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

路易

“冷酷的路易”[1]从天而降。这位克林索尔的老朋友萍踪浪迹,以铁路为居所,以行囊为画室,现在突然到访。天空流淌下美妙光阴,和风轻抚,他俩一起画画,在橄榄山[2],在迦太基[3]。

“一切绘画到底有价值吗?”路易赤身躺在橄榄山的草地上,后背被阳光晒得通红。“人们画画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恰有喜爱的女孩在怀中,恰有今天想喝的汤在盘中,你就无须用这种疯狂的儿童游戏来折磨自己了。自然界有万千色彩,而我们却执意要将色谱减至二十阶。这就是绘画。你永远无法从中获得满足,而且还要喂养评论家。恰恰相反,一碗美味的马赛鱼汤,亲爱的,配上一杯温润的勃艮第红酒,再来一块上好的米兰炸肉排,梨与古冈左拉干酪[4]作为甜点,配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实,我的先生,这才是价值!你们巴勒斯坦地区的人吃的是有多差啊!哦,神哪,我希望自己是一棵樱桃树,嘴中长出樱桃来,而我身上靠的梯子上,恰好站着我们今早遇见的那位棕色皮肤的激动少女。克林索尔,别画了!我请你去拉古诺[5]吃饭,很快就到饭点了。”

“这行吗?”克林索尔眨眼问道。

“行啊。只是我得先快速地去一趟火车站。因为,坦白说,我给一位女性友人发了电报,说我快死了,她十一点就会到的。”

克林索尔大笑着将刚开始画的习作从画板上撕下。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吧!不过穿上你的衬衫,路易吉[6]。尽管此乡民风淳朴,但你不能光着身子去城里呀。”

他们来到小城中,去火车站接上一位美丽女子,便在一家餐厅里心满意足地吃饭。克林索尔在数月的乡村生活中几乎忘了这些,于是惊叹还有这般妙物:鳟鱼、烟熏生火腿、芦笋、勃艮第沙布利葡萄酒、瑞士多勒葡萄酒、百帝王小麦啤酒。

吃过饭,他们三人坐缆车沿山城而上,掠过房屋座座,掠过窗户和爬藤,一切美极了。他们继续乘坐缆车降到山脚,又再随缆车上下观光一趟。奇妙的世界五彩斑斓,有点可疑,有点不真实,但实在美轮美奂。只是克林索尔略微拘谨,他假装镇静,生怕爱上路易的漂亮女伴。他们又去了一次咖啡馆,接着去到正午时分空旷的公园,在巨树下的水边躺倒。他们看见许多值得画下的东西:深绿树丛中一些宝石红的房屋,智利南洋杉及生了蓝棕锈斑的黄栌。

“你画了许多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克林索尔说,“这些我全都喜欢:旗杆、小丑、马戏团。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你那幅《夜晚旋转木马》中的局部。你可知道,画中的紫色帐篷之上,远离万家灯火的夜空高处,飘着一面凉凉的浅粉色小旗,这样美,这样凉,这样孤寂,孤寂得可怕!正如李太白或保罗·魏尔伦[7]的一首诗。”这面小小的、傻傻的粉旗上,有这世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却又笑傲这一切痛苦和绝望。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不负此生了,我要赞美你,为这面小旗。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它。”

“你自己也喜欢的。看吧,如果你不曾画出这样的一些东西,那所有的好酒好菜、美女咖啡也于你无益,你只是个可怜鬼。但有了这些画,你便是个富足鬼,是个人们喜欢的家伙。看哪,路易吉,我有时也和你想的一样:我们的一切艺术只是补偿,只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与爱欲的补偿。这份补偿勉强费力,代价还高出十倍。但其实并非如此。人们太高估感官愉悦了,将精神生活看作是对缺失的感官体验的补偿。然而,感官并不比精神更具价值,反之亦然。因为一切都是合一的,一切都同样美好。无论你是抱一位女子,还是作一首诗,都是一样的。只要那个核心在,即爱、热望和激情在,它们便是一体,无论你是在阿索斯山[8]做隐修僧,还是在巴黎做花花公子。”

路易嘲弄的眼神缓缓看过来。“年轻人,别这么装腔作势!”

他们与这位美丽女士一同漫游。他俩都擅长欣赏和想象。在这些小城小镇间,他们看见了罗马,看见了日本和南太平洋,又用玩闹的手势打破这些幻象;他们的心绪让天上的星辰亮起又熄灭,他们让信号弹在夜夜繁华中升起:世界是肥皂泡,是歌剧,是欢闹的荒唐。

就在克林索尔作画之时,路易这只鸟儿,骑着自行车在这一带穿山越岭,东转西转,晃晃悠悠。克林索尔割舍了数日光阴,便又坐在户外顽强工作了。路易不愿工作。他突然和女伴远行,从远方寄回明信片。突然又回来了,就在克林索尔差点儿放弃他时。路易出现在门外,戴着草帽,敞着衬衫,仿若不曾离开。于是克林索尔又一次从青春的甜美酒杯中啜饮友谊的甘露。他有许多爱他的朋友,他也曾急切地向他们敞开心扉,掏心掏肺。不过这个夏天,只有其中两位朋友依旧从他唇中听见心声:画家路易,还有那名叫杜甫的诗人赫尔曼。

有几天路易坐在田间、他的画椅中,在梨树和桃树的荫庇下,什么也不画。他坐着,想着,把纸钉在画板上写着,写很多,写很多信。写这么多信的人真的快乐吗?无忧无虑的路易用力写着,眼光尴尬地瞥向纸张,有一个钟头那么久。他被许多事烦扰,却缄口不言。克林索尔正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索尔不一样。他无法缄默,无法隐藏自己的内心。人生中仅有几人知晓的隐秘痛苦,却被他说给了熟人听。他常常承受恐惧和忧郁,陷于昏暗的幽井,阴魂不散的往事让一些日子变得黑暗。此时若能看到路易的脸,他会感到安慰,会向他倾诉。

但路易并不喜欢看到这些脆弱,它们折磨他,向他索要同情。克林索尔习惯了向这位朋友敞开心扉,却太晚才明白,这样做恰恰令自己失去朋友。

路易又开始谈论远行了。克林索尔知道,只能留他数日,也许三天,也许五天,他就会突然拿出打包好的箱子,踏上旅途,很久都不再回来。生命是多么短暂啊,逝者如斯夫!路易是所有朋友中唯一完全理解自己艺术的人,其创作也与自己的相近相似、不分高下。然而自己却令他感到害怕、厌烦和生气,凉了他的心,只因自己愚蠢的脆弱和懒惰,因这幼稚而无礼的索求:在一位朋友面前不管不顾,无所保留,不顾形象。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啊!克林索尔这样自责。然而太晚了。

最后一天,他们一道在金色山谷中漫步。路易的心情很好,远行对于他这只鸟儿的心来说,是生命之乐。克林索尔也被这快乐感染,重新找回旧日那种轻快、玩闹和戏谑的语气,不再让它溜走。晚上他们坐在酒馆的花园里,点了煎鱼、蘑菇煮的米饭,将樱桃甜酒浇在蜜桃上。

“明天你将旅行至何方?”克林索尔问。

“我也不知道。”

“你会去找那位美丽女士吗?”

“嗯,也许吧。谁知道呢?别问那么多了。让我们喝杯好的白葡萄酒作为告别吧。我提议诺伊斯堡酒,如何?”

他们饮酒。路易忽然嚷道:“别为我的远行难过了,老海豹。有时我坐在你身边,比如现在,脑子里会冒出一些挺傻的想法。我会想,我们美丽祖国所拥有的画家中,现在有两位坐在一起,然后我就隐隐有种可怕的感觉,似乎我们是青铜像,手牵手站在一座纪念碑上,如同歌德和席勒。他们必须一直这么站着,用青铜的手牵着对方,直至我们逐渐厌倦雕像——而他们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也许他们曾是优雅家伙和魅力少年,我读过席勒的一篇东西,很棒。而如今他却变成一个出名的展品了,还得站在他的连体双胞胎[9]旁边,雕塑头挨着雕塑头。他的作品集却无处不在,还在学校里被当成教材。这太可怕了。你想想,一百年后某位教授向他的学生们讲道:‘克林索尔,生于1877年。同时代的路易,绰号饕餮者,画界先锋,将色彩从自然主义解放出来。根据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朋友在三段清晰可辨的时期中分裂!’……与其这样,我宁愿现在就钻到火车头底下去。”

“明智些想,还是让那些教授到火车头底下去吧。”

“可是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啊。你知道我们的技术有多渺小。”

很快星星就出来了。路易突然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他朋友的。

“来,我们来干杯,干了这杯酒,我就骑上我的自行车。再见了朋友,离别苦短!酒钱我已付过了。干杯,克林索尔!”

于是他们碰杯。喝光了杯中的酒,路易便在花园中坐上自行车,挥动帽子,孑然前行。夜色,星星。路易去过中国。路易是一个传奇。

克林索尔悲伤地微笑着。他是多么爱这只四处迁徙的鸟儿啊!他久久站在酒馆花园的砾石路上,望着下面空空的街道。

[1]“Louis”在本篇小说中指代与黑塞同时代的瑞士表现派艺术家路易·莫列(Louis Moilliet)。艺术家协会“蓝骑士”成员。1919年他拜访住在蒙塔诺拉的黑塞,与其一同作画,两人结下终生友谊。“冷酷的路易”是黑塞给他起的绰号。

[2]橄榄山位于以色列耶路撒冷城东,著名的客西马尼园(耶稣和门徒聚会及被捕地)和万国教堂都在此地。

[3]迦太基位于非洲北海岸,是如今突尼斯的一个城市。1914年是路易·莫列传奇的“突尼斯之旅”的一站。路易与另外两位表现派艺术家乘坐的蒸汽船也叫“迦太基号”。

[4]一种产自意大利北部的霉菌奶酪,滋味浓郁辛辣。

[5]“Laguno”在此篇小说中是黑塞虚构的地名,指代黑塞1919年居住地蒙塔诺拉不远的卢加诺(Lugano)。

[6]“Luigi”是路易的意大利语昵称。

[7]Paul Verlaine (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8]Athos,位于希腊东北部,自古以来便是修行者隐匿清修之地。

[9]路易对歌德和席勒青铜像的一种戏谑比喻。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