,跟那个女儿说,我没有办法给你一辆自行车,但我可以教你如何筹到购买一辆自行车需要的钱。这邻居就教她的女儿跟会(1),没想到这女孩在工厂很有人缘,才不到一天,就凑足了十二个人。这个女生拥有了一辆自行车。这个邻居看到她的女儿有了自行车,心底很安慰,她觉得她的女儿总算不再是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问题来了,阿嬷挣扎半晌,终于把她的问题交给我。你觉得这个邻居对她的女儿很坏吗?我扔出另一个问题,这对母女呢,你跟她们还有联络吗?阿嬷很警觉地摇头,我们搬来左营这么多年了,早就不晓得她们去哪儿了。我注视着阿嬷,好想告诉她,这个女儿早就不怪你了。偏偏我不能这样做,阿嬷已经做了角色设定,我得尊重她作为一个作者的尊严。我告诉她,你也不知道这个女儿现在过得怎样,也许人家现在日子正好,嫁了人,生了几个小孩,也跟我们一样,偶尔会埋怨时机歹歹,可是,应该也不后悔这一世人吧。

驶回台中的路上,我问情人,欸,你觉得,为什么从头到尾,我的外婆都很坚持,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啊?情人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以一种不很确定的口气诉说,也许是因为你阿嬷,无法承担答案的重量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时候我们需要故事,需要寓言,需要戏剧,需要迂回地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再让人物在那个世界里扮演着我们能够想象的种种可能?我们也怕吧,若没有这个世界,那么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我们要如何承受?

回到台中,我同母亲说,阿嬷跟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你有兴趣听吗?母亲站在原地,偏着头,注视着我,似是疑惑自己的母亲难得有说故事的雅兴。我从邻居的女儿想要继续升学说起,到这女孩进了工厂,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转而寄托于一辆自行车。尾声。我问母亲,唉,为什么从头到尾阿嬷都很坚持,这不是你的故事呢?

母亲凝视着鹅黄色的桌面,蓦地又将视线升起。知道阿嬷还记得这件事,那就够了。说完,她的脸颊与眼眶一起红了。

年事已高的阿嬷,记忆逐渐散佚的阿嬷,仍有股陈述的欲望,想对人说,四五十年前,她对于自己女儿的不幸,对于自己只能旁观,不总是无动于衷的。对母亲来说,故事走到这儿,即是最好的尾声。

(1) 互助会是台湾民间一种传统的互助、集资方式,具有赚取利息与筹措资金的功能。参与互助会的募资称为“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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