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诺日

卡雷诺日

克林索尔与来自巴雷尼奥的朋友,及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一道徒步至卡雷诺。他们沉醉在清早的时光中,四周,绣线菊散发着浓郁芬芳,林边的露水蜘蛛网摇摇晃晃。走下温暖林坡,来到潘潘毕奥的山谷,黄色街道上的明黄房屋在暑气中绵软歪斜、无精打采,干涸小溪上的柳树泛着箔白光泽,枝条沉沉垂在金色草坪上。这一群朋友花枝招展地走过粉街,穿过蒸腾的绿谷:男人们穿白和黄的亚麻丝绸,女人们穿白和粉的衣裙。艾尔丝丽雅的维罗纳绿阳伞,像魔戒上的珍宝一样闪耀。

医生用他亲切的嗓音哀叹:“真不幸啊,克林索尔,你那些绝美的水彩画在十年后便都褪色了,这些你偏爱的颜色都不能持久。”

克林索尔回答:“对,更糟的是,你这一头漂亮的棕发,医生,在十年后就全都变灰了;而要不了多久,我们美丽快活的身子骨就不知埋在哪个坑里了,可惜了,也包括你这漂亮又强健的身子骨,艾尔丝丽雅。孩子们,我们没必要活到这么晚才开始变得理性吧。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

诗人赫尔曼站着吟诵道[1]:

人生快如闪电,光华转瞬即逝。

天地不变,容颜却遭岁月更改。

哦你呀,斟满酒却不喝,

哦告诉我,你在等谁呢?

“不,”克林索尔说,“我说的是另一首诗,有那句‘朝如青丝暮成雪’的——”

赫尔曼便立刻念道[2]:

早上发如黑缎,

晚上便白如雪,

肉身易朽,

不如举杯邀月!

克林索尔大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好棒的李太白!他有先见之明,什么都知道了。我们也什么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聪明老兄。他会喜欢今天这个饮酒日的,今夜也恰好如此美妙啊,适合用李太白的方式死去,在静流之舟上[3]。你们看,今日的一切都美妙绝伦。”

“李太白死于河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死法呀?”女画家问。

可艾尔丝丽雅用她深沉美妙的嗓音打断了对话:“不,快停下来!谁要再说关于死和死亡的一个字,我就不喜欢他了。停止吧,坏克林索尔!”

克林索尔笑着到她这边:“你说得真有道理,孩子!如果我再说关于死亡的一个字,你就用你的阳伞戳我的眼睛。说真的,今天实在太美好了,亲爱的人们!今天有只鸟在歌唱,童话鸟儿,我今早就听见它唱了;今天有阵风在吹,童话风儿,天空之子,它唤醒沉睡的公主,将思虑从人们脑海吹走;今天有朵花开了,童话花儿,蓝盈盈的,一生只开一回,采到它的人便能获得至福。”

“他是想说点什么吗?”艾尔丝丽雅问医生。克林索尔听见了。

“我想说的是:今日一去不复返,若不吃它、喝它、尝它、闻它,就永不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太阳永不再如今日这般照耀,它在空中有一个位置,与木星的位置形成一种关联,与我,与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与我们所有人有一种关联,它不会再来了,千年内都不会再来。因此我要快乐,要靠向你左边一点,帮你撑这把宝石绿的阳伞,在它的绿光下,我的脑袋看起来会像一颗猫眼石。不过你也得一起做点什么,你得唱首歌,唱你最拿手的歌。”

他挽起艾尔丝丽雅的胳膊,棱角分明的脸在阳伞的蓝绿阴影下变得柔和,他爱上这把阳伞,为它甜蜜的翠色心醉。

艾尔丝丽雅唱了起来:

我的爸爸不愿

让我嫁给一位步兵——

其他人也加入了歌唱,人们走向森林,走进去,直到斜坡太陡,道路像梯子一样穿过蕨草丛通向大山顶。

“这首歌真是直白得惊人呀!”克林索尔称赞,“父亲反对恋情,像一直以来的老套。于是他们用利刃杀死了父亲。他不再是障碍了。他们在夜里这么干,除了月亮没人看见,月亮和星星不会出卖他们,而亲爱的神哪,一定已经原谅他们了。这歌多么美而直白啊!如果一位当今的诗人这么写,会被乱石砸死的。”

阳光穿过栗树,一片灿烂摇曳,人们在窄窄的山道上攀登。当克林索尔向上看,他眼前是女画家瘦瘦的小腿,丝袜透出肌肤的红润。向下看,是艾尔丝丽雅头上隆起的松石绿阳伞,伞下的她身着紫绸,是这人群中唯一的深色。

一间蓝橙色农舍旁的草地中落满青色的夏苹果,清凉洁净,他们捡起品尝。女画家热烈讲述塞纳河畔的旅行、战前曾经的巴黎。对,巴黎,那时的极乐之地!

“这些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回来了。”

“也不该回来,”画家激动地嚷嚷,猛烈摇晃他棱角分明的头颅,“没有什么应该回来的!为何要回来?这是多么幼稚的愿望啊!战争已把从前的一切衬得像天堂了,哪怕最无趣、最不起眼的那些。没错,在巴黎、罗马和阿尔曾是很美的,但此时此刻难道不美么?天堂不在巴黎,不在和平时期,天堂在这里,在那山上,我们一小时后就会在那儿了。我们就像那些强盗,而耶稣会对我们说:‘你今日与我一道在天堂。’”[4]

他们走出林间小径的斑驳树荫,走上宽敞的车行道。明亮炙热的道路以大弧盘山而上。深绿墨镜护眼的克林索尔常常落在最后,只为看这些摇曳的身姿和它们的色彩搭配。他故意没带作画的东西,连最小的速写本也没带,但还是一次次停下,被这些景象迷住。他瘦长的身影孤单伫立,如红色街道上、洋槐林边缘的一个白影。山上暑气氤氲,光线直直流泻,山下千百色彩蒸腾。衬着白色村庄,周围绿和红的山上,连绵蓝峰层层叠叠,越往后越亮、越蓝,遥远处是雪山水晶般的尖峰,亦真亦幻。洋槐和栗树林上,岩壁和萨鲁特山的起伏峰峦十分显眼,不羁而有力,呈微红、浅紫。不过最好看的还是人儿呀,他们站在树荫光斑中花般照人,翠色阳伞如一个巨大的绿甲虫发着光,伞下是艾尔丝丽雅的乌发,苗条的白衣女画家脸粉粉的,还有其他人。克林索尔用贪婪的目光汲取这一切,心思却在吉娜身上。一周后才可再见她,她正在城里的一间办公室里打字呢。只有偶尔见她时他才感到幸福,独自一人时却总不能。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却偏偏爱她。她什么也不懂,这个陌生画家只是一只稀奇怪鸟。多奇怪啊,他的爱欲只停留在她身上,无法对其他人动心。他还不习惯长久爱着一位女子。他渴望和吉娜坐上一个钟头,握着她纤细的手指,脚贴着她的脚,在她的颈上轻轻一吻。他左思右想,陷入可笑的谜团。这就是转折吗?这就是更年吗?或者这只是中年发春,是四十几岁人对二十几岁人的迷恋?

人们到达了山脊,山那边又是一番新奇景象:杰罗诺山高大而不真切,纯粹由陡峭的金字塔形尖峰和锥体构成,山后日头已斜,每一片高原都在深紫阴影上飘浮,泛着瓷光。远近之间,空气闪烁,森林绿焰后一片清凉静谧,狭长的蓝色支湖消失在无限的远方。

山脊上有个小小村庄:一座带小屋的庄园,四五幢涂成蓝或粉色的砖房,一座小教堂,一个喷泉,几棵樱桃树。一行人在喷泉边停下晒太阳,克林索尔独自前行,穿过拱门进入一个荫凉农庄,见三幢蓝房子矗立着,窗户有点儿小,房子间有草地和砾石地,上面有山羊和荨麻。一个孩子跑过他身边,他召唤着,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孩子停下,他揽过她,喂她。这是个羞怯漂亮的黑发小姑娘,小兽般的眼眸黑得惊人,棕色光腿纤细发亮。“你住哪儿?”他问,她跑向旁边一扇门,门开在房屋夹缝间。原始洞穴般昏暗的砖屋内走出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也拿了点儿巧克力。棕色脖颈从脏衣中探出,她有晒黑的、坚定宽阔的秀脸,丰润大嘴,大眼睛含着纯真甜美的爱欲。她那亚洲人的宽脸上兼有女性与母性的魅力,舒展宁静。他诱惑地靠向她,她微笑着躲开,把孩子拉到两人之间挡着。他继续走,打算返回。他想画下这个女子,或成为她一小时的情人。她是一切:母亲、少女、情人、野兽、圣母。

他慢慢返回同伴那儿,心中满是幻梦。庄园的住房看起来是空锁的,墙上固定着粗粝的老旧炮弹,一条不规则的台阶穿过灌木丛,通向小丘树林。最高处有一个纪念碑,碑上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孤单胸像,着瓦伦斯坦服,鬈发卷须。正午炫光中,幽灵魅影在山头萦绕,神奇之物在潜伏,世界被一种奇异遥远的气氛笼罩。克林索尔在泉边喝水,一只风蝶飞来,啜饮着溅到喷泉石栏上的水滴。

过了山脊,山路继续向前,穿过栗树,穿过榛树,光影交错。转角处有座路边小教堂,老旧泛黄,壁龛中有褪色的古画。一个天使般甜美而天真的圣像,只残存一小片红棕色圣袍,其余部分都破损了。克林索尔颇喜古画,当他与这些壁画不期而遇,便会爱上它们,爱这些美丽杰作重返尘世。

又是树、爬藤、明晃晃的街道;又一个拐弯,便到了目的地。一扇深色大门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一座雄伟的红砖教堂快乐自信地耸向天空。在这充满光尘与宁静之处,被晒红的草坪在脚下干裂,明艳墙壁反射着正午阳光,立柱上有一尊雕像,在光浪中无法看清。宽阔处一排石栏面向无尽蔚蓝。那后面是卡雷诺村庄,褪色棕砖下有古老、狭窄、幽暗、阿拉伯风格的昏暗小屋,巷子窄得难以置信,压抑无光,突然出现的小空地却又在白晃晃的太阳下呐喊,非洲和长崎;远处是森林,下面是蓝色悬崖,上方浮着肥厚饱满的白云。

“奇怪啊,”克林索尔说道,“人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熟悉这世界的一点点!我几年前曾去过一次亚洲,夜里坐着高速火车,途经离这儿六或十公里之处,却对此处一无所知。我要去亚洲,这在当时是很迫切的,我必须那么做。但我在亚洲找到的一切,如今在这儿也能找到了:古老森林、炎热、美丽而放松的陌生人、阳光、圣殿。人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在一天之内寻访地球三处地方。它们就在这儿。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认识山上住着的一位年轻女子,克林索尔特别期待遇见她。他管她叫“山之女王”,因为他幼时读的一本神秘东方故事里,有这么一个称呼。

一队人满怀期待地穿过小巷的蓝色幽谷,无人,无声,无鸡无狗。但是透过一扇半明半暗的窗,他看见一个身影寂然伫立。那是一个漂亮少女,黑眼睛,红头巾,黑发。她的目光静静打量这个陌生人,遇到他的目光。他们双目对视有一次长呼吸那么久,男人和少女,眼对眼,全然而严肃,两个陌生世界在这一刻贴近。接着,双方都短促真挚地一笑,这是两性间永恒的问候,甜蜜贪婪的敌对。往房边走一步,陌生男人就消失了,躺在少女的箱子中,画中之画,梦中之梦。克林索尔那从不知足的心被刺入一根小刺,有一瞬间他犹豫着想返回,阿戈斯托唤他,艾尔丝丽雅唱起了歌。一片墙影掠过,迷醉正午中寂然闪现出一块明艳小广场和两座黄色宫殿。窄窄的石台,闭合的木窗,是歌剧开场的华丽舞台。

“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嚷道,“菲塔玛[5],这女子中的珍珠,住在哪儿?”

竟有回响从那座小点的宫殿传来。紧闭的阳台大门后的暗处,跃出一个奇特声音,又一声,接连十声,然后高八度,再十声——一台被奏响的钢琴,一台充满音调的钢琴,在大马士革的中央。

这儿就该是她住的地方了。但是房子看起来没有门,只有好看的黄墙和两个阳台。山墙灰浆上有一幅古画:蓝和红的花儿和一只鹦鹉。这里该有扇漆绘的大门,当人敲三次门,并说出所罗门的暗号,漆门便会打开,漫游者们便会闻到波斯精油的芬芳,纱帘后,山之女王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奴隶们匍匐在女王脚下的台阶上,漆门上的鹦鹉喳喳叫着,飞到女王的肩上。

他们在侧巷找到一扇小小的门。可怕的自动门铃尖锐刺耳地响起,通向上方的台阶窄如梯子。无法想象,钢琴是如何进入这幢房屋的。通过窗户?通过屋顶?

一只黑色大狗跟上来,后面还跟着一只金毛小松狮,楼梯大声咯咯作响,后面,钢琴用同一声调唱了十一下。柔和甜美的光从一间涂成粉色的房间涌出,门纷纷合上。那儿有只鹦鹉吗?

山之女王就突然出现,灵活苗条的花般身躯,紧致有弹性,一袭红衣如火焰燃烧,这是青春的画面。克林索尔面前飘走百幅可爱画面,这一幅新的跃出,光芒万丈。他立刻知道,他要画下她,不是画下肉眼所见,而是画下他所感知到的,她的内在光芒,这份诗意,这辛辣迷人的乐音:青春、红色、金发、女战士。他愿整小时、数小时地注视她。他愿看着她走、坐、笑,看她跳舞,听她唱歌。这一日是荣耀的,这一日已找到它的意义。再来的就是礼物,就是富余了。一直便是这样:奇遇不会独自到来,总有一只鸟先飞来,总有征兆与迹象先行,比如门后亚洲女子母兽般的眼神,比如窗后的黑发美村姑,以及这样那样的预兆。

那一秒他忽然想道:“如果我能年轻十岁,年轻短短十岁,便能拥有这位女王了,可以拥抱她、爱抚她!不,你太年轻了,你这小小的红色女王,你对于年老的幻魔师克林索尔来说太年轻了!他会惊叹你、记住你,会画下你,会永远描绘你的青春之歌;但是他不会追求你,不会登上通向你的梯子,不会为你拼杀,不会在你阳台下唱小夜曲。不,可惜他不会做这一切,年老的画家克林索尔,年老的傻瓜。他不会爱上你,不会用看亚洲女子、看黑发村姑的眼神来看你,尽管她们和你年龄相仿。但对于她们,他还不算太老。唯有对你,山之女王,山间朱花。对于你,石竹啊,他太老了。对你来说,克林索尔的爱情是不够的,他在白天忙于工作,在夜晚忙于饮酒。所以我还是用眼睛来汲取你吧,纤长的火炬。打听你,在你早已忘了我时。”

走在石砌地板上,穿过一间间房和开放的拱门,人们来到一个大厅,巴洛克式的繁复浮雕在高门上闪烁,深色门楣四周画着海豚,白色骏马和粉红小爱神在熙熙攘攘的神话海洋中浮游。厅内空空,只有几把椅子及钢琴残片,不过两扇诱人的门通向两个小阳台,朝向闪亮的歌剧广场,对面转角是邻宫的华丽阳台,它也被涂上了画,一只丰满红雀如金鱼在阳光中嬉游。

人们不再向前走,而在大厅里拿出备好的美味,还铺了一张桌子。酒也来了,这来自北方的稀有白葡萄酒,是开启无数回忆的钥匙。调音人消失了,散架的钢琴沉默了。克林索尔沉思着凝视裸露的琴弦箱,轻轻合上琴盖。他的眼睛生疼,但他心中吟唱着夏日,吟唱着撒拉逊[6]母亲,吟唱着卡雷诺蓝色的肿胀梦境。他吃着,用手中杯去碰别人的杯,朗声谈笑,但在这一切后,他脑中还在作画,他的眼神围绕着石竹,围绕着火之花,像水围绕鱼儿那般。他的脑中坐着一位勤勉的记录官,刻着形体、韵律、动态,如在钢铁刻柱上记录。

谈笑声充溢空旷大厅。医生笑得聪明和善,艾尔丝丽雅笑得真诚友爱,阿戈斯托笑得强健脱俗,女画家笑得轻快如鸟。诗人说着睿智之语,克林索尔说着趣话,红色女王略带羞怯地观察着她的客人们,穿梭其中。被海豚和骏马环绕着,她来来去去,时而站在钢琴上,时而蹲在枕头上,时而切着面包,用纯真的少女之手倒着酒。欢乐响彻冷清的大厅,黑眼睛蓝眼睛都闪闪发亮。炫目正午呆呆守候在明亮阳台的高门前。

高贵甘露在杯中流泻酒光,与简便冷餐相映成趣。女王的红衣在高高大厅中流泻艳光,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明亮热切地追随它。她消失了,系着一条绿胸巾回来。她消失了,戴着一块蓝头巾回来。

酒足饭饱,人们欢快起身,去森林里,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耀眼,草帽下的脸庞神采奕奕,阳光天空灿烂明媚。山之女王一袭红衣躺在绿草地上,精致的白色脖颈从火中伸出,高跟鞋明艳动人地贴在纤细的脚上。克林索尔在她身旁,阅读她,研究她。仿佛在她身边,如童年读山之女王的魔幻故事时那般贴近。人们休息、打盹、聊天,人们驱赶蚂蚁,以为听到蛇声。女人们的头发上挂着带刺的栗壳。人们想念着此刻本该在场的缺席友人,他们并不多,其中有冷酷的路易。这位克林索尔的朋友是旋木和马戏团的画者,人们想起他,他的奇思妙想便飘来。

这个下午过去了,犹如天堂的一年。人们笑着分别,克林索尔将一切放进心里:女王、森林、宫殿和海豚大厅,两只狗,鹦鹉。

与朋友们一道漫步下山,仅在少数日子才有的快乐和陶醉征服了他(在这样的日子他会自愿停止工作)。与艾尔丝丽雅、赫尔曼和女画家手牵手,蹦跳着走下阳光大街,唱着歌,孩子气地用玩笑和文字游戏取悦自己,尽情大笑。他跑到别人前头藏起来,然后突然冒出来吓唬他们。

人走得快,太阳走得更快,走到帕拉扎托时,太阳就已经沉到山后了,谷中已是夜晚。他们迷了路,下得太深,大家都太饿太累,不得不放弃为夜晚编织的计划:散步经过柯恩至巴雷尼奥,在湖边村庄的酒馆吃鱼。

“亲爱的人们,”克林索尔说,坐到路上一堵矮墙上,“我们的计划是美的,我也会感恩一顿在渔村或在多洛山的美味晚餐。但我们走不了那么远了,至少我不行。我累了,饿了。最多从这儿走到下一个酒馆,肯定不会太远。那儿有葡萄酒和面包,这就够了。谁和我一道?”

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小馆子找到了,就在陡峭山林的窄台上。树木阴影下,有石凳和桌子。店主从石窖中拿出凉的葡萄酒,面包也有了。现在人们默坐进食,为终于可以坐下而高兴。高高树干后,白日寂灭,蓝山变黑,红街变白,人们听见下面的夜街上一辆马车驶过,一只狗叫起来,天空中有了点点星光,大地上也亮起了灯火,交相辉映,让人无从分辨。

克林索尔幸福地坐着、歇着,看着夜色,慢慢吃着黑面包,静静喝光蓝杯中的葡萄酒。吃饱喝足,他又开始畅谈、歌唱,跟着歌曲的节拍摇晃,与女人们调情,嗅闻她们发丝的芳香。酒的味道很好。这个老诱惑者,轻易就打消了人们继续前行的建议,喝酒、倒酒、轻轻碰杯,再让新的酒上来。陶制蓝杯中缓缓浮现出往日镜像,多彩幻魔师在人间漫游,为星与光涂上颜色。

他们高坐在摇晃的秋千上,在世界与夜晚的深渊之上,如金笼中的鸟儿,没有故乡[7],没有忧愁,直面星星。他们歌唱,这些鸟儿唱着异域的歌谣,沸腾的心在幻想,融入夜色、天空、森林,融入神秘魔幻的宇宙之中。回响来自星月,来自林山,歌德坐在那儿,还有哈菲兹[8],热烈的埃及和真挚的希腊散发芳香,莫扎特微笑着,胡戈·沃尔夫[9]在狂乱的夜晚弹琴。

噪声惊人,亮光骤闪:他们下方,一辆百窗透亮的火车穿越地心飞来,进入山林,进入夜色。一座看不见的教堂响起钟声,似自天际传来。半个月亮悄悄升起,悬于桌前,倒影在暗色葡萄酒中,将黑暗中一位女子的唇和眼照亮。月亮微笑着,继续向上升,朝着星星歌唱。残酷路易的灵魂蹲坐凳上,孤独地写信。

克林索尔,黑夜之王,发戴高冠,背倚石座,引领着世界之舞,打着节拍,召唤出月亮,让铁轨消失。他们走了,如一个星座自地平线滑下。山之女王在哪里?林中不也有架钢琴在奏响,远处不也有那只羞怯的小松狮在吠叫吗?她不再换条蓝头巾了吗?你好,旧世界,为你担心啊,你不要崩坏!这儿,森林!那儿,黑山!保持节拍啊!星星,你这样蓝、这样红,像民歌里唱的:“你的红眼和蓝嘴!”

绘画是美妙的,绘画对于乖孩子来说是美妙可爱的游戏。但这却是更壮大更宏伟的:指挥星辰,将血液流淌的节拍、视网膜上的彩漩与世界相融。任颤栗灵魂在晚风中尽情摇晃。与我同行吧,黑山!变成云,飞去波斯,在乌干达上空下雨!与我同行吧,莎士比亚的魂魄,在一日日的雨中,给我们吟唱醉酒的雨中谐曲!

克林索尔亲吻一双小小的女人之手,倚在另一女子舒缓呼吸的胸前,桌下还有一只挑逗他的脚。他已分不清谁的手谁的脚,只觉得被温柔环绕,感谢这焕新的古老魔力:他还是年轻的,还离终亡很远,他还在散发光芒和魅力,她们还是爱他,那些美丽腼腆的小女人,还是信任他。

他的兴致更高了。轻吟一首壮美的叙事长诗、爱情故事,更准确说是去南太平洋的旅行,在高更和罗宾逊[10]的陪伴下发现鹦鹉岛,在极乐岛上建立自由国。千只鹦鹉在暮光中闪耀啊,蓝尾倒影在绿湾中!克林索尔大声宣布他的自由国,鹦鹉及大猿的百种叫声应和如雷。白鹦鹉伴他画下小屋的形体,闷犀鸟陪他喝笨重椰杯中的棕榈酒。哦,那时的月亮,极乐之夜的月亮,苇丛木屋上的月亮!她叫库·卡吕娅,羞怯的棕肤公主,她行走于大蕉林,长身玉立,在大叶下流淌蜜光,温柔脸上的眼像鹿,灵活矫健的背像猫,强韧的关节和多腱的双腿,使她跳起来如猫般轻捷。库·卡吕娅,少女,神圣东南的原始纯光,你在千个夜晚躺在克林索尔心上,每一个夜晚都是崭新的,每个都比前一个更为真挚美妙。哦,大地精灵的狂欢啊,鹦鹉岛的少女在神前舞蹈。

越过岛屿、罗宾逊和克林索尔,越过故事和聆听者,天际泛白的夜空隆起,山峦也像舒缓呼吸的胸腹一样轻轻鼓起,山上是树木、房屋和人。润月在苍穹上热烈急舞,星辰们也随着它沉默快舞。一串串星星排成熠熠发光的缆车索道,通向天国。森林的黑色是母性的,泥沼散发腐朽与诞生的味道,蛇鳄匍匐,创世的洪流在倾泻,无边无际。

“我又要画画了,”克林索尔说,“明天就画。但不再是这些房屋、树木和人了。我要画鳄鱼和海星、龙和红蛇,画发生与变化的一切。渴求成为人,渴求成为星星,充满诞生,充满腐朽,充满神与死亡。”

穿透他的絮语,穿透醉酒的激荡,艾尔丝丽雅轻柔地唱起歌儿《美丽花束》,声音深邃清晰,安宁从她的歌声中淌出,似从一个遥远的漂浮小岛,跨越时间与孤独之洋,传到克林索尔耳朵里。他倒扣空酒杯,不再倒酒。他聆听着。一个孩子在唱,一位母亲在唱。人哪,到底是个流氓无赖,陷在世间的烂泥里,还是一个笨笨的小孩?

“艾尔丝丽雅,”他崇敬地说,“你是我们的福星。”

枝蔓夹道,穿过陡峭幽暗的森林上山。人们踏上回家的路。明亮森林边缘到了,田野已被收割,小路在玉米地中呼吸着夜晚与回归,玉米叶上泛着月光。葡萄藤倒向一边。克林索尔现在用略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了,轻轻地一直唱下去,德语的或马来语的,有词的或无词的。丰沛情感从轻吟浅唱中涌出,如一面砖墙在夜晚散放白日所吸收的光热。

这儿有位朋友告别了,那儿又有一位,消失在葡萄藤影下的小径上。每一位都走了,每一位都在天空下孤独地为自己找寻归路。一位女子和克林索尔吻别,她的唇热烈吸吮他的。他们走开了,他们消失了,所有人。当克林索尔独自踏上公寓的阶梯,依然还在唱着。他歌颂神和自己,歌颂李太白,歌颂潘潘毕奥的美酒。如同一位躺在赞美之云上的神祇。

“在内心深处,”他唱着,“我是一枚金球,如同圣堂的穹顶,人们跪着祈祷,墙面发出金光。古画上,圣地在流血,圣母之心在流血。我们也在流血,我们这些异类,这些疯子,这些星星和彗星,七与十四把剑穿透我们极乐的胸膛。我爱你,金发和黑发女子,我爱所有人,包括庸人;你们都是和我一样的可怜鬼,你们是可怜的孩子,踏错的半神,如醉酒的克林索尔。敬我,亲爱的人生!敬我,亲爱的死亡!”

[1]李白《对酒》: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

[2]李白《将进酒》: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3]传说李白是醉后落水而死。

[4]出自圣经中耶稣在临终之际拯救强盗的典故。

[5]菲塔玛(Fatme)源自阿拉伯名字“Fatama”。“866 Fatme”则是一颗于1917年2月25日被发现的绕太阳运转的小行星。

[6]撒拉逊,原来系指从今天的叙利亚到沙特阿拉伯之间的沙漠牧民,广义上则指中古时代所有的阿拉伯人。

[7]这里契合黑塞的流亡者身份。

[8]Hafis(约1315—约1390),波斯抒情诗人。

[9]Hugo Wolf(1860—1903),奥地利作曲家、乐评人。

[10]保罗·高更与西奥多·罗宾逊皆为19世纪印象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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