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

她从海上来

我时常想起母亲,在国外的时候。在科隆的教堂,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在纽约的苏荷区,我总会一个恍惚,想起在我那小小的家乡小小的家等待着我的小小的母亲。当我看着城市的天际线被建筑物啃得凹凸不平时,我拍下来,传给她看,然后她问,你平安吗?

母亲的学历止于小学。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这是一个中性的陈述。有人的母亲是博士,而我的母亲只读到小学。在我眼中,就跟苹果有红色的,也有青色的,虽然红苹果较为多见,但也不能排除青苹果的可能性。老师按年发下家户调查的问卷,我总眉眼不眨地在父母的学历那一个栏位上,勾选初中和小学。而随着我进入高中、大学,身旁的人对于这件事的反应也长出了层次,讶异、不解,带着一些好奇。尤其是差我一岁的弟弟,也紧追在我的脚步之后,进入了声誉颇好的升学高中就读,有些父母来跟母亲请益,想询问她是如何安排教育的,我跟弟弟又没有待过什么补习班,怎么那么“会考试”。母亲往往受宠若惊,不无忐忑地回答,我并没有给他们安排什么啊。有些人带着懊恼的神情回去了,可能一路叨念着母亲的藏私。身为母亲的女儿的我,得在此重申,母亲确实很少给我们额外规划些什么,她只是在修复儿时遗憾时,带上了我们。

而一切来自于此。

母亲的学历止于小学,是外公的主意。外公很早就公开心证,母亲小学一毕业,就得外出打工以贴补家用。母亲的导师知情后,特别造访母亲的老家,试图说服外公,让母亲继续升学。母亲说,她远远见到导师的身影,赶紧溜出家门,躲在邻近巷口,怕她在场,大人不好说话。一边躲着,一边忍受胸腔内那急速搏动的焦躁。母亲拼命祈祷外公会回心转意,自己能够跟其他人一样,无忧无虑地坐在教室里,理所当然地学习。导师青着脸踏出母亲老家时,母亲心一沉。导师辩不过外公的执着,外公并不认为女儿坐在教室里,握着铅笔,摇头晃脑地朗读课文,能让他多买上一瓶酒。而在工厂的生产线上站着给渔获分类,能。

升学路断,母亲疾奔到邻近的小山丘,望着海,不能在父亲面前表达的,火烧火燎的幽怨,悉数化为泪水。日落星升,母亲想到外婆应是在等她,她擦干泪水,心灰意冷地走回家,几天后她成为女工。

那年,她十二岁多一些。

母亲也为自己的人生卖力挣扎过。在工厂安顿之后,她请几位“小姐姐同人”给她圆谎,瞒着外公,报名了夜班。钟一响,母亲奋力踩着别人暂借的破铁马,哐啷哐啷地去上课。平常浸泡在酒精中醉生梦死的外公,对于钱倒是很精明。没多久,外公算出母亲上呈的加班费有短缺,当下冲往工厂堵人,眼见纸包不住火,同人们只得吐实,她读书去了。母亲下课返家,外公怒不可遏地把她抓来痛打一顿。母亲退了学,之后几十年,她都没办法回到教室里头,听上一个钟头的课程。很有可能,她整个人的一小部分,也被彻底地拘留在那个挨揍的夜晚。母亲曾教我一个方法:如果很伤心,就对着海哭,想象痛苦随着海浪快速后退,离你远去,一个小时不够,听一整个下午。很多年之后,我踏上了澎湖,来到三十年前承担母亲眼泪的海,我才认识到,母亲说对了一半,对着海哭,并无法止复我们淌血剥落的知觉,只是让海涛取代了心声,只是不再留神倾听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叹息。

母亲很少讲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事。纵然提及,也是草草带过,一副“没什么好说”的模样。我也是这几年,才慢慢了解到母亲为什么避谈她的往事,过于苦涩,光是回忆,心就似有石子在磨。

十二岁被迫辍学,十四岁,母亲在外婆的建议下,独身踏上了航往高雄的船,薪资都往家里输,留给自己的很少。为了省钱,半年才回家一次,回澎湖的船票价昂。在台湾,母亲一口澎湖腔的闽南语,常遭人弃嫌、嘲笑。她那时跟一位“本岛”的同人交情甚笃,下班后,母亲请那位同人陪她聊天,母亲想从她身上模仿“标准”的闽南语;其他的闲暇时间,她继续学普通话,工厂内的报纸是她的免费教材。报纸一下子就过时了,母亲拿来练字,也没人闲话。母亲是这样子自修的:她读报,右手提笔等着,一旦出现了生字,圈起,搬来词典翻寻,紧接着在报纸余白处重复抄写,直至完全记熟了那个字的形、音、义。除此之外,母亲也观察到这些讥讽她口音的人,是有痛点的:他们也因自己的“台湾普通话”而被社会上其他一批人讥讽。

从小到大,目光中的母亲,认字渊博,还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于是错读,以为六年的教育就能陶养出这些。后来母亲揭晓个中心情,我恍然大悟,这是母亲的求生之道:普通话说得“好”,会有一层保护伞,让说“台湾普通话”的人不敢再轻率刁难母亲的澎湖腔。

母亲的普通话日益标准,好几次被误认成外省人。

弱弱之间也许能相互抚慰,但他们更可能相互凌压。本岛的与离岛的,本省的与外省的,母亲无意识地调换着符码与象征,只想要配出一种命运:不要再被人霸凌了。也是在这阶段,养出母亲如瓜果般,沉沉个性里那清爽的香气:她不但痛恨贸然地分说一个人好坏,还有本事忍耐别人指着她胡言乱语,心湖一片静好,波澜不兴。我则不然,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者似是而非的评语而黯然落寞。母亲莞尔,若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像你一样玻璃心,早寻死寻活了。我明了她描述的是真实,只是她依然改变不了,她的女儿有一颗过于透明的心。

母亲以长女的身份守护了她的家庭。在本岛生根后,外公基本不捕鱼了,成天意兴阑珊地晒网。母亲意识到断炊的严重性,把手足一个跟着一个接来高雄。高雄百业待举,找工作并非难事。投入劳动的人口变多了,这个家看似即将拨云见日,母亲骤然罹患重病,牙龈肿胀,吞咽困难,近一百七十厘米的个子,消瘦到三十八千克。医生说唯有台北的医院有技术收治,闻言,母亲反过来安慰外婆,说她累了,这样就好,不用再治疗了。母亲算过了,高雄到台北的交通往返、住宿和医药费,累计起来,这笔庞大的支出会再次压垮这个家庭。母亲瞒着外婆,把大妹唤来榻前,跟她嘱托,我若走了以后,你也要学我一样,撑起这个家。她的大妹——也就是我的二阿姨,答应她,若事至尽头,她也会学习姐姐,辞去学业,拉拔弟妹长大。这个桥段,母亲只同我讲了一次,她事后奇迹似的以一帖中医的水药渡了关。但在意识如钩下坠,感受自己即将蒸发为云雾之际,母亲跟我吐实,那时她觉得就这样子走了也无所谓。活着有多少幸福,未曾有余裕细数,倒是很想再投胎一次,看看是不是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想要拥有孩子?母亲说,前半生,她最常有的情绪是孤独。长年在外拼凑家计,跟家人相处的时间很短暂。等到日子不再那样匮乏了,手足一一成家,她反而困惑了,那她呢?于是她渴望孩子了。母亲打过一个比方:“像是你正好把家里给布置得很理想,看了看,很满意,这么舒适,怎么不再邀请一些人来呢?我邀请的人,也就是你们。”

于此,我想要退后一些,去讲我自己的看法,以我的心眼去拆读母亲未竟的词语。我偷偷想过,母亲之所以渴望孩子,也是想通过与我们一起生活,去让某些她永远朝思暮想、却也永远得不到的氛围,得以再现,而这一次她能够不被辜负。我说的正是童年。童年是,儿童不做他想地活在属于他们的时节里,无所事事,却对整个世界都了然于心。同时,我们很难去否认孩童带来的未来性,孩童,很难不敦促我们,对于这世界即将发动的声响与事变,更严肃关注,我们今日制造的是非,也会延续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孩童的存在,提醒我们,活在当下,也要活在未来。而孩童的未来性,有时也能够逆向地渲染当事者看待昨天的目光。母亲借由送给我们完整无伤的童年,修补她自己的儿时遗憾。

我三岁多一点时,母亲把我们姐弟从奶奶身边接过来同住。平日她把我们安放在幼儿园,假日时她喜欢不着痕迹地把我们牵入科学博物馆,一来就在附近,二来她自己也想看上一看。我们三人一同见识细胞分裂、恐龙灭绝,哺乳类幸存的关键;更对于巨齿象和噬菌体的外形激赏不已。我对于动植物萌发了浓烈的兴致,势必得认读广告牌上的介绍文字,母亲在我后头一行一行朗读,不忘跟我解释意涵。博物馆以外,我们也去书店,这其实是她个人最享受的自学时段,为了安抚我们,她跟我们谈条件,离开时我们能带走一本我们喜欢的书,或者两本。我跟弟弟从母亲那犹豫为难的语气中,误信书本是什么贵得要死、其他小孩会拼命把握的奖励。先前进入安静场所而翻涌的躁动,瞬间转化为狩猎般的冒险。对于孩童而言,跟父母出门,带回一两样专属个人的礼物,总之是神气的。

曾有一回,一本书的插图吸引了我的视线。文字没附注音,有些段落我跟得很吃力,我抱着那本书,请母亲念给我听,她从自己的书本抬起头来,迟疑几秒,说:“妈妈也在读书,你可不可以挑一本更简单的,自己读?”语毕,她的目光又落到书上。我至今仍忘不了那暗淡的心情。我以为母亲会放下书本,但她没有,她把书本抓得更牢靠,仿佛那是一张船票,她乘上船,前往更丰饶的他方。也因为如此,我之后也把书抓得很牢靠,不太情愿放下。大学时期,女性主义的课堂上,教授请我们留心周围的性别分工,包括电影中的情节呈现,若孩童惊扰了父亲的工作,势必得有一名女性跳出来,把孩子给带走,但母亲被惊扰时,谁来把孩子给带走?这几年,我在网络上写字,时常收到读者的信息。其中,有母亲身份的读者,写信给我时,偶尔会以这种格式开场:在孩子不停的吵闹、打扰下,好不容易看完了您的文章……

我时常为着这份坦裸而深受触动,眼眶泛红。

仿佛遇见二十年前的母亲。

伍尔芙说,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也说过,女人若要写作,一定要有钱与自己的房间。译为房间实在是太可惜了,room,我更偏爱取其“空间”之意。再重新凝视,当下我跟母亲在书店对话的场景,重复播放与定格,我关注的对象不再是那个碰了软钉子的小女孩,而是那名女性,阅读的时候,她快乐吗?我祝福她,多为自己停留一页的时光也好,更想为她祈祷,回归生活时觉得自己比展书前,多丰盛了一分。母亲给我示范,她没有为了我而放下实现自我的短暂时分。我以后也不要轻易为别人放下我的,即使那个人我爱逾生命。

上小学时,母亲慎重地交给我一样物品:字典。她同我确认,是否知悉使用字典的方法。她在我面前,示范了一次,再把字典放在我手上,信手写了一个字给我,要我翻找出来。母亲个人使用的是《辞海》,放在我的字典隔壁。自字典交付到我手上的那一秒钟起,母亲再也不回答我任何一个字,在路上读不出招牌,问她,她只要我记下,返家后以字典查。她认为工具已在手上,我不能,更不应动辄依赖着别人的好心。母亲以身“示”法。她自己若遇见了生词,也是不改颜色地搬出《辞海》检索。相处近三十年,也只给她问到一个词——龃龉。那是在近年。我本来要端起脸,模仿她从前的义正词严:已经给你《辞海》了,不能总依赖别人的善意。念她已两眼昏花,《辞海》的字又袖珍,我改而细声细气地解释:ㄐㄩ——ㄩ——,起初是牙齿上下不齐,引申为人跟人之间意见相左。母亲跟着我复诵了数次,严肃地发音,仿佛再不紧咬住这个字,这个字就要从她的双唇中脱逃。

我当然讨厌过母亲的作风。有时童话读得兴起,去找母亲问字,她也狠心遥指家中摆放字典的矮柜,硬是不答。为着一个字,得在字典里翻寻,字字都在此山中,对于幼小的我,也有云深不知处的陌然。我为了轻减人生日后的负担,若课文学到了“雨”,就连着部首一路读到“雪霞霜雾霪”,也因为每颗字都是我亲手掘出,格外刻骨铭心。小学二年级时,去见导师(铁定是又干了什么好事),导师桌上有课本,为了打发无聊,我拿来翻阅。导师来了之后,没有对我的不告而取动气,反好奇地问,高年级的语文课本没注音,你看得懂什么?我一行一行地清声读给导师听,不确定的部分,索性模糊带过。从导师如获至宝的脸,我猜测自己的表现不错。导师推测我的双亲必有一人为知识分子,并不是,按母亲惯用的说辞,都是劳动界的朋友啊。

小学以前,我是敬仰母亲的;升上初中,这份敬仰日渐生变。

初中的第一堂英文课,老师问全班,有谁没办法按顺序念出所有的英文字母。我不疑有他举了手,环顾四周,后悔了,自己竟是少数。老师叹了口气,告知全班,我们从头教起,班上有人没学过基础。回家后,我把交融了难堪与羞耻的心情扔给母亲。母亲眨眨眼,跟我道歉,说,我只读到小学,不清楚原来英文这么重要。你的学历比我高了,不然这样子,我再带你去买一本英文字典好吗?我以沉默,作为跟母亲赌气的表示。这份复杂的情绪,到了高中愈加严重。升学考试是世故的淘选系统,不仅淘选出成绩好的人,也隐约淘洗出家世背景在社会前中段的同学,同学多数都家学俨然,相形之下我的背景相当突兀。客观上我明白万般皆是命,主观上却藏不住半点不由人的感伤。我跟母亲辩论,谁的父母在教学上多积极。我的挚友,自小的学习都受到父母的严密治理,我向往过这种境界,以为爱一个孩童不过如此,约束他,治理他,确保他的时时分分都没有辜负,年年都百尺竿头。我那时过于自陷,而未能读出挚友其实在隐忍,隐忍自己得收下一份过于贵重又不能拒绝的礼物:在父母的无微不至之下,你有义务要让自己活成人上人,你得为父母争气。

我甚至谴责了母亲的无为而治。

高二时,身体出现胃酸逆流,每个礼拜得有一天去医院报到。我跟母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待墙上号码的跳跃,有时母亲会想到什么似的,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下一秒,她又陷入自我审查、修正,算了,当我没说,我也没读过书,我懂什么。对话到此悬空,没人承接。下一个星期我们又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忍受同一份尴尬。相形之下,照胃镜真是太轻松了,一根细管,数个小时的节制,几分疼痛跟设计过的放轻松,就能看清楚病灶。也许那时候我与母亲之间也需要一根管子,照看生活的酸液是如何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腐蚀出窟窿。为什么到了后来我们抒情的方式只剩下沉默,沉默至少稀释了我们对彼此咆哮的欲望。我怨过她,因为你只读到小学,什么也不懂,填志愿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学校的排序。这反复缠卷纠结的情结,待我大学毕业,才有了释怀的契机。挚友与我吐露生命的负担,我也看到其他孩子的伤楚。他们被父母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而我的母亲从头到尾,不忘送给我最难能可贵的爱:自在。

以自己的样子存在。

而我竟指责她为我做得不够多。

我该跟母亲道歉的,但我并没有。我以为母亲能从我重新释出的依赖,理解到我对于自己过往的言论,实则是懊悔的。我以为这样子做就没事了,何苦去翻动伤疤,搞得彼此都尴尬、不快。我低估了道歉这举止,对于受伤的人而言,是不容省略的仪式。道歉是,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承受过的痛苦,也有被严肃以待的资格。道歉是,把你从别人身上掠取走的物品、情感或尊严,谨慎地交还给对方,因为那本来就属于他们。道歉是,你请求原谅,对方不一定会原谅你,但若对方认识到他有原谅与不原谅你的选择,他生活的所有层面,将比一开始好很多很多。

我竟以为我可以省略掉这个环节。

一场外国的旅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那时,饭店的系统出了点疏漏,我们一行人准备下榻时,饭店已是满房的状态。我跟柜台以英文争执起来,母亲也紧张,不时出声询问,怎么了吗?柜台请出了经理,我得同时跟两人沟通,母亲的频频询问让我左支右绌。我转头,以不耐的语气说,你先在旁边等好不好,我这里很忙。几天后,在餐厅里,母亲突然开口,那日在柜台,你让我很受伤。你让我觉得我英文不好,什么都不懂,是个累赘。母亲似是再也承受不了,一把撕开我们多年以来,绝不轻易碰触,也从未结痂的伤口。她问,命运怎么开了个玩笑,让鸭子生出天鹅呢?闻言,我跌入时光的回廊里:科学博物馆的标本、母亲为我朗读广告牌上的介绍、手上字典的重量、我升上初中时那既欣喜又心酸的祝福,“从今天起你就读得比我上去了”,也连同高中之后的片段回忆。在她认识的字比我多时,我们相互理解,而在我习取的知识比她多时,我却单方面地关起了频道,再也不让她收听。羞耻感淹没了我的心房,我岂止红了眼眶,眼泪扑簌簌直落。鸭子怎么会生出天鹅呢?我生平见过最温柔、最友善的控诉,再也想不到其他一种表达方式,比这样的言说还委婉深沉。

我深知母亲苦于她的失学。她终其一生,在职业上的选择很少,升迁时也总是碍于学历要求而晋升不得。我深知母亲辛劳的一生,与她长女的身份密切相关,她牺牲自己,换来手足的进学。我偶尔体谅,偶尔怨怼着她奈何要生为长女。我把一切形容得仿佛她可以选择,但她没得选择。

弱弱之间可能相互抚慰,更容易捉着彼此的痛处为难。

我跟母亲道歉,我错了,我的书读得太差劲了,知识的存在是用以认识自己,而非否认来历。明明在很久以前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母亲也掉泪了。她原谅我,她总是能。谅解别人对她的误解。人不知而不愠,这个人是我母亲。

到了三十岁,看得更清晰。母亲没有给我指示,她给了我一盏明灯,我要往哪儿去,她极少干涉。很多孩子没有机会得到这种自由,他们的父母不仅给了地图,也决定了路线,连景点都精心安排,应该喜悦与感到幸福的时程都列在表格上。不止一位先生、女士,曾跟我表达他们对于我家庭环境的恋慕,至今他们犹在羞赧着,没有把自己活得超群卓越,怎么对得起那些被撕毁的成绩单、情深义重的羞辱,以及午夜的罚抄与巴掌?他们说,好难想象有父母能够让孩子在学习时,不必与痛苦产生联想;在培育英才时,不把一个人的道路给说死说尽。

我跟弟弟对于知识的恋慕,很大的成分来自模仿,模仿着我们最重要的人对于知识的渴慕,她若得一秒钟的清闲,就读一段文字,报纸杂志都好,而她的两个小孩跟在她的身后,陪她摇头晃脑,把整个世界都收纳于掌中开合的书页。母亲没有藏私,她并没有为我们精心规划出缜密如针的学习计划,也不曾给我们编排时程,她甚至没有对于我们的成绩好坏,标上一次评价。她只是把我们引进了水畔。我们见她泅水,拍浮,时而没入水体的核心,时而仰出水面深深吸进一口气。我们从此以为,一个人能够不被惊扰地默默读完一本十万字的小说,跟舔食一大汤匙的奶粉、玩了一整个下午的游戏,一样快乐,一样值得百年追求。一切所成,都来自一个十二岁时在教室里被抽走椅子的小女孩。再次回答那个问题,丑小鸭怎么会变成天鹅?因为丑小鸭的妈妈,本来就是天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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