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期

叛逆期

学英文时,认识了smother这个词——窒息。起初相当玩味,这个词跟mother恁相似,窒息跟母亲,怎么会这么像呢?两者的意思是如此地迢远。然而,随着事理沉淀,我逐日察觉了这两个词之间的隐隐牵连。母亲时常得不到足够的呼吸。她们想松懈、喘口气时,旁人的言词与指挥立刻追上来,说服母亲们拉着孩子再走上一段路。有时不是身边的他者,是眼前的孩子让母亲感到窒息。他们一下要得太多,一下什么都不要。母亲疲于判断,灵魂与肉身都累坏了。

孩童的第一次叛逆期好发于两三岁时,体现于一连串的拒绝之上,不要、不要,不要洗手手,不要喝水,不要回家,不要去上学。若搜寻相关信息,会懂得这是孩子们从婴儿转变为儿童的重要阶段,他们既有内在的成长压力,也试图探索别人与自身的分际。此刻的孩童,很容易让照顾者感受到,他快要窒息了。这个人往往是母亲。

第二次的叛逆期,发作时间不一。我的叛逆期发生在高中,像是东京的樱花,比九州的迟,又比北海道的来得早。我也不很明白那个时期我在回划着什么心眼。很想什么都来一点。什么人都去搭讪,什么样的情节都去触发。反复在界限的边缘徘徊,忽而踩进去,忽而跳出来。我极想体验越界之后的视野,是否从此不羁?又怕离原点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

世上的约束,大抵可以用安全带的道理来解释,系上,被拘于一地,得到笃实的依赖感;卸下,则轻盈又愉快。我卸下安全带的时间与日俱增,我迟归又不给借口,我在房间里压低着声音打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每遇母亲搭问,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重要,不想说,之后再提。母亲没逼我,她在等待,或者忍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是等待,或者忍耐,都是母亲们精熟的技能。训练一个人,听得懂人话,以及他后续装作听不懂你的人话,需要三分等待,七分忍耐。

我很清楚自己曾让母亲几乎窒息。至少两次。

我永远记得,一晚,隔天要考三角函数。我背着沉沉的书包,跟一同回家的同学萱挥手告别,旋即转身,迈向离家不到五十米的麦当劳。在圆桌上摆了一杯可乐,摊平纸页,为了达成小考及格的目标,埋头苦算起来。我当然想过,于情于理都该打个电话给母亲,让她知悉,我今日得晚点回家,偏偏另一个念头攀上心头,我偏不要,也许我有点想看她伤心的模样吧。这是很幼稚的心态,想通过一连串的无理取闹来得到确信:母亲爱我。我偏深受这主意的吸引,专心运算。十点半前后,麦当劳打烊,我正好拆掉了最后一题,心满意足地踏上回家的路。打开家门,弟已睡下,母亲扁着嘴,电视屏幕亮着,她从下巴到耳朵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她转头看我,仅仅一眼,说,你回来了。下一秒,她起身,走进主卧室。我有些意外,自己竟被轻轻放过,这好运有些沉重。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表现出在乎的模样,青春期的我们,简直把尊严视为一种远超过尊严的存在。我闷不吭声地滑入我的房间,放下书包与手提包,洗了个热水澡,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小考结束,正课之前,萱问,你昨天是不是没有直接回家?宛如一根针坠落,直直戳中我心上最尖、最脆弱的那个端点,我一愣,反问萱,你怎么知道?萱保守地打量着我的表情,生硬地坦承:你妈妈昨天晚上九点来按我家门铃,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萱节制着她的语气,让整场对话兴师问罪的本质降到最低。我欺骗萱,我跟我妈说我要去麦当劳,准备三角函数,是我妈忘了。萱结巴了半晌,最后,她以一种被含得扁扁的语气劝道:下一次,还是,打个电话跟妈妈说一声吧,你妈妈看起来很担心。钟响了,我跟萱转进教室。她比谈话前轻盈了些,我则反之。

我们家没有明确的家规。规矩往往是以故事、寓言、一个情境,巧妙地镶嵌在我跟母亲的日常对话中。好比说,小时候我惊人地健忘,时常把我心爱的小物忘却身后,搞得那场所的经理或服务生急忙地追赶出来,气喘吁吁地把东西送上;至于联络簿上,一到五,都有老师的红笔注记,贵子弟今日又忘了带齐用具,可能是圆规、调色盘、某种规格质地的纸,诸如此类。老师后来学聪明了,设计了一个章,她只需在我遗忘的品项上打钩。我不能担保自己是这枚印章的缪斯,健忘的学生太多了,但我估计个人至少贡献了三成。我母亲很受不了阅读我的联络簿,好像拐着弯在数落她当妈的不是。她把我唤至跟前,说,未来有一天,你长大了,你把银行卡遗忘在银行的柜台,你怎么办?母亲的训话也是她的说故事时间,一句“你怎么那么健忘”的咆哮满足不了她。她要求我,必须在脑海内塞进一座银行、一列柜台,以及由于我放了银行卡而苦恼着该大喊,还是该追出来的柜台人员。我怀疑我的写作养成,挨骂的时光也至少贡献了三成。

另一则训话素材,姑且称之为“诚实为上策”。承袭前例,母亲再度为我创造了一个情境,十分逼真,我认为应是她从新闻取材的产物。描述一群小孩瞒着大人,前往一个险境游玩,可能是湍急的河川,废弃的建筑物,或老旧失修的电梯等。不料,出事了,救护车出动,要去搭救那些孩子,周围逐渐聚起一群看好戏的人。故事收在这儿。母亲瞪着我(我屡屡听得太入戏,以至于母亲准备骂人时,脸上还挂着憨笑),宣告训话正式揭开序幕:若你没有告知你的去处,我也能心安理得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热闹,想说是哪一家的孩子出事了呢。不过,若现场搬出来是你的身体呢?你知道吗,我得处理两种痛苦,一是小孩受伤了,一是小孩欺骗了我。这时,假设有人发现,我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们会怎么想我呢?这个妈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她之前也这样放任她的孩子四处游荡吗?而我百口莫辩。我警告你,永远、不要让我陷入那种情境。父母很难及时阻止悲剧的发生,至少你能让我不要成为最后一个收到通知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辱的了,你不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我曾经很谨慎地估算过,为什么母亲要让我学习到一项品格时,总喜欢通过一个庞大的、近乎史诗般的宏丽场景来实践,而不是以一句格言,一段出自名家之手的诗词、散文摘录,来打发我。她难道不累吗?

我从十八岁忖度至今,都能让一个孩子小学毕业了,勉强勾勒出的版本有二:第一,母亲只读到小学,她能信手拈来的箴言有限;第二个可能——也是我中意的版本,母亲的体内,也住着一颗说书人的心,而我,她的女儿,是她“唯二”的(别忘了我弟)、忠实的听众。说教与说故事,她将两者混为一谈,长长的叙事里寄托着对我正直善良的憧憬。说故事很快乐,小孩子因此长了点智慧,也快乐。

不好意思,扯远了。

回到我跟萱身上。

萱的意见,套用到“诚实为上策”的模板,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母亲最畏惧的情境发生了。放学后,我跟萱碰面,再度确认,母亲是在晚上八点半至九点前往她家的。萱补充:你妈妈似乎很紧张。她跟我们说再见时,看起来很沮丧。萱的形容让我腹部紧缩,想象母亲,那样一个刚毅的人,觍着脸问女儿的同伴,知不知道女儿去哪里了;想象母亲坐在客厅里,任由电视跟时钟看着她;想象母亲拿起电话,而她的手指,在空中发出苍凉的叹息,这通电话该打给谁,才能够连到我女儿那边呢?而我,她的女儿,是始作俑者,是她焦虑的因,也是果。我追忆起自己站在玄关的当下,母亲说出“你回来了”的神情。在萱告知实情以后,母亲脸上的倦怠,再也不能单纯地以渴睡去解释。她快不能呼吸了。她得暂时远离我,再也不要看见我,才能重拾呼吸的节奏。她必须回到主卧室养伤。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地就能伤人入骨,只因那人爱我甚多,好一段时日,我在母亲面前,节制着自己的脾气。

可惜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几个月后的一日,母亲在厨房拭着盘子,询问我在学校的生活。她并没有要问我成绩的意思,我却敏感地径自解读为她在暗示我得精进学业。我那天也不好受,忘了哪一科考砸了,或是跟挚友又起了不愉快。我回了一些话,细节已忘记,大抵是“不关你的事”之类。母亲放下碗盘,瞅着我,要我马上、立刻离开家。她说我一点也不在意她,不在意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双手撑着洗碗槽,孩子似的站着哭了起来。我吓坏了,胸腔抽痛起来。母亲跟我都有一个老毛病,一哭,鼻涕比眼泪先掉,这有时让我们看起来特别伤心。母亲的手上握着盘子,下一秒,盘子扑向地上。母亲的手指向门外,说,你给我出去,你若是不满意我,你就走。我抓抓脸,余悸犹存地踏出大门,惜物的母亲摔了盘子。我在社区的中庭游荡,有些邻居经过,问我怎么在这儿,我一面织造着借口,一面怨怼着母亲,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把我给赶出家门。我自认口吻是轻慢了些,但也不必受如此待遇。我晃悠悠想起那个夜晚母亲怀着满腹的不安,跟萱探询我的下落,坐在客厅里无边无际地想象着我的遭遇,心底幽幽地琢磨着,冰冻了三尺又三尺,母亲的胸腔内结出满心的冰。

父亲也回家了。一看到我,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我坦白地说,妈妈在对我生气,她把我赶出来了。父亲陷入长考,母亲素来很爱护我们,这次事端不容小觑。他叹了声气,缓道,跟我回去吧。我仿佛坠于深渊的人,忽见一条救命索垂落,牢牢抓握,又回到了家中。地板上一粒碎渣子都没有。根据我对母亲的认识,她应该是跪在地上,手上拉着胶带,把块块地砖分成无数个小方格,按部就班地粘着。饭菜在桌上冒着腾腾的香气,母亲说,趁热吃吧。我突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她,她那么伤心,还是得一小格一小格地重建这个家的安全与秩序。我尚且懵懂,却已模糊辨认出,这种伤心,连同收拾伤心的方式,都是专属母亲这个身份。那顿晚餐,不知所谓地结束了。隔日闹铃响起,阳光拥过的制服,静静地躺在床前的小椅子上。母亲大概也是一回事:你掏了这么多出来,以为要枯竭了,却发现心底某个地方,犹不想放弃。

那个哭到一半得起身清洁的分秒,母亲势必很无助。她一再容忍,然后迎来了百年孤寂。我们在描绘爱心时,倾向把爱心绘制成一封闭的曲线,以为爱是饱满、完整的。可是爱,时常关乎练习。练习坦承,练习掩藏。练习在乎,练习渐渐不在乎。练习紧紧抓牢,练习悄悄放掉。在爱里的人,很难没有问过一个问题:我得舍弃多少的自我,才能完善这份爱。瓶子里若无空间,也少了填装新水的余地,但有时匮乏太多,得到的挹注又太单薄,母亲们只能忍受着深夜里体腔内水声撞击的巨大回声。有时你得摔破一些什么,否则你自己会先破碎一地。那个晚上,若母亲把情绪给咽下,一如她多年来的练习,那么,有个可能,一个不容设算概率的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她的心会代替那盘子,不可逆地碎成片片。届时,我们是再也寻不着收拾残局的谁了。一旦认识到自己也有伤害母亲的能耐,孩子便退无可退地长大了,母亲只能在泪眼模糊中,见证孩子走向成熟与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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