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回忆克林索尔的夏天

后记
回忆克林索尔的夏天

自克林索尔的夏日闪耀,

已经过去十年

我与他,在一个个温暖长夜

伴着美酒佳人迷离绽放

唱着克林索尔醉酒的歌!

我现在的夜晚是多么清醒而不同,

随之降临的白日又是多么安宁!

即便有一个咒语将我带回

那时的迷狂——我也不想再要了。

不再将飞驰的车轮推回。

默认血液中安宁的死亡,

不再索求荒唐,

是我如今的智慧和善良。

把握一种新的幸福,新的魔力

自此,我有时就只是镜子,

像月亮倒影在莱茵河中那般,

任星星、神明与天使倒影其中,

持续数小时。

1929年9月17日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诞生于那个对我、对世界来说都非比寻常、独一无二的夏天。那是1919年,四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世界似乎被轰成了碎片。成千上万的士兵、战俘和民众,从多年僵化统一的顺服中,回归既向往又恐惧的自由。那场战争及大独裁者已死亡、被埋葬;变了的、穷了的世界,空空等待着我们这些被释放的奴隶。人人都热切渴盼这个世界和它当中的自由运动,但人人也恐惧释放和自由,恐惧变得陌生的私人领域,恐惧每一种自由所意味的责任,恐惧经长久压抑、几乎变得敌对的激情,恐惧自己心中的可能与梦想。

这新的氛围如同一剂迷幻剂作用于不少人。许多人在这获得自由的时刻却只有一种兴趣:将自己数年来为之流血奋斗的一切砸成废墟。人人都有一种感觉,像失去了什么,耽误了什么,一些生活,一些自我,一些成长、调整和生活趣味。有些年轻人在被战争拖走时,还活在童年世界里呢,他们现在“回归”了,却发现所谓的现实世界是完全陌生的、莫名其妙的。而我们这些更老的人当中有许多认为,他们最重要、最珍贵的年华被夺走了,现在想重新开始、与年轻人竞争却为时已晚。

尽管年轻人也没啥可羡慕的,但至少还一直有机会,从一个坚硬冰冷、迟钝无趣的世界中苏醒新生,而我们这些老人却来自于旧时代,那些曾被我们高度认同的世界观如今却成了可笑荒唐的昨日黄花。时代惊人地变快了,更年轻的人们不再以年龄段、时代或至少五年期来计量时间,而是以每一年,所以相信1903年的人与相信1904年的人已经有代沟了。一切都变得可疑,令人不安,甚至常常让人惊恐。

但在这样一个可疑的世间,在一些好的时刻,也似乎一切皆有可能,新的维度展开了。比如说我,一个曾被战争贬低与强暴,现在重回个人生活的诗人,有时会希望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希望世界回归理性与团结,重新发现灵魂,重新释放美丽,重新被神明召唤——这些都是我们在大崩溃之前曾经相信过的。无论如何,我自己除了回归作诗的世界,也看不到别的出路了,不管这个世界是否还需要诗歌。战争年月的动荡与伤害几乎完全摧毁我的人生,如果我要重新振作,为人生赋予意义,就必须通过激烈的内省与转变,向迄今为止的一切告别,尝试着,回到天使身边。

直到1919年春天,“关怀战俘营”才解除我的职位。我独自在空空的荒宅中找到了自由,一整年既无灯光也无暖气。我过去生活留下的东西也不多了。于是我向它们告别,打包了我的书、衣物和写字桌,锁上那座荒宅,寻找一处可让我在全然寂静中,独自从头开始的地方。这个叫蒙塔诺拉的地方,提契诺的小村镇被我找到了,在其中居住多年直到今日。

有三件事的到来让1919年的这个夏天变得非比寻常、独一无二:从战争回归生活,从桎梏回归自由(这是最重要的一件);南方的氛围、气候和语言;一个如同恩赐般从天而降的夏天。这种夏天我从前很少经历过,充满力量与光芒、诱惑与魅力,像浓烈的葡萄酒一样裹携我、穿透我。

这就是克林索尔的夏天。闪耀的日子里,我在村落间和栗林里漫步,坐在折叠椅上,尝试用水彩保存下稍纵即逝的流光溢彩;在温暖的夜里,我在克林索尔宫殿那些开着的门窗前一直坐到很晚。我的写作技法比绘画更为熟练与严谨,我便用字句来歌唱这个永不停止的夏天。于是画家克林索尔的故事便诞生了。

赫尔曼·黑塞
1938年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