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铱男孩

铂铱男孩

我十分相信,我们付出情感的对象,将深远地影响到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衡量与判准,像是如今被储藏在法国巴黎近郊的铂铱公斤原器(1),此后不管我们再遇见谁,心底都默默有数。许多人的心中,藏有这么一枚铂铱公斤原器,我们以此为准,衡量朝我们迎面走来的人。相遇之后,我们感情上的眷恋都有了准据,彻底丧失了启蒙前,不知轻重地爱着谁的权利。

我在很年轻时(年轻得我不会使用“年轻”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年纪),遇见了我的铂铱。他是一位同学。五官外貌,没很上心。我只注意到,他的眼珠颜色好浅,当他把眼神往我的脸蛋放时,我时常觉得又是兴奋,又是难过,仿佛自己并不怎么够格可以成为那被他注视的对象。说来有趣,之后入我心水的容颜,都有一对浅色系眼珠。

为了与他亲近,我模仿。他跑去网吧打游戏,我跟过去。他放学后偶尔会逗留在校内,与朋友打球,我就为了他留下。为此我撒了好多谎,告诉父母,我跟朋友在学校复习功课。我要准备演讲比赛。朋友约我去她家制作海报。我是个安于说谎的人,早熟地掌握到说谎而不被人识破的诀窍:要先说服自己相信。一旦熟悉此理,欺骗众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我那时很坚信,只要能亲近我暗恋的铂铱男孩,所有的谎都不是谎,而是愿,撒谎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许愿。

我跟他借外套,每一次他都答应我。我不晓得他是否明白,我并不是真的冷,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让他成为给予的人,让我成为掌心向上的人。人还在教室内,不能做出太招摇的举止,我只能假装自己冷,把脸埋在他的外套内,感受气味和温度。我这么做了好几次以后才想到,两个人穿同一件衣服,这背后的意念,可以非常无耻。但在十四岁的我眼中,要一颗羞耻心有什么用,我要的是被爱。

有时他想到什么似的,承诺陪我走回家。那段路并不长,但我尽力地曲折蜿蜒,在便利商店买支冰棒,看看邻近的书店又上架了谁的漫画。有时山穷水尽,只好耍赖,要他坐在已经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陪我说话。我们的话题是控制得绝对精准的表面张力,饱满又不至于溢出,没有一滴水沿着边缘坠落。我既钦佩自己,又感到无比纠结。我那时对于爱,认识得很少,我看不出来,倘若有个人愿意陪你把一条三百米的路走成三千米,那他对于你,多半是中意的。

我以为一切多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们在等待,等待对方成为那个“说点什么的人”,只要一声呼唤,我们将放下所有的挣扎。但我们只是被动地待在原地。曾有人交付我一盆莲花,花季很短,一下子萎谢了,我日日更替新水,看着那一汪泥液,浮想翩飞。我去问送花者,怎么判断莲花现在养得好不好?我屡屡有冲动想把她给挖捧起来,看一看。对方答,你想象她就是睡了,睡得很深,明年花季才会醒过来。我继续持小瓢舀水,发呆似的想,也许这莲花早已根烂于盆底,也可能她是岁月静好地睡着。小时候有个游戏,今人已不兴了,“荷花荷花几月开花?一月开不开……”我跟铂铱也在数着月份,偶尔他会貌似心不在焉地说,喂,你有喜欢的男生的话,要跟我说哦。我逐日变得胆怯与自卑,又想佯装潇洒,于是说,嘿,你喜欢谁,我也可以帮你哦。

有一个刹那,我认为他喜欢我。

那回,他陪我回家,我们又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对着小巷。那时是冬季,小雨乍停,空气湿且凉,我正好很喜欢这样,影子比光更清晰。那时我们的家庭都有些风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苦,过程中也展现了青少年企图点评人生的中二(2)性格。蓦然他打了一个哈欠,眼皮松成双眼皮。我注意到时间,很晚了,晚到得编造一个很正当的故事,才有办法圆了彼此的晚归。不知怎么的,我认定自己有责任收拾这残局。我告诉他,今天的对话,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很需要这一切。铂铱男孩瞧了我一眼,有些犹豫,也像是个长者,摇头说,没关系,可以再讲下去。我忘记自己又赖皮了多久,回家后又让母亲多么生气,我独独只记得他脸上那无可奈何的宽谅,他可能看穿了我舍不得走,而他舍不得让我难过。

然而,莫名其妙地,某一天起,他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找他,他不肯走出教室;写了信托人转达,又给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笑柄,只得当场把信给撕碎。我警惕自己,再也不要依赖自己的感受。谁叫我对于爱,认识得太少了。成年以后,我在感情里,反复跌跤。铂铱男孩无缘无故的疏离,在我的心上铸出一道伤口,时时隐约阵痛,那痛提醒了我:你所在意的人,将会以任何形式离你远去。有人送给我一个说法,试图为我疗伤:也许在那年暑假,铂铱男孩遇见了别人。我也服从了这个说法,想他永远幸福,想自己就此告别这个事件,再也不必在记忆的小长廊里搭建舞台,深夜孤独地排练,假设我更换措辞、表情、对白,是否能有出戏的结局是,他待了久一些。

日后我竟又遇见了他。当然不是巧遇,开展于社群媒体,别有用意的漫不经心。近来可好?好久不见。你现在还住在台中吗?什么?原来你搬家了啊。我们搭上了线,相谈甚欢,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我偶尔跟他倾吐自己与男友的争执细节,也想表明:我对他别无所求,只想当朋友。他则告诉我,他暗恋一个女孩,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女孩。闻言,我并未如预期中难受,仔细想想,我若往旁边一捞,也是有只手会伸过来给我牵;若意欲拥抱,也有谁愿意把臂弯借我。我祝福他暗恋得着成全。

遗憾不再,心一下子很宽,仿佛在胸臆之间塞进一片海洋,可以放养鲸豚,也纳得下一枚月亮。过了一阵子,他说,那个女孩点头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女孩。我也哥儿们似的说那个女生真的好漂亮,你们好登对。好像回到初初年少,经过走廊见云朵飘过,没什么失落也没什么哀愁。事情都有其归处,水气凝结成云,而云从风,我要怪谁呢?

他慎重地道谢,形容女孩的答应令他多么惊喜。

铂铱男孩与我,一年差不多只搭一次话。我习惯挑选最干净安全的话题作为开场白。像是,在街上遇见了当年喜欢一身名牌到校炫耀的富家子弟,或男生们公认最美的同学成婚生子了。铂铱男孩每每认真地回应。过程中,我换了一个人来爱,学习另一套系统,另一种相处模式。偏偏出了社会后的感情尤其复杂,有时交换的不仅是爱,也有彼此对未来的规划。偶尔,我忍不住忆及我那些年月对他的付出,不求甚解也不求回报,从来没想得太远,其实是也没有能力想得太长久。

一回深夜闲谈,话题依然从陈年旧事开始,在被反复榨取的渣滓中竭力再淘寻出闪闪发光的颗粒,好让对话持续。壁上时钟的指针斜倒,明明没碰酒精,可能是太累,神志游走,有了微醺的气场。我们的字句沿着洋葱外层深褐色的皮,一圈一圈地撕,直到我们走到最幼嫩也是味觉最呛辣处的核心。我八成是茫了,蛮横地问,嘿,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就彻底地疏远我了,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你忽然快速倒退,退至我再也跟你说不上话的距离。

话一出口,我即清醒大半,像失手打翻了什么,水液无止境地扩散。

通信软件的“保存性”实在逼人。若是面对面,语句完成的当下,八方逸散,我得以归咎于风太大,弄拧了我的意思;可以归咎于外头宣传车声响,导致对方误听。在通信软件面前,上述招数都不管用。羞怯与难堪如一条携藏着大量泥沙的大河,刷进我的脑海。我正要告诉他,这个问题错了,即使背后的情感真得要命,这问题还是错了。

屏幕上闪出铂铱男孩的信息:如果讨厌你,或对你生气,怎么会为了跟你讲电话讲到半夜,而一再挨骂呢?

就这样,那年死命忍住的眼泪,轻轻滚落。

我在学习写作的前阶段,主角的动作很僵硬。作家郑君要我去记录小说中最能展现主角欲望的一幕。我赶紧捞起手边读了一半的小说,有一幕是:主角为了让演员丈夫得到知名制作人的青睐,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受邀出席一个名流晚宴。丽人如织,衣香鬓影,主角站在那儿,双手交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地微笑。我对郑君提出我的见解:主角会去从事常人所不会做的事情,正因为这样,他们成了主角。郑君摇头,说这样子理解太浅了。他进一步阐释,你想想,主角这么努力,挤进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场合,拼命笑得像个甜姐儿,说不准最终那位制作人没看见她,或者更惨,认为使劲微笑的主角很烦。但,主角为什么情愿试上一试?为什么?因为去、他、的,你就是在意。在意到你忽略了一般人不太会忽略到的关键:你这样大费周章,成功的概率并不高。你懂吗,这就是她是主角而其他人不是主角的原因,她的欲望多么深刻。

郑君这席话谈的是主角的成形,无意间也渲染至我对于男孩的感情: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在这个时空的边缘打转,不时抬头踮脚,期盼看得更仔细。我还是在意。在那个热到汗水不停地流入眼睛,带来要命酸痒的夏天,我是否错读了什么?辜负了什么信号?为什么那样亲近的人,只陪我听了一季的蝉鸣。

他说了下去。你知道,那年,一次午休,你的班导把我叫去吗?他的回应,令我的大脑一时短路,我以为有一百个比导师更可能出场的角色。我的班导跟你说了什么?我问。几分钟后,我以为他睡着了,屏幕上又跳出他的回应:你的班导请我不要害你。你是能考上第一志愿的人。

“不要害你”,这四个字,确实是那位珍爱我的老师会讲出口的话。为了他,我不仅荒废课业,还拉着一群资优生朋友的手,拜托他们放下课本,陪我去网吧。我以为自己瞒天过海,殊不知其中出了告密者。我又想起来,他跟我划清界限,我悲伤地去找班导输诚,誓言从此会认真读书。倒是没留心观察,班导是否露出一丝凛然的微笑。

他又说话了。他应该也认定这个时刻,千载难逢,稍纵即逝。我们都足够懂事,看得出人终其一生,遇不着几个把心结给解开的时机。我们比较擅长什么也不做,心底兀自曲折。

他坦承,那四个字挺有效果的,“不要害人”,毕竟是我们从小到大都领教过的规则。我一边听,一边不由得沉思,不过班导的短短数语,再见面已是陌生人。到底是爱的实践?还是爱的匮乏?总之,我有答案了。得着答案的人,不一定更快乐,但被蒙在鼓里的人,绝对是煎熬的。我谢了他,心中有着天清气朗的定静。

我祝他跟心爱之人相互依持,他也这般待我。

把种种情事告知挚友小七。小七发出喟叹,如果当时没有班导阻挠,你眼中只惦记他,不碰书,不准备考试,熬夜抱着电话,天亮再到学校补眠,现在呢,人不晓得在哪儿。小七的感言,逼得我哑声许久。我眼前亲昵交心的友人们,多熟识于高中和大学,汲汲营营于课业,某种程度上褪了我们的感官,同时也回赠了几许偏袒与特权。该怎么说呢,小七太狠了,她在暗示,若我恨起班导,小心被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笑了,我也只能笑。我该感激那位导师的洞烛机先吗?她细手挪移我人生的轻重明暗,进行修图之术,如此老到成熟。难不成,她也是以一种包藏了恶意与促狭的智慧,深信,有天我会感谢她,感谢她辨识出,我是如此适于这个学历至上的社会?往事斑驳,不堪推敲与追问。好险“如果”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其永远无法存在。有一回受访,对方提问,“如果你……”,我以接近无礼的急促截断了这问题,说,不,我不接受这问题,因为没有人见过“如果”,你没有,我没有,既然如此,何苦,何必。

但没有人的梦里,我允许自己,想象,两人坐在打烊的早餐店的阶梯上,把当年没有谈完的话给捡起来,如拾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枫叶。

(1) 即“国际千克原器”,是指1889年经国际计量大会批准,作为千克单位标准物的砝码。由具有较强抗氧化性的Pt-10Ir铂铱合金(90%铂与10%铱)制成。

(2) 网络流行词,主要指自我意识过盛、狂妄,又觉得不被理解、自觉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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