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写给冷酷的路易的信

克林索尔写给冷酷的路易的信

亲爱的路易吉!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在日光中活着吗?秃鹰还没啃噬你的身躯吗?

你试过往一个停摆的挂钟上刺入细针吗?我曾试过一次,体会过,魔鬼如何突然进入这个仪器,嘀嘀嗒嗒晃走所有现存的时间。指针在仪表盘上展开赛跑,疯狂向前转动,发出巨响,奏着急板[1],直至一切突然停摆,挂钟臣服。我们如今的时代也这样:日月疯了一样在空中狂奔,一日催赶一日,时间从中溜走了,如同从布袋的漏洞中流走一般。我希望终结是干脆利落的,希望这个醉醺醺的世界沉没,也好过又以一种平庸市侩的节奏下坠。

这些日子我特别忙碌,都没时间想什么!(顺便一说,大声说这是有多奇怪啊:“都没时间想什么!”)不过我晚上常常想你。我常坐在那些林中小酒馆的某家中喝喜爱的红酒,虽然它们通常并不优质,但依然帮助我忍受生活,安定睡眠。有几次我甚至在酒馆桌上睡着了,并在当地人的嘲笑中证明我的神经衰弱也没那么糟[2]。有时身边还有朋友和姑娘,人们捏着女子塑像,谈论小屋、帽子、高跟鞋和艺术。有幸碰上天暖,我们就整夜叫嚷大笑,人们很高兴,克林索尔是如此有趣的一个兄弟。他们中有一位特别美的女子,每次遇到我都要激动地打听你。

咱俩从事的艺术,如一位教授所说,仍旧太贴近物质对象了(作为谜语画来呈现是精致的)。我们一直在画这些尽管带有一些更自由特征、尽管对小资们就足够激动人心的“现实”物品:人、树木、年市、铁路、风景。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给自己加上了一种传统。“现实”对于小资们来说,即所有人,或许多人以相似方式体验描绘的东西。我打算这个夏天一结束,就用一段时间只画幻象,也就是梦境。它们会部分贴近你的风格,即疯狂地有趣和震撼,如同科隆教堂捕鼠人洛克菲诺的故事[3]。如果我也感觉到,身下的土变得有些薄了,如果我也能以健全之身期待更多时日和作为,我仍会用这世界的一切激烈火炮来复仇。最近有位画商写信给我说,他震惊于我是怎样在最近的创作中经历着第二次青春。他说得有点道理。在我看来,今年才算真正开始画画。但我在经历的更像是一场爆炸,而不是春天。令人惊奇啊,原来我身体里还藏着这么多炸药,但炸药是没法在家庭灶台上好好燃烧的。

亲爱的路易啊,我常暗自庆幸,我们这两个老无赖本质上竟是害羞的,这令人感动。我们宁愿互相用玻璃杯砸破对方的头,也不愿坦陈彼此的感觉。就保持这样吧,老刺猬!

我们那日在巴雷尼奥的小酒馆用面包和葡萄酒欢闹一场,我们的歌在午夜的高林里壮丽回响,那些古罗马的歌谣。当人变老,脚也开始变凉,人只需要一点点就会感到幸福:一天工作八到十个小时,一升皮埃蒙特酒,半磅面包,一支维吉尼亚雪茄,几位女性朋友,当然首先得有温暖好天气。这些我们有,阳光华丽倾洒,我的头已被太阳晒得像木乃伊头一样黑。

有些日子里,我感到我的生活和工作才开始,有时又感觉,我已艰苦工作八十年,终于能够要求下班休养。每个人都会走到终点,路易,我也是,你也是。神知道,我在对你写什么,人们只看到我有些不对劲。我的眼总是痛,大概是疑病症吧,多年前读过的一篇论文,关于视网膜脱落的,会时不时让我不安。

当透过我那(你熟悉的)阳台门向下看,我便清楚我们还得勤奋努力好一阵子呢。世界美得无法形容,多姿多彩。透过这扇绿色高门,昼夜向我嚷着,尖叫着,索求着,我一次次跑出去,撕下其中一块给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小块。这儿的绿地经过夏季干燥,现在明亮得不可思议,微微泛红。我从未想过,我会使用英国红[4]和赭石红。接着整个秋天就在眼前了:被割过的庄稼,被采摘的葡萄,被收割的玉米,红色的森林。我会再一次参与这所有,日复一日,再画下百幅草图。不过我感到,某一天我会走向通往内心的路,再一次像年少时那般,完全依照回忆与幻想来作画、作诗、织梦。必须这样。

一位年轻艺术家向一位伟大的巴黎画家讨教,画家说:“年轻人,如果你想成为一位画家,可别忘了人首先得吃好。其次消化也很重要,保证每日按时排便吧!第三点,留住一位美丽的小女友!”对,应该说这些艺术的初始我学到了,而且在这几点上也几乎不缺什么。不过这一年,该死的,我在这些极简单的事上也不对劲了。我吃得少而糟,经常一整天只是面包,偶尔才排便(我跟你讲:这是人们必须做的事情当中最无聊的!),我也没有正式的小女友,而是与四五位女子有关联,但这件事也和吃一样让我筋疲力尽。挂钟上少了点什么,自从被我用细针刺入后,它虽又转了起来,但是快得像魔鬼,同时发出蹊跷的嘀嗒声。当人健康的时候,生活是多么容易啊!也许除了那段我们为调色争论的时期,我还从未写过这样长的信给你。我不写了,快五点了,美丽的灯火开始亮起来了。向你问好。

你的克林索尔

又及:我想起来了,你想要我拍过的一张很像中国人的相片,上面有小木屋、红色小路、维罗纳绿的锯齿状树木,背景中远远的城市像袖珍玩具。我现在没法邮寄,因为不知道你在哪儿。但它是属于你的,不管怎样我都要告诉你。

[1]Prestissimo,音乐术语,一种很快的节奏。

[2]患有神经衰弱者通常入睡困难,所以克林索尔认为自己能在欢闹中睡着 说明病情没那么糟。

[3]捕鼠人故事是德国民间传说。

[4]一种偏暗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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