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病再见
《家有喜事》,我从小到大看了不下十次。一旦在电视台上转到,就能从切进去的分秒不痛不痒地看下去。这部港片有张国荣、张曼玉、周星驰和吴君如,单把这些人给兜在一块,不分派台词给他们,让他们闲扯,都精彩。剧里,常家三兄弟跟父母同居于一大宅,长子常满与妻子程大嫂结缡多年,但程大嫂受家事牵连成黄脸婆,常满在外有情妇希拉(Sheila)。小时候看此剧,只顾着笑,稍微识事之后,才瞧仔细背后的世俗倾轧。Sheila成功地挤走了程大嫂,从野花成了家花,常满反过头追求程大嫂,不成,再逼问:“那你起码告诉我那条法国买的领带放在哪里。”程大嫂不做他想地答复:“在衣橱的右边第三个抽屉第四叠第五行第六条。”此一对答很经典,但若细细思量,反有些倒胃:常满还是个孩子。程大嫂之于他更像是个妈。程大嫂走了,换Sheila扫程大嫂原先扫的地,做程大嫂原先打理的饭菜,再来呢?常满一个动念,觉得如今程大嫂比较可爱了。
圣母的存在,是为了让人崇拜或耍赖,不是为了相爱。很多人错读了使用说明书,以为自己在火车站等久一些,高铁就会来。
朋友球的父亲,对于自己的婚姻与家庭,只取不给,从不冒风险,非得确认这孩子成了气候,才仿佛割肉地舍个几千元,多数的薪资,都成就了个人的逍遥。家宴上,爸爸的姐姐、姑姑是也,情深意重地跟球的母亲讲谈人生的道理;姑姑说,我这弟弟就是个大孩子,你给他时间,他会长大的。球把这句话端来请我翻译,她很想知道,姑姑的意思到底够不够意思。我沉思数秒,回复球,下回请你务必点石成金,报告姑姑:童婚,是应该被根除的陋习。
没长大的孩子,根本不应轻率地往别人的家里送,若一个不慎送了过去,碰坏别人的宝贝,身为家人,是否不应失了礼数,好歹道歉,好歹赔个不是。这岂非“公民与道德”中应该打钩的选项吗?怎能突然搭肩摇臂并高喊我们一起等他长大吧。这曲风不对劲吧?
这些半成人,有时恃着别人的忍让,有时则是妻子延续着母亲的教育,大队接力似的养出的成品。朋友阿和的父亲,入了家门旋即退化(还是进化?)成沙发上的矿物,寸步难移。阿和的母亲一下忙察看炉火,一下得留心地板是否该吸尘了,上一次喂鱼是什么时候的事,电视柜好久没掸了。十年来无生事,直到阿和的母亲被诊断出癌症,父亲也吓坏了,他宛如少爷纡尊降贵,可惜技术拙劣,既掰痛病人筋骨,那不甘不愿的臭脸也无益病人养生。阿和忍痛掐出新台票,找来声誉良好的看护。他那缠绵病榻的母亲,犹不忘对丈夫的疼惜,请看护为其添茶煮食,提心天气预报,记得在丈夫的床头备上御寒衣物。临终前几天,阿和的母亲感叹,真不敢想象自己走了,丈夫怎么办。母亲一逝世,阿和见到连扭转煤气罐、洗衣机如何开启,都搔头作星际迷航貌的父亲,迟迟领悟到,实在很难办。
这套戏码,我也不是第一天见识。家族里一位长辈,就我回忆所及,她一天到晚都在给丈夫收拾烂摊子。她自己的日子都捻成芯丝,别人得到照明和暖意,她的收获仅存堆栈如恶性肿瘤的蜡屎。一日,不晓得被什么打到、吓到,还是压到,反正,她的圣母病不药而愈了。她觉得够了,够了就是够了。长辈的词汇有限,不像我一位姐姐系朋友,走出圣母病时,以一种近似出家人的静心语气,徐徐清谈,“即使我上辈子强了他又让他暴尸荒野,这辈子也应已还清”。我无从知悉我的长辈是否已明心见性至这种境界,她是长辈,我不敢细嘴。但见她把烂摊子的主人(a.k.a.长辈的丈夫),横拽直拖到民政局,比登记结婚时更虔诚地问,你愿意吗?谁知对方落荒而逃,长辈只得一再擒纵,刘备三顾茅庐都没这么拼。过招数回,双方的序大人(1)出声了,他们说,他心智还没成熟,你就不能多体谅担待,非得搞到家庭破裂吗?长辈也是别人的晚辈,她不敢细嘴,又回到如人饮水的日子,我们明知那杯水很苦,却不许她喊痛。
时光飞逝,他们终究离了婚。过了关键期仍没长大的孩子,吞了秤砣只会哭喊痛痛飞走,是铁不了心要认真长大的。至于烂摊子主人的母亲,则在长辈于协议书上落款时,发出歹毒的诅咒。我们这一方的人倒是半声不吭,姿态要多低就有多低。时间持续推进,我好不容易把胆子给养肥,问母亲,为什么在两个人首度谈离婚时,明知她遇人不淑,还反过来期许她永无宁日地忍下去。我以为我们应雪中送炭?母亲的眉眼垂了下去,沉默良久。总是这样子的,若她知晓我的话不无道理,但在我之外的世界有另一种人际运作的路径,她就是这样无话可说。仿佛在等待,有日我追上来,追上她,从她所伫立之处,再评断这幅风景。或许我能以全新的角度视物,我能接受有些场合低头比抬头挺胸简单。
我又长了些人事,认识一些人,读了几许文字,我绕进那秩序的最外围,开始辨识到,对某个时代的人而言,女子,尤其是身为母亲的女子,是不得主动求去的,她必须根缚于家,直至所有人都说明了不再需要她,才能熄灯离场。没有人会给一位母亲说情的理由是,她还没长大。我们都太相信,一个女子,若曾打开身体,任生命经过,从此万事都能懂得,众苦都能吞受。
在网络上,见有时人分享改善夫妻关系的神奇秘诀,其中有一理论为男人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实践目标为“把丈夫视为大儿子来疼”,每逢此思维,我内心那长不大的小女孩就很想把宣扬这种偏方的人倒着吊起来十分钟,看血液回流入脑他是否能清醒些。宠跟宠坏,一字之差就是云和泥,那界限隐隐细细,一逾越就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珍惜生命,具体的方案之一便是汝不可宠坏他人。不要硬生生剥夺别人实际感受生命的可能性,不要代人受过,更不能替人顶受生命的细小砾磨,莫让一个人本来能轻缓向终章熟成,却被你永恒封存于青涩的扉页。青春的神圣性镶嵌于,总有一天我们不能够再这么任性,是的,总有一天,何妨把青春的神圣性还诸他们,把青春留舍于己。
(1) 闽南语,“父母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