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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五部

我们从城里归来的十一天后,乔西开始没有力气了。起初这个阶段似乎并不比她之前经历过的状况更糟,但很快新的迹象接踵而来,譬如奇怪的呼吸声,还有她早晨的似醒非醒状态一眼睛睁着,但眼神空洞。这种时候我要是和她说话,她不会回应。母亲开始每天清晨都上楼来卧室了。要是赶上乔西处于那样的似醒非醒状态,母亲就会站在床前,压低了嗓子一遍遍地重复着:“乔西,乔西,乔西。”仿佛那是她正在努力背诵的一首歌遥里的某句歌词。

有些时候乔西的状态比较好,可以坐在床上说说话,甚至用她的矩形板上家教课,但还有些时候她只是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睡觉。赖安大夫开始每天来访,他的脸上也不再有微笑了。母亲早上出门上班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她和赖安大夫会在大开间里拉上滑门,一次次地长谈。

刚从城里回来的那段时日,乔西的情况尚好,于是我们商定,我会帮助里克学习,因此这段时期他时常到家里来。但随着乔西每况愈下,他对于上课失去了兴趣,开始老在门厅里徘徊,等着母亲或是梅拉尼娅管家喊他去楼上的卧室。可即便等到了这种机会,他也只许在屋里靠近门口的地方站上几分钟,看着乔西昏睡的身影。有一回,就在他如此望着床头的时候,乔西睁开眼睛,露出了微笑。

“嘿,里克。不好意思。今天太累了,没法儿画画。”

“没关系。你只管休息,总会好起来的。”

“你的鸟儿怎么样了,里克?”

“我的鸟儿很好,乔西。它们大有长进。”

在乔西的眼睛再度阖上之前,他们只来得及说上这几句话。

在那之后,里克看上去十分沮丧,于是我陪着他走下楼梯,出了正门。接着我们并肩站在门外的碎石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能看出他还有话要说,但也许是因为意识到了卧室里面听得见我俩说话,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用运动鞋的鞋尖戳着地上的碎石。于是我问道:“里克也许不介意陪我走上一小会儿吧?”然后指指那扇画框门。

当我们踏上第一片田野的时候,我看到,比起我们穿越草地去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的那个傍晚,草的颜色变黄了。我们沿着那条踩出来的小径的开头一段慢慢地走着,时而有风分开草丛,让我得以一瞥远处里克家的房子。

我们来到一处地方,小径到了这里豁然开朗,像是变出了一个户外的房间,这时里克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我,草丛在我们四周沙沙作响。

“乔西的情况以前从没有这么糟糕过,”他说道,低头看着地面,”之前你一直说我们有了心怀希望的理由。你一直这么说,就好像你有一个特别的理由似的。所以你也让我心怀希望了。”

“对不起。也许里克生气了。事实是,我也失望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我们有理由怀着希望。”

“得了吧,克拉拉。她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瞧瞧医生,瞧瞧阿瑟太太——你看得出来的。他们差不多已经放弃希望了。”

“即便如此,我相信我们依然有希望。我相信帮助会来自一个大人们都还没有想到的地方。但我们现在必须赶快行动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说些什么,克拉拉。我猜又是那桩你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的大买卖。”

“老实说,自打我们从城里回来以后,我就一直不太有把握。我等待着,犹豫着,希望那帮助终究还是会到来。可是现在,我相信,正确的做法只能是让我回去做出解释了。如果我能做出一番特别的恳求……但我不能再多说这件事了。我需要里克再相信我一次。我需要再去一次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

“所以你想要我再背你一回?”

“我必须尽快动身。如果里克不能带我去,那我就试着自己去。”

“嘿,等等。我当然愿意帮忙。我看不出这样做能帮乔西什么忙,但如果你说有用,那我当然愿意帮忙。”

“谢谢你!那我们必须立刻出发,就在今天傍晚。就像上次一样,我们必须正赶在太阳下山,去往他的休憩之所的时候抵达那里。今晚七点十五分,里克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就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这样做吗?”

“我百分百愿意。”

“谢谢你。还有一件事。等到我抵达谷仓的时候,我当然会认错道歉。这是我的错,我低估了我的任务。但我手里还得有另一样东西,一样可以帮助我提出吁求的额外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必须问里克一个问题,哪怕这样做或许是在窥探隐私。你必须告诉我,里克和乔西之间的爱是不是发自内心,是不是一场恒久的真爱。我必须知道这一点。因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有了一样可以用来谈判的东西,无论之前在城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请你认真思考一下,里克,再告诉我真相。”

“我不需要思考。乔西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而且我们还有我们的计划。所以,我们的爱当然是发自内心,直到永远的。至于谁接受过提升,谁没有接受,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克拉拉,也是唯一的答案。”

“谢谢你。现在我有了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所以拜托,别忘了。七点十五分在这里和我再次会合。就在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

现在我渐渐习惯了骑在里克的背上,便可以时常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来,帮他拨开草丛了。草叶不但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更黄,而且也更加柔软易弯;就连那一群群拂面的黄昏虫也在我们从中穿过的时候友好地在我眼前分开了。这一回,田野始终没有出现割裂,当第三扇画框门被我们抛在身后的时候,前方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便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还有谷仓上方的一片宽广的橘黄色天空——太阳此时已经接近屋顶那个三角形的顶端了。

等到我们进入了那片修剪过的矮草地,我便请里克停下脚步,将我放下。然后,就在他和我站在那里,看着太阳越沉越低的时候,谷仓的阴影,就像上回一样,越过那片有着迂回曲折的图案的草地,向着我们延伸而来。而就在太阳落到了谷仓屋顶构架后面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千万要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打扰,于是请求里克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里面有什么名堂啊?”他问道,但不等我做出任何回应,他先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我等你。还在上回的老地方。”

说完他便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待着太阳在屋顶之下再度现身,透过谷仓向我投来他最后的光芒。这时我想到的不仅是太阳或许正因为我在城里的失败而生我的气,还有这很可能是我向他祈求特殊帮助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一我还想到假如我失败了,那对乔西会意味着什么。恐惧钻进了我的头脑,但紧接着我又想起了他莫大的仁慈,于是我不再犹豫,迈步向着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走去。

*

同上次一样,谷仓里充斥着橘黄色的光芒,起初我很难看清周遭的环境。但很快我分辨出了堆在我左手边的那一垛垛干草;看得出来,它们堆成的这堵矮墙比上次更矮了。太阳的光束又一次依然捕捉到了那些干草的颗粒,但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柔和地飘浮在半空中,而是不安地躁动着,仿佛是有一个草垛一头砸在了硬木地板上,摔得分崩离析。而当我抬手去摸这些躁动的颗粒时,我注意到了我的手指如何投下长长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谷仓的入口。

干草垛的后面才是谷仓真正的墙壁,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们原来店里的红架子依然钉在墙上,虽说今晚它们有些歪歪扭扭的,明显向着建筑的背面偏斜。那些陶瓷咖啡杯保持了它们井然有序的队形,但混乱的迹象依然存在:譬如说,咖啡杯后面,就在同一层架子上,我看到的一样物品毫无疑问是梅拉尼娅管家的食品搅拌机。

我想起了上一回我在这里等待太阳的时候,坐在了一把折叠金属椅上,于是转向谷仓的另一侧,希望不仅能看到那把椅子,还能看到我们商店的前区壁龛——说不定还有一个AF骄傲地站在里面。而我实际上看到的却是太阳的一道道光束从我的眼前掠过,划出一道近乎水平的轨迹,从背面的入口直射向正面的入口。那就像是我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看着经过的车流,而当我勉力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那一侧谷仓时,我发现那里已经被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大小不一的方格。过了几秒钟,我才看到了那把金属折叠椅——或者不如说是它的各个部分,被划在了几个不同的方格中——我想起了上回它曾经带给过我莫大的安慰,于是迈步向着它走去。但我刚一踏入太阳的光束,便立刻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我希望在太阳再度上路前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我必须得立刻行动。于是,就在我站在那里,沐浴在那耀眼的光芒中的同时,我已经开始在脑海里组织起了字句。

“您一定是很累了,非常抱歉我还要打扰您。您一定记得,之前夏天的时候我来过这里一回,当时您非常仁慈地给了我几分钟的时间。现在,我大胆地在这个傍晚又回到这里,还是想讨论那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些字句甫一成形,那一日乔西办交流聚会的记忆便钻进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了那个愤怒的母亲一面大步闯进大开间,一面怒吼着:“丹尼说得对!你根本就不该来这里!”几乎是在同时,我在我右侧的一个方格里面看到了愤怒的卡通文字,很像是我进城的时候透过车窗在一栋建筑的表面看到过的那种。尽管如此,我还是让更多半成形的字句从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我知道我无权如此这般来到这里。我也知道太阳一定在生我的气。我让他失望了,完全没能阻止污染。事实上,我现在看清了自己有多愚蠢,竟然没有考虑到会有第二台可怕的机器让污染毫无停顿地得以继续。但太阳那天也在院子里看着,所以他一定知道我多么努力地尝试过了,又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对此我心甘情愿,哪怕我现在的能力也许已经大不如前了。您一定也看到了父亲同样伸出援手,尽了全力,即便他对于太阳仁慈的约定一无所知一因为他看到了我的希望,从而选择了信任。我先前低估了我的任务,对此我要真诚地道歉。那是我的错,不是别人的;虽然太阳有权生我的气,我还是要请求他接受一件事,那就是乔西本人是完全无辜的。同父亲一样,她那时全然不知我和太阳的约定,如今也依然不知情。而现在,她正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今晚我如此这般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不曾忘记太阳是多么的仁慈。要是他愿意对乔西展露他那伟大的怜悯,就像他那天对待乞丐人和他的狗一样——要是他愿意为乔西送上她如此急需的那份特殊的滋养……”

就在这些字句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时,我想起了去摩根瀑布的上山路上的那头可怕的公牛,想起了它那对牛角和那双冷眼,还有我在那一刻的感觉,仿佛是有人犯下了一个大错,竟然允许这样一头满腔怒火的生物不受拘束地站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怒吼,就在我身后的小径上——“不行,保罗,现在不行,这辆该死的车里面也不行!”一看到了那个孤独的女人独自坐在万斯先生的小餐馆里,额头紧贴着窗户,向着外面黑暗的街道,就连餐馆经理都没有注意到她;这时我忽然想到,那个女人真的非常像罗莎。但我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分神,太阳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于是我让更多的思绪从脑海中疾驰而过,不再将它们组织成正规的字句。

“我不介意损失了宝贵的液体。我情愿献出更多,献出全部,只要那意味着您会给乔西提供特殊的帮助。如您所知,自打我上回来过这里后,我又发现了另一种拯救乔西的办法;如果那就是留给我们的唯一出路,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但我尚不确定这另一种办法能够奏效,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尝试,所以现在我心底里的愿望就是太阳会再度展露他伟大的仁慈。”

我在穿越太阳的光束时伸出的那只手此刻接触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我意识到我手中抓着的正是金属折叠椅的框架。能够再度找到它,我感到十分欣喜,但我并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以免显得失礼,只是双手抓住椅背,在椅子后面稳稳站住。

从谷仓背面射来的太阳的光芒此刻耀眼得让人无法直面,因此尽管这样做看上去或许有些粗鲁,我还是将目光再度转向右侧的那些飘浮不定的形状,也许是希望瞥见坐在那个孤零零的餐馆卡座里的罗莎。但是现在太阳的图案落在了前区壁龛里,暂时照亮了它,因此我看清了那里面并没有AF,只有钉在墙上的一张椭圆形的大幅相片。出现在相片里的是明媚阳光下的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上是星星点点的羊群,而在前景中,我认出了我坐母亲的车从摩根瀑布归来的路上,透过车窗看到的那四只特殊的绵羊。它们看上去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温柔,排成整齐的一行,低头享用着青草。那一日,这些生物让我充满了喜悦,帮助我抹去了对那头可怕的公牛的回忆;如今再次见到它们,我依然十分高兴,哪怕只是在这张椭圆形的相片中。但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尽管那四只绵羊排成了一行,一如我那天在车里看到的队形,此刻它们却奇怪地悬空着,仿佛它们脚下所踏的不是地面。因此,就在它们伸长脖子低头吃草的时候,它们的嘴却碰不到草叶,从而给那天是如此快乐的这几只生物增添了一抹悲哀的神色。

“请您先不要走,”我说道,“请再多给我片刻时间。我知道我进城以后没能做到我答应过您的那件事,所以我无权再向您提更多的请求。但我想起了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重新找到彼此的那一日,您是多么的欣喜。您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喜不自禁。所以我知道您有多么地看重彼此相爱的人能够重聚这件事,哪怕是在他们分别多年以后。我知道太阳总会祝福他们,甚至有可能会帮助他们找到彼此。那就请您考虑一下乔西和里克吧。他俩都还非常年轻。如果乔西现在离世,两人便将就此永别。要是您能够赐予她特殊的滋养,就像我那天见到您拯救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乔西和里克就能携手走进成年后的人生,正如他们在那幅善意的画中希冀的那般。我本人可以作证担保,他们的爱牢固而持久,一如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的爱。”

这时我注意到,就在壁龛前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样小小的三角形物体被落在了地上。我一时间还以为那是餐馆经理展示在他那透明式柜台中的一片有尖角的馅饼。我又想起了万斯先生那冷酷的声音,听到他在说:“如果你不是想走后门,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坐在你的面前呢?”接着是海伦小姐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就是在请他开个后门,这是当然的。”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地上的那个三角形物体不是一片馅饼,而是乔西的那本平装书的一角,就是她在友人公寓里等待父亲时从沙发上撒手掉落的那一本。事实上,那根本就不是三角形,只是给人以那样的错觉,因为只有那一角从阴影中伸了出来。而在前区壁龛的左边,一个个方格飘浮不定,彼此重叠,像是被晚风吹拂着一般。我在其中几格里看到了明亮的色彩在闪烁,注意到了包含其间的——哪怕只是在背景中——正是我在商店的新橱窗中瞥见的那个彩瓶展柜。反差强烈的色彩照亮了那些瓶子;而在某几格中,我还看到了那块写着”嵌入式照明”几个字的招牌的局部。这下我明白了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于是赶快接着往下说道:

“我知道走后门是不可取的。但假如太阳打算破例,那么最应该得到破例照顾的当然是那些会一生一世彼此相爱的年轻人。也许太阳会问:’谁又能说得准呢?孩子们懂什么真爱呢?’但我一直在仔细地观察他俩,我确信这爱是真的。他俩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早已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这是里克今天刚刚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我在城里的努力失败了,但我请求您再一次展现您的仁慈,将您那特殊的帮助赐予乔西。明天,也许是后天,请您看一眼屋里的她,给与她您曾经给过乞丐人的那种滋养。这就是我对您的请求,哪怕这样做或许是在走后门,而我之前的使命也失败了。”

太阳那傍晚的光芒开始消逝,留给谷仓的是黑夜的先兆。尽管我一直努力保持着面向背面的开口——他的光正是透过这里射进谷仓的——就在方才,我还是注意到了身后还有一个独立的光源,就在我的右肩后方。我起初以为那是彩瓶展柜的进一步显现,但随着太阳本身的光芒在谷仓中持续减弱,这新的光源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了。此时我转过身去,看向这光源,却惊讶地发现太阳他根本就没有离去,而是径直来到了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里面,安坐在了前区壁龛和谷仓的正面开口中间,几乎和地面平齐。这一发现是如此出人意料——而太阳在那下方角落里的存在又是如此令人目眩——时间我差点晕头转向。接着我的视力重新调整了过来,我随即意识到了太阳并非真的在这谷仓里,而是某种有镜面的东西碰巧被人落在了那里;此时,就在这太阳下山的最后时刻,它捕捉到的正是太阳的镜像。换句话说,某样东西正在为太阳照镜子,很像是某些时候的RPO大楼或其他大楼的窗玻璃。就在我走向那块镜面的时候,它的光芒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尽管它依然在周遭的重重阴影当中熠熠生辉,一片橘黄。

只有当我站到它跟前时,那个镜面物体的本质才水落石出。麦克贝恩先生——或是他的某位朋友——在这个位置靠墙摆放了几面长方形的玻璃,一面叠着另一面。也许麦克贝恩先生终于打算对那两面缺失的墙壁采取点行动了,或许是想开几扇窗户。无论如何,在那几个玻璃长方形里面——我判断总共有七个,近乎竖直地支在那里——我看到的镜像正是太阳傍晚的面庞。我又走近了一步,几乎是大声说出了这几个字。

“请向乔西展现您特殊的仁慈。”

我凝视着那几面玻璃。太阳的镜像,尽管依然是一片鲜亮的橙黄,却不再令人目眩;随着我愈发细心地审视嵌在最外面的那个长方形边框中的太阳的面庞,我开始认识到我所看到的并非只有一个画面;事实上,每一面玻璃上面都有一个不同版本的太阳的面庞,而我起初以为的那统一的影像其实是七张不同的面庞,随着我的目光穿透了每一面玻璃而层层叠加,从第一面直至最后一面。尽管最外面那层玻璃中的面庞严峻而冷漠,紧随其后的一张一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甚至更加的不友善,再往后的两张却变得和蔼柔和了。在那之后还有三层玻璃,尽管它们因为相对靠后的缘故让人很难看出个究竟,我还是不禁要揣测,这三张面孔应该有着更加幽默和善的表情。无论如何,无论每一面玻璃上的影像有何特性,当我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时,它们所呈现出的效果却是一整张面庞,但有着许多的轮廓和情感。

我继续专注地凝视着那几面玻璃,接着太阳所有的面庞开始一齐从镜中消逝,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里的光线也暗淡了下去,就连乔西那本好像三角形的平装书——或是那几只伸长了脖子,低头吃草却怎么也吃不着的绵羊——都从我的眼中消失了。我说道:“谢谢您再次接待我。很抱歉我没能做到我答应过您的那件事。请您考虑一下我的请求。”但即便是在我自己的头脑中,我的这几句话也说得很轻,因为我知道太阳已经离去了。

*

随后的几天里,赖安大夫和母亲时常在大开间里争论着乔西应不应该去医院;尽管两人的声音激烈冲撞——我能透过滑门听到他们说话——最终他们似乎总是会达成共识:那样的地方只会让乔西更遭罪。尽管如此,每次赖安大夫来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去大开间,这样的争论还是要从头再来一遍。

里克每天都来,在母亲和梅拉尼娅管家休息的时候接一下班,坐在卧室里面照看乔西。到了这个时候,两个大人都已经不再遵守正常的作息时间,只有在困得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去睡上一会儿。尽管大家很是看重我的在场,但出于某种原因,却又认为仅有我在是不够的,虽说母亲知道,我很有可能会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危险的迹象。无论如何,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和梅拉尼娅管家都筋疲力尽,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无不透露出这一点来。

然后,就在我第二次拜访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的六天之后,天色在早餐过后变得出奇地阴沉。我说的是“早餐过后”,尽管到了这时,家里的一切常规都已被彻底打破,无论是早餐,还是其他的任何一顿餐食,都已不再遵守平常的时间安排。那天早上,天空的阴沉更是加重了这种迷惘的感觉,只有难得的几件事情在提醒着我们现在还没到晚上,里克的到来就是其中之一。

随着上午的推进,天空变得愈发阴沉,云层越来越厚,接着狂风也大作起来。一个松脱的建筑部件开始砰砰敲打房子的背面,我从卧室的前窗朝外望去,看到公路上坡处的那些树木都弯着腰在风中摇曳。

但乔西还在睡着,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呼吸声又浅又快。那个阴沉的上午过了一半,就在里克和我一起在房里看顾乔西时,梅拉尼娅管家出现了,眼睛疲惫地半闭着,嘴里却说着该轮到她来接班了。我看着里克先我一步走下楼梯,肩膀上扛着沉沉的悲伤,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我决定现在最好是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于是走过他的身边,走进门厅;就在这时,母亲从大开间里出来了。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她已经穿了一晚上的黑色晨衣,大步从我身边走过,好像是急着要喝她的咖啡,她脖颈的脆弱在单薄的晨衣中显露无遗。可就在厨房门口,她却转过身来,察觉到了坐在楼梯底下的里克,于是紧盯着他。里克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母亲在看他,而他对此的回应则是一个充满勇气的微笑。

“阿瑟太太,你还好吗?”

母亲还在紧盯着他。接着她说了一句:“上这里来。”然后便消失在了厨房里面。里克起身的时候,向我投来困惑的一瞥。尽管母亲并没有邀请我,我还是认为我最好是跟在他的后面。

因为窗外阴沉的天空,厨房像是变了个样。母亲没有开灯;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透过屋里的大窗户望向她平时上班会走的那条公路。里克犹疑不决地在中岛边上止住了脚步,而我自己也在冰箱旁站定,以免打扰他们。从这个位置,我能看见对面的大窗户;接着,我的视线越过母亲的身影,看到了那条向着远方不断攀升的高速公路,还有那几棵摇曳的树木。

“我想问你一件事,”母亲说,“你不介意,对吗,里克?”

“尽管问吧,阿瑟太太。”

“我刚才在想啊,此时此刻你会不会感觉自己是赢家。感觉自己或许笑到了最后。”

“我不明白,阿瑟太太。”

“我一向待你还不错,对吧,里克?我希望是这样。”

“那是当然的。您对我一直都非常的好。还是我妈妈的一位好朋友。”

“所以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我问你,里克,你是不是感觉自己是最终的赢家?乔西赌了一回。好吧,是我替她掷的骰子,可那个最终面对成败的人永远都是她,而不是我。她下了大注,而如果赖安大夫没弄错的话,她也许很快就要输了。可你,里克,你就没有冒险。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来问问你。你此时此刻的感觉如何?你真的感觉自己是赢家吗?”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凝望着阴沉的天空,但这时她却转过身来,面对着里克。

“因为如果你感觉自己是赢家,里克,那我就希望你思考一下我下面要说的话。首先:你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究竟赢了什么?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乔西身上的一切——从我第一次将她抱进怀里的那一刻起——她身上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她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渴求的人。整个世界都让她兴奋。这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不能剥夺她的这个机会。她要求的是一个对得起她这般活力的未来。我说她下了大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你呢,里克?你真的以为你有那么聪明?你真的相信你俩当中,你才是最终的那个赢家?因为如果你确实这么以为的话,那就请你问自己一个问题。你到底赢了什么?看看吧。看看你自己的未来。”她冲着窗户挥了挥手,”你下了小注,所以你赢得的收益也又少又可怜。你也许现在感觉很是得意。可我要在这里告诉你,你没有理由得意。完全没有理由。”

母亲说话的过程中,里克脸上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某种危险的东西;最终他的面孔看上去很像是那天他在交流聚会上的样——当时他正是拿出这样一副面孔,挑战那几个想要把我扔到房间那头去的男孩。这时他向母亲走近了一步,突然间她似乎也感觉到了紧张。

“阿瑟太太,”里克说,“最近我过来的这几回,乔西十次有九次都不太舒服,说不了话。但上周四她却精神了一天,而我就挨着她的床头坐着,不想放过她说的每一个字。她和我说的是,她想要让我带一个口信。一个给你的口信,阿瑟太太,但她还没准备好马上就让你听。我的意思是,她请我替她留着这个口信,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来。嗯,我想或许现在就是合适的时机了。”

母亲的眼睛睁大了,眼里满是恐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乔西的口信,”里克接着往下说道,“大概是这样的。她说,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无论事情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爱你,永远爱你。她非常感谢你能做她的母亲,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一个母亲,一次都没有。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还说了些别的。关于这个接受提升的问题。她想要你知道,她不想要任何别的选择。假如她有能力从头来过,这回由她说了算,她说她会和你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你永远都会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母亲。就是这些了。我刚才也说了,她想要我一直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传这个口信。所以我要现在告诉你这个,阿瑟太太——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母亲面无表情地瞪着里克,但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我透过她身后的大窗户看到了——一件事情件或许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现在,趁着里克停顿的机会,我举起了一只手。母亲没有理我,两眼依然瞪着里克。

“不好意思。”我说。

“天啊,”母亲说道,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这口信不简单。”

“不好意思!”这次我几乎大叫起来,母亲和里克全都朝我这边扭过头来。“抱歉打扰了。但外面有事情正在发生。太阳要出来了!”

母亲.瞥了一眼大窗户,接着又回头看着我:“当然咯。那又怎样?你这是怎么啦,宝贝?”

“我们必须上楼。我们必须立刻上楼去乔西身边!”

母亲和里克一直在用困惑的神情看着我,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他们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就在我朝着门厅转过身去的同时,两人全都从我身边飞奔而过,一时间我发现自己竟然跟在了他们后面,紧赶慢赶地冲上楼梯。

也许他们并不明白我方才为什么那样大呼小叫,可能是以为乔西突然有了危险。因此,当他们冲进卧室,看到她还和之前一样熟睡着,呼吸也还均匀的时候,一定是松了一口气。她用她惯常的睡姿侧卧在那里,她的大半张脸都被落在脸上的头发所遮掩。乔西本身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地方,但屋子里面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太阳的图案以异乎寻常的强度落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各个位置——衣柜上方是一个深橘黄色的三角形,贯穿纽扣沙发的是一道明亮的弧线,地毯上的是几根璀璨的长条。但躺在床上的乔西本人却依然处在阴影之中,同房间里别的许多区域一样。接着,那些阴影动了起来,这时我意识到了——随着我视力的调整——它们全都来自梅拉尼娅管家,来自她那站在前窗边上,拽着百叶帘和窗帘的身影。百叶帘已经完全放下了,她还要拉起窗帘,在那外面形成第二层屏障,但锐利的光芒不知怎的还是渗透了边边角角,构造出房间里的各种形状。

“该死的太阳!”梅拉尼娅管家大叫着,“走开,该死的太阳!”

“不,不!”我赶忙走到梅拉尼娅管家跟前,“我们必须拉开这些,拉开一切!我们必须让太阳尽他的全力!”

我试图从她手中拿走窗帘的布料,尽管她一开始不肯放手,最终却还是让步了,一脸惊诧的神色。这时,里克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似乎凭着直觉做出了一个判断,于是他也伸出手来,帮忙升起百叶帘,拉开窗帘。

太阳的滋养随即涌入房间,如此的充沛饱满,里克和我都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几乎要失去平衡。梅拉尼娅管家双手遮着脸,嘴里又说了一遍:“该死的太阳!”但她没再试图遮挡他的滋养。

我从窗口退了回去,但此前我已经注意到了窗外的风猛烈依旧,不但那些树木依然在风中摇摆,更有许多有小小的漏斗与金字塔形状——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是用尖头铅笔的线条画出来的一样——被这大风飞快地吹过天空。然而太阳已经冲破了乌云,突然间——仿佛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收到了一条秘密的讯息——我们全都转过身去,看向乔西。

太阳用一个耀眼的橘黄色半圆形照亮了她,还有那整张床,母亲离床最近,不得不举起双手挡在面前。不知怎的,里克这时似乎已经猜到了眼前正在发生着什么,但真正吸引我关注的却是看到母亲和梅拉尼娅管家似乎也领悟到了这件事情的本质。于是,接下来的那几分钟,我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太阳愈发明亮地在乔西身上聚焦。我们看着,等待着,哪怕那橘黄色的半圆形一度看似要被点燃,我们也全都没有干预。这时乔西动弹了一下,眼睛眯缝着,一只手举到了半空中。

“嘿。这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说道。

太阳继续毫不松懈地照耀着她,她挪动着身子,直到自己仰面朝上,靠着枕头和床头板的支撑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

“你感觉怎么样,宝贝?”母亲低声问道,两眼紧盯着乔西,似乎忧心忡忡。

乔西重重地往身后的枕头上面一倒,直到她的眼睛几乎正对着头顶的天花板。但她驾驭身体的动作当中显然多了一股新的气力。

“嘿,”她说,“百叶帘是卡住了还是怎么着?”

那一块松脱的房屋构件还在什么地方砰砰敲着,等到我再度瞥向窗外时,黑暗的色调又开始在天空上铺开了。接着,就在我们的眼前,太阳的图案从乔西身上渐渐消逝,直到她躺在了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的一片灰蒙之中。

“乔西?”母亲说,“你感觉怎么样?”

乔西用疲惫的神情看了她一眼,又挪动着身子,好更好地面对我们。母亲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凑上前去,也许是想要让乔西重新躺下。但就在她触及乔西的同时,她似乎改了主意,转而开始帮助乔西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你看上去好些了,宝贝。”母亲说。

“我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乔西问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里?你们全都在瞪什么呀?”

“嘿,乔西,”里克突然说话了,声音中满是激动,“你看上去真是一团糟。”

“谢谢。你自己看上去也不赖。”说完她又添了一句:“不过,知道吗,我确实感觉好些了。就是头有点晕晕的。”

“可以了,”母亲说,“先别着急。你想不想喝点什么?”

“可以来杯水吗?”

“好的,咱们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母亲说,“我们得一步一步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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