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坏情话

那些坏情话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曾说到自己书写的缘起,可能来自小时候读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的影响,她觉得太悲伤了,“我认为小美人鱼的牺牲与痛苦应该得到好一点的结局,于是动手改写故事”。至于我迷恋好长一段时光的詹娜·马布尔斯(Jenna Marbles),也曾在自制影片《迪斯尼电影是这样教我的》(What Disney Movies Taught Me)中,畅谈她对于迪斯尼“公主系列”的不满,她质疑,为什么所有公主的存在都是为了要“坠入爱情”,小美人鱼难道没有其他值得思考的烦恼吗?好比说,她的人生意义?除此之外,Jenna Marbles也提出她的困惑:这些故事试图传递的观念是什么?人应为了爱情,不惜反抗父母,还得把自己最珍贵的事物出售于女巫?再来谈女巫的诅咒:若王子与你没有结果,你将化为海里的泡沫。一个生命的存续,得交由“是否有人爱她”来决定?这样的教育不会出事吗?

奇幻的是,从前我一度觉得《小美人鱼》凄美动人,非常喜欢。更退一步来说,跟我后续的读物相较,小美人鱼的凄凄惨惨戚戚不过是小菜一碟。多年回首,对于自己小小年纪,跟身边的同侪竟一起堕落、走钟(tsáutsing)(1)到这般田地,不得不咧嘴傻笑,颇有同学少年都微贱的莞尔。

我一直很羡慕男人之间性信息的丰沛流动。他们耻笑看片子的人,也耻笑不看片子的人。求学某阶段,班上一位男同学,李生,人缘好得不可思议。李生学业不很理想,在升学班敬陪末座,却没人指点过一句话。我以为李生带给人类的启示是:幽默很重要。一次段考结束,我被重新指配到打扫校长室后方的僻静区域。第一天,我提着扫帚水桶,拖着脚步,往目的地行去,不料目击了李生的地下交易。他把哥哥私藏的片子压成一片片光盘,干起盗版租赁的营生。五元能借一天,隔日要还,迟了得再扣钱,特定女优的贵一些。跟李生租片的人排成一小纵队,神情自若,跟在校门口对面要一杯红茶冰没什么两样。有人拉着脸跟李生拗优惠,问长租可否算便宜一些,李生正气凛然地宣布,不二价,也不容许要求特殊待遇。排队的人,赫然可见班上成绩的领头羊,连外表都跟《小叮当》里面的王聪明异常神似的某生。见到王聪明也老实地排队,我无端生起气来。那个学期,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坐在王聪明的前面,很多人或许已经意会到我的意思,没错,王聪明负责改我的考卷。我那时对于入学考试并不上心,我妈的说法比较传神:七月半鸭不知死活。回到家也有气无力地翻着讲义,我贼贼地注视父母的动作,想逮着他们出门的瞬间,再火速溜到计算机桌前。个人的不知上进,很容易连累负责改考卷的人(老师们应很认同此语),王聪明起初还会在旁注记正确答案,日久,他倒是大笔流星地一痕一痕撇上。王聪明还讪笑,你何必来升学班。我顶回去,你管好自己的事吧。李生在学业上比我更浑噩,王聪明在他面前却谦虚礼遇,只差没说出如今论坛上的行话:感谢大大无私分享,楼主好人一世平安。唉,在色情光盘的面前,人很难不变得宽容,且谙于看见别人的优点,好比说:李生拥有一位买得起光盘的哥哥。多棒的优点。

相较之下,女生要谈论性,很难经营得像李生那般嵚崎磊落。我尤其记得,自己的挚友曾排除众人,一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神情瞅着我。她要我诚实回答她一个问题。几秒后,她痛苦地吐出问句,你会看言情小说吗,色色的那种?我被她的正经惊着了,本想否认,偏偏她口吻中的自我折磨绊倒了我,我只得声如蚊蚋地回答,“会……啊……”闻声,挚友如释重负地捂着胸口,她显然有备而来,跟我交换彼此的书单,确认“品味”一致后,进展到下一个阶段,说明她的计划:租一本言情小说八元,我们对分,如此一来,双方都能扩大阅读基础,平等互惠,同时互负保密义务,绝不能告知第三方,我们在看如此不入流的小黄书。

我是到了很晚很晚才得知,很多女孩跟我们一样,性教育的启蒙是言情小说。那时书籍分级制度并不完善,处处是无法之境,我们的性幻想则被滋养得乱七八糟。代价有好有坏。言情小说可粗分纯与不纯(怎么像是在讨论按摩),后者又可细分为小火细滚,中火微滚,跟大火翻滚的(更像是在讨论按摩)。学校里师长们绝口不提的性交画面,在滚书里竟有大书特书的待遇,动辄上万字的篇幅,用字或典雅或唯美,或鲜呛或辛烈。时常把我们逗得,阅读时得一边吞咽口水,一边夹紧双腿,感受窜过全身的微妙电流。一位男性友人跟我招认,自己曾翻过女友借来的言情小说,对于里头那样细细描画男女之事印象深刻,但他仍腼腆地想纠正,“如驴屌般硕大的阳具”并不多有。

不过,夜路走多了总是要撞见鬼的。

那年代的言情小说作家,不晓得是否出自同一家养成学院,特别风行写一种事后被归纳为“虐恋情深”的类型。若以小美人鱼为单位,里头女主角的际遇,依其“衰小”程度,可能有“三至十个小美人鱼的惨”。故事套路通常是这样的:女主角或家道中落,或父母赊债于人,不得不进入男主角巍峨堂皇的家屋,成了贱卖劳动力的奴婢,或为小妾,侥幸一点则为正妻。男主角有极高的概率是跨国企业的总裁、大公司股东、阿哥、堡主、庄园主人、间谍、杀手,一系列不会出现在“我的志愿”作文纸上,但看起来似乎好棒的职业。男主角大抵含着钻石汤匙出生,女主角则以路边摊的塑胶汤匙打发了事。两人势必要有鼻屎般的误会,好让男主角的鸟肚鸡肠制造出汪洋般的恨意。紧接着,男主角会对女主角做出一连串的卑劣行径。虐书的重点在于虐身的同时更击溃女主角精神,出现违反意愿的性行为(俗称强暴),间或有皮绳愉虐、窒息式性爱,我甚至还读过在马背上,就着大漠孤烟行房的场景。这些麻烈的场景提高了我的“耐虐性”,多年下来,我已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地翻阅《格雷的五十道阴影》,心中不兴一丝涟漪。这还没完,完事后,男主角势必得邪佞又冷肃地对着一度忘情投入的女主角大骂残花败柳,女主角只能沉默,懊恼自己的真情流露。如此反复,女主角会出现各式身心症,疲惫、绝望、自厌,重者则有寻死的念头。此际,字数到了差不多能兑现成稿酬的水位,男主角会倏地大彻大悟,宛如被蛇咬到,等待血清快递送来,脑海飞过人生走马灯,发现自己实在太渣太中二。再来,万用三字诀“我爱你”出场,一听到这三个字,女主角便能轻易释怀往事伤情,原谅常人所不能原谅。吊诡的是,我跟我的同好们,时常是抽卫生纸,揩抹鼻涕眼泪,欢庆两人破镜重圆。

女主角没被蛇咬到,情毒倒深入膏肓,我们连女主角都不是,倒也一起毒发。不知是有事还是有病。

待我们都添了些年岁,言情小说的场景发生在一位朋友的身上。那双手,把她抡去撞墙,几日后又端上礼物鲜花。朋友说,得到礼物时她体验到爱,可是她也很不解,小说中一旦男主角涌现悔意,暴力就结束了,为什么她的人生不是这样子演的?鲜花之后,她的眼镜被掷至墙上,坠地时镜片大裂,没多久她又收到了一副新的眼镜,比旧的那副还名贵。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对于那些暴虐的情节,起过的憧憬是真的,但也非常残缺。我们都太肤浅,以为一个人只要最后得着了爱,就能将功赎罪地抹消掉她之前所经受的不义,殊不知,那样子换来的爱,比不爱还危险。尤其是见到别人不必走过深渊,也能相知相守时,很难没有怨。我猜小美人鱼在见到自己的情敌,不必经营一场步步惊心的交易,便能理所当然地开口说话,又以天生的双足游走漫步,心底应该很恨。

人之所以到了一定的年纪以后不信童话,很可能不是因为认识了现实,而是出自截然相反的原因:我们认识了童话,比现实更残忍,而我们曾掉以轻心,以为其无邪。

我果真就不再看那种言情小说了吗?偶一为之,如今回头去怀旧那些情节,很难不对于自己当年的心悦诚服,辨识到某种年少颓唐、缺乏病识感的特征。即使如此,我还是感激这些坏情话的翩然出现,从我们这么不问是非地慷慨接收,在深夜里摇着手电筒孜孜矻矻,可以推知当时我们对于跟性有关的故事,是多么、多么地渴。哪怕是一汪坏水,我们也肝胆相照,一仰而尽。

(1) 闽南语,有出故障、失神、着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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