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马努佐和维格利亚的阳光和风中作画,直至暮霭沉沉,克林索尔十分疲惫地行走在林间,来到一家沉寂的小酒馆。他唤来店中老妇,她给他拿了一陶杯的葡萄酒,他就在门前一个榛树墩上坐下,打开背囊,找到尚存的一块奶酪和一些李子,吃起了晚餐。坐在一旁的老妇面色苍白,驼背,牙也掉光了,布满皱纹的脖颈与老去的沉静双眼开始讲叙生活,关于她的村庄和家庭生活,关于战争、物价上涨和田地状况,关于葡萄酒、牛奶与它们的价格,关于死去的孙子和远游的儿子。农妇这渺小一生的所有时期与星盘便清晰亲切地展现,有种粗朴简单的美,充满喜悦与忧愁,充满恐惧与生机。克林索尔吃着,喝着,歇着,听着,询问孩子和家畜、牧师和主教,友善夸赞这寒薄的葡萄酒,把最后一颗李子给她,伸出手,问候夜安,便起身拿上手杖,背上行囊,慢慢走向山上明亮的森林,朝着夜宿地。
那是日暮的黄金时光,到处还是灿烂日光,但月亮已经隐隐闪耀,第一批田鼠在绿意的灿海中畅游。一道林边树墙在余光中柔和伫立,浓荫前是一排明亮的栗树干,一座黄色小屋静静释放吸纳的日光,光润如一颗黄玉,粉红和紫色的条条小径在草地上穿过,葡萄藤和森林间偶有已泛黄的洋槐枝。丝绒蓝的山峦之上,西方天空呈金与青。
哦,现在还可以工作,这最后的、迷人的熟夏一刻,不复返的时光!现在的一切美得多么难以言传啊,多么安静、明丽而慷慨,如同神的圆满!
克林索尔坐在凉草中,下意识地去握笔,又微笑着垂下手。他快累死了。他的手指抚摸干草和松软的干土。这可爱的游戏还能玩多久!有多快,手、嘴、眼就填满了泥土!杜甫这日送他一首诗,他想起来,缓缓吟诵:
从生命之树
落下一片片叶。
哦绚烂的世界,
如何使你饱足,
如何令你厌倦,
如何让你迷醉?
今日还灿烂的,
明日就将逝去。
凛冽的寒风很快就会吹起
在我棕灰的坟墓上。
母亲弯腰俯身,
向着小小的孩子。
我想再次见到她的眼,
她的凝视是我的星光,
别的一切都会消散,
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渴望死。
唯永恒之母常在,
那是我们的来处,
她轻巧的手指写下我们的名,
在短暂空气中。
现在,这很好。克林索尔的十条命还剩几条?三条?两条?总归还剩至少一条的,比起循规蹈矩、平庸世俗的生活,总是多命的。而且他还做过很多,看过很多,画了许多纸和布,在许多人心中唤起爱恨,在艺术和生活上,为这个世界带来许多烦扰和清新的风。他爱过许多女人,摧毁过许多传统和教条,尝试过许多新事物。他喝光过许多杯酒,呼吸过许多白昼与星夜,晒过许多太阳,游过许多水流。现在他坐在这儿,在意大利、印度或中国,夏风缭乱吹着栗树冠,世界完美。已经无所谓是再画上百幅画,还是十幅;是还经历二十个夏天,还是只一个。他已疲倦,疲倦。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渴望死。好杜甫!
是时候回家了。他会被召唤进屋,阳台门的穿堂风会迎面扑来。他会点亮灯,拿出他的风景写生。用许多铬黄与中国蓝画的森林深处也许不错,它们会成为一幅画的。起身吧,是时候了。
但他仍坐于原地,风吹着头发,吹着飘动的、布满颜料的帆布夹克,夜晚的心在笑着、痛着。风绵软地吹,蝙蝠在寂灭的空中柔缓无声地翩飞。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渴望死,唯永恒之母常在。
他也可在这里睡,起码能睡一小时,现在还是暖和的。他把头枕在背囊上,望着天。这世界如此美妙,又如此令人厌倦啊!
有上山的脚步声传来,是木屐在踢里踏拉。蕨草和染料木间浮现一个身影,是个女人,衣裳颜色已看不清。她迈着矫健均匀的步伐走近。克林索尔跳起来,问候夜安。她有些被吓到,怔了一下。他看着她的脸。他认识她,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她很年轻,深色皮肤,漂亮结实的牙齿闪闪发亮。
“看哪!”他嚷着向她伸出手。他感到,似有什么与这个女子连接着,也许是一小段回忆:“还认得不?”
“圣母啊!您是卡斯塔格奈塔的画家!您还认得我不?”
对,现在他想起来了。在对这个夏日斑驳交错的记忆中,想起她是塔文谷的农妇,他曾在她的屋旁作画数小时,在她的泉井喝过水,在无花果树荫下打过一小时盹,最后还从她那儿得到一杯酒和一个吻。
“您就再没来过了,”她抱怨道,“但您答应过我的。”
她的深沉嗓音中带有顽皮和挑衅。克林索尔来了精神。
“这儿,你来这儿找我更好!我真走运啊,在我孤独难过的时候,你来找我!”
“难过?别骗我了,先生,您是个逗趣的人,我可不信您的话。不过,我现在得继续往前走了。”
“哦,那我陪你走。”
“这不是您的路也没必要。我能遇到什么危险?”
“不是你,而是我有危险。很容易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喜欢上你,与你同行,亲吻你可爱的嘴唇和脖颈,亲吻你美丽的胸脯,而那个人却不是我。不,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将手搭在她的后颈上,不让她走。
“我的小星星!珍宝!我的小甜李!咬我吧,否则我会吃了你。”
他亲她,她笑着向后扭,咧着有力的嘴。在推搡中她让步了,回吻他,摇着头,大笑着,想要挣脱。他将她揽到跟前,亲吻她的嘴,手放上她胸脯,她的发闻起来像夏天,是干草、染料木、蕨草、黑莓的味道。深呼吸的片刻,他扭过头,看渐熄的天空上初星已升起,小而白。女子沉默了,脸色变得严肃,她呻吟着,拉住他的手紧紧放在自己胸上。他轻柔俯身,将她的手推到腘窝处。她不反抗,他们在草中交欢。
“你爱我吗?”她像个小女孩一样问道。“我真坏!”
他们喝着杯里的水,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带走他们的呼吸。
分别前,他在背囊和围兜里翻找,看看有无可送的物件,找到一个还装有半罐烟草的小银罐,他倒空烟草,把罐子给她。
“不,不是礼物,绝不是!”他坚决地说,“只是一个纪念,让你别忘了我。”
“我不会忘了你,”她说,“你会再来找我吗?”
他悲伤了,缓缓轻吻她的双眼。
“我会再来找你的。”他说。
他又一动不动地听了会儿,听她的木屐声朝山上响去,踩在草地上、森林上、泥土上、岩石上、落叶上、树根上。现在她走了。夜色中的森林黑沉沉,温和的风在寂灭大地上轻抚。不知是什么,也许一朵蘑菇,也许一根枯蕨,闻起来是秋天的味道,尖锐而苦涩。
克林索尔无法决心归家。这座山要升向哪里?走向他房中的那些画,又会走向哪里?他在草地上伸展,躺平,看着星星,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很晚,直到一声兽鸣,一阵风过或露水凉意将他唤醒。于是他走上卡斯塔格奈塔山,找到他的住所、他的门和房间。那儿有信和花儿,有朋友来过。
如此困倦,但他还是依照顽固的老习惯,像每晚那样从背囊中拿出东西,在灯下审视白日画下的写生。森林深处画得美,阳光穿透,树影斑驳,草石闪耀其间如冰晶珠玉。舍掉亮绿,只用铬黄、橙和蓝来画是对的。他久久凝视画纸。
但这是为了什么呢?这些布满颜色的画纸又是为了什么?一切的努力、汗水,还有短暂陶醉的创作快感是为什么?是否存在救赎?是否存在安宁?是否存在和平?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几乎未脱衣,熄了灯,试着睡去,并轻轻哼唱杜甫的诗句:
凛冽的寒风很快就会吹起
在我棕灰的坟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