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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第六部

事实证明,太阳特殊的滋养对于乔西就像对于乞丐人一样有效;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过后,她不但变得有力气了,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

四季更替,岁月流逝,麦克贝恩先生的载具将三片田地里的高草全部刈倒,只留下了一片淡棕的色彩。谷仓现在看上去愈发的高大,轮廓也愈发的鲜明,但麦克贝恩先生始终没有为它筑起更多的墙壁;在那些清朗无云的傍晚,在太阳去往他的休憩之所时,我依然能够在他没入地下之前,看到他沉向谷仓的背面。

乔西在她的家教课上下了苦功,围绕着她要上哪所大学的问题爆发了许多的争论。乔西和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各持己见,但阿特拉斯.布鲁金斯——现在里克不再想要去那里了——却很少被提及。父亲似乎既不同意乔西,也不同意母亲的看法,甚至一度还在家中现了身,为的就是更加有力地摆明观点。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来到家里——尽管我自己很高兴能再见到他,我们也全都明白,他这样做其实打破了一条规矩。

这段时间里,乔西自己离家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有时一走就是几天,或是去拜访别的年轻人,或是去休养静思。这些行程,我知道,是她为大学生活做准备的重要一环,但她不太愿意和我过多说起,因此我对于这些事情所知甚少。

乔西刚刚康复的那些日子,里克依然频繁地过来做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反正到了麦克贝恩先生刈过草地的时候,他来得已经少多了。这部分是因为乔西经常不在家,但里克似乎也忙起了自己的事情。他买了一辆车,取名“老破车”,时常会开车进城去见他的新朋友们。里克喜欢把老破车停在那片碎石地上,因为,据他说,比起从他自家门口绕过一段又窄又弯的路,这里更方便他开启自己的旅程。因此,渐渐地,里克来到我们这里,更多的是因为老破车的存在,而不是因为乔西;也正是在那片碎石地上,我和他进行了最后一场对话。

乔西和母亲那天早上都不在家,因此当我听到外面响起他的脚步声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出去和他打声招呼。他不像平时那样急着开车出门,所以我们聊上了几分钟,里克靠着老破车的车身,我就站在不远处,一阵轻风拂过我们的头顶。这天早上的天空同样阴云密布,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里克会想起那一日的情形。

“你还记得那个早上吗,克拉拉?”他问道,“先是一阵非常奇怪的天气,接着太阳径直照进了乔西的房间。”

“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上。”

“我现在还经常想起那天。我甚至觉得乔西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渐渐康复的。也许是我完全搞错了。可当我回首往事时,事情似乎就是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是的。我完全同意。”

“你记得那一天吗?我们全都累坏了。而且绝望了。接着一切都峰回路转。我一直想要问你的,只是你在这件事上好像嘴巴闭得很紧。我一直想要问你,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奇怪的天气,种种的一切——不是和另一件事情有关联。你懂的。我背着你穿过田野啦,你达成了某个秘密约定啦。那时,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嗯,AF的迷信呢。只是为了给我们求个好运。但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认真地看着我,但我一言不发,沉默了良久。

“不幸的是,”我终于说道,“我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多言,哪怕是到了今天。那可真的是一笔特别的恩惠,一旦我向任何人说起,哪怕只是向里克,我担心乔西得到的那份帮助就会被收回。”

“那你就此打住吧。一个字都别说了。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害她又病一场,不管那风险有多小。但医生们都说,一旦你通过了她所经历的那个阶段,你就安全了。”

“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得小心,因为乔西的情况非常特殊。但既然里克现在说起了这件事,或许我可以借机提一提与之相关的另一件让我担忧的事情。”

“什么事呢,克拉拉?”

“里克和乔西依然在向彼此展露善意。然而,他们现在似乎在各自筹划全然不同的未来。”

他转向那段上坡的公路,手里拨弄着老破车的后视镜。“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还记得那一天,那是我们第二次去那间谷仓。我们动身前,你忽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们的爱是否发自内心。我和乔西之间的爱。我想我当时告诉你说,那是真爱。真心实意,直到永远。所以我猜,这就是你现在担心的事情了。”

“里克说得对。看到里克和乔西对未来的计划如此迥异,我感到了不安。”

他用一只脚轻轻地戳了戳面前的碎石。然后他开口道:“听着。我不想要你说任何会让乔西再度面临健康风险的话。但有些话我不妨告诉你。当年你传话说乔西和我果真彼此相爱的时候,那在当时是事实。没人可以说你误导或是耍弄了他们。但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只能祝福彼此,各奔前程。要我进大学,去跟那些接受过提升的孩子们竞争,那是根本行不通的。我现在有了我自己的计划,也本该如此。可那句话不是谎言,克拉拉。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上讲,它直到今天依然不是谎言。”

“我在想,里克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这话我不能替她说。但一旦我踏进了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我永远都会继续寻找着一个就像她那样的人。至少是像那个我曾经认识的乔西。所以那从来都不是欺骗,克拉拉。不管你当年是和谁达成的约定,如果他们能径直看透我的内心,看透乔西的内心,他们会明白你没想要骗他们的。”

他说完了这番话后,我们继续站在碎石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工夫。我以为他随时都会直起身来,钻进老破车。但他却换了一副更加轻快的声音,又开口问道:

“你有没有收到过梅拉尼娅的音信?有人说她去了印第安纳。”

“我们相信她现在人在加利福尼亚。我们最近一次收到她音信的时候,她正盼望着被那里的一个社区所接纳。”

“我以前真的好害怕那位女士。但我后来也有点习惯她了。我希望她过得还好。希望她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么你呢,克拉拉?你今后的日子也还会好吧?我是说,等到乔西去念大学以后。”

“母亲一向对我非常好。”

“听着,你但凡需要我帮忙,只管和我说,好吗?”

“好的。谢谢你。”

就在我此刻坐在这块硬邦邦的地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回想起了里克那天早上的话语,而我确信他是对的。我不再担心太阳会感觉受到了欺骗或是误导,也不担心他会考虑报复。事实上,很有可能就在我向他做出那番恳求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里克和乔西注定要分道扬镰;但他同时也明白,无论如何,两人的爱会天长地久。他在摆出那个问题的同时——他曾经问我,孩子们真的懂得爱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他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而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为了帮助我。我甚至想,那一刻,他心里面正想着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毕竟,前一刻我们刚刚还在谈论他俩的。或许太阳的想法是,多年以后,在经历了重重变故之后,乔西和里克或许会再度相逢,就像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那样。

*

随着乔西进大学的日子渐渐临近,别的年轻人也开始频繁地来家里做客了。她们全都是女性,大多时候一次只来一人,尽管偶尔也会成双。有时是一位受雇的司机开车送她们上门,有时她们会开着自己的车过来,但现在这些年轻人再也不会有父母陪同了。通常来讲这些客人会在家里住上两个晚上,有时是三个晚上,我也会知道什么时候有客人要来,因为新管家会提前一两天把蒲团或是露营床拿进乔西的卧室。

正是因为这些年轻的客人,我才发现了那个杂物间。自然而然的,在有这样的客人来访的时候,卧室里是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自己的;再者说,我也明白我的在场不再像从前那样合适了。要是梅拉尼娅管家还和我们在一起,我相信她是会安排一个地方让我去的,但实际上,我是自己找到那个房间的,就在顶楼的楼梯平台上。”没人说你得藏起来。”乔西曾经这么对我说,但她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方案,所以我就这样住进了杂物间。

那几个礼拜很是繁忙,哪怕乔西没有客人要招待,我也会听见她在家里步履匆匆地走来走去,对着母亲或是新管家大声说话。然后,就在一个午后,杂物间的门开了,乔西朝屋里看了进来,面带着微笑。

“这么说,”她说道,“这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了。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谢谢你。”

乔西展开双臂,两只手搭在两边竖直的门框上。她看向屋里的时候弯着腰身,好像是害怕会在斜面天花板上不小心撞到头似的。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堆放在屋里的各种杂物,然后停留在房间里唯一一扇小小的高窗上。

“你有没有得着机会从那里望一眼外面?”她问道。

“不幸的是,那里太高了。它的目的是提供通风,而非景观。”

“我们等着瞧。”

乔西又往屋里跨了一步,头依然低着,目光四下扫视。接着她开始行动,搬起一样杂物,推动另一样杂物,凭空堆出了几座新的小山。一度,我没能预料到她迅捷的动作,险些和她撞到一起,她哈哈大笑起来。

“克拉拉!你就待在那里。就那儿。我在努力干事情呢。”

很快,她就在那扇小小的高窗下方清理出了一片空间,然后将一只木箱推了进去。接着她又提起一只带密封盖的塑料箱,将它也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只木箱上头。

“好啦。”她退后一步,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虽说屋里的其他地方这下乱成了一锅粥。”试试看,克拉拉。不过小心点。第二级台阶有点高。来啊,我要你试试看。”

我走出角落,轻而易举地登上了她搭出的那两级台阶,最终站上了那只塑料箱的盖子。

“别担心,那些东西真的很结实,”她说道,“就当它是地板好了。相信我,很安全的。”

她又哈哈笑了一声,然后继续看着我,于是我还以微笑,然后透过那扇小小的高窗望向外面。这里的景色和我从前透过乔西的后窗看到的那一切差别不大,虽说那扇窗户是在两层楼下。当然,视线的轨迹改变了,还有一部分屋顶闯入了我右边的视野。但我能看到灰色的天空在修剪过的田野上方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那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乔西说,“我知道你有多爱看外面的风景。”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有那么一刻,我们彼此对望着,面带和煦的微笑。接着她扫视了一眼撒满一地的杂物。

“天啊,真是一团糟!好吧,我保证会统统收拾整齐的。不过这会儿我有点事情得去料理。你别想着自己动手。一会儿我来,好吗?”

*

母亲,同乔西一样,这段时间里同我的交集也少了,有时就算在家里遇到了我,也不会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理解她这一阵子很忙,也理解或许是我的存在勾起了难堪的回忆。但有那么一回,她却给了我特别的关注。

乔西自己那天出门了,但那是一个周末,所以母亲倒是在家。我大半个上午都待在楼上的杂物间里,可是当我听到楼下的说话声时,便来到了门外的楼梯口上。我随即意识到,那个在楼下的过道里和母亲说话的男人是卡帕尔迪先生。

我当时吃了一惊,因为卡帕尔迪先生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他和母亲用轻松的语调说着话,但随着谈话的进行,我能听出母亲的声音中有了紧张的意味。接着她的脚步声响起,我看到她正从三层楼下抬头望着我。

“克拉拉,”她朝楼上喊道,“卡帕尔迪先生来了。你肯定记得他的。下楼来,来打声招呼。”

接着,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母亲说:“我没有答应过你这个,亨利。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卡帕尔迪先生对此回应道:“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这事儿。仅此而已。”

比起上次我在他那栋砖楼里见到他时的样子,卡帕尔迪先生的体态变沉了,耳畔的头发也灰得发白了。他热情地和我打了招呼,然后领着我走进大开间,嘴里说着:“只是想和你说几件事情,克拉拉。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忙。”

母亲一言不发地跟着我们进了房间。卡帕尔迪先生在那张模块化沙发上坐下,身子向后一仰,靠在软垫上面——这个放松的姿势让我想起了男孩丹尼,想起了那场交流聚会,当时他坐的就是这张沙发,一条腿伸着,架在坐垫上面。与卡帕尔迪先生的态度截然不同,母亲依然站在房间中央,站得笔直;而当卡帕尔迪先生邀请我坐下时,她发话了:

“我想克拉拉更乐意站着。咱们有话快说吧,亨利。”

“别这样,克丽西。这事儿犯不着紧张的。”

说完他收起了那副放松的姿态,向前一倾身,凑向我这边。

“你应该记得,克拉拉,我对AF有多么的着迷。我一向把你们看作是我们的朋友。一个教育与启蒙的重要源泉。但你也知道,外面也有一些因为你们而忧心忡忡的人。一些心怀恐惧与怨恨的人。”

“亨利,”母亲说,“请说重点。”

“好吧。那我就说了。克拉拉,事实是,眼下社会上对于AF有一种十分普遍而且不断滋长的担忧。有人说,你们变得太聪明了。他们害怕,是因为他们已经不能理解那里面是如何运作的了。他们能看到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也承认你们的决定、你们的建议都是合理而可靠的,几乎永远都是正确的。但他们不乐意的是,他们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得出这些的。这就是那一切的根源——那些反弹,那些偏见。所以我们必须回击。我们必须对他们说,好吧,你们担心,是因为你们不理解AF是如何思考的。行,那我们就瞧一眼盖子下面是什么吧。我们来开展逆向工程吧。你们不喜欢密闭的黑箱。行,那我们就打开它们。一旦我们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事情就远没有那么吓人了,而且我们还能学到东西。学到让人称奇的新东西。所以这就是你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克拉拉。我们这些站在你们这一边的人,我们在寻求帮助,寻求志愿者。我们已经成功地打开好些黑箱了,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真的还需要打开更多。你们这些AF,你们真了不起。我们发现的很多东西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要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克拉拉。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帮助会是无可替代的。拜托了,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两眼紧盯着我,于是我答道:“我愿意帮忙。只要这不妨碍乔西或是她的母亲……”

“等一等。”母亲快步绕过咖啡桌,直到她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说这个事情,亨利。”

“我只是想问问克拉拉,仅此而已。这是她做出长远贡献的一个机会……”

“克拉拉理应得到比这更好的回报。”

“你或许说得对,克丽西。也许我在这一点上严重误判了。即便如此,既然我来都来了,克拉拉也站到了我的面前,你能不能就允许我问她一下呢?”

“不行,亨利,你不能。克拉拉理应得到更好的回报。她理应得享善终,慢慢凋零。”

“但我们这里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必须抵制那种反弹……”

“那就换个地方去抵制。找些别的黑箱去撬开。别碰我们的克拉拉。让她安安静静地慢慢凋零吧。”

母亲这时上前一步,站到了我的前面,仿佛是要保护我不受卡帕尔迪先生伤害似的,出于愤怒,她这一步跨得很急,因此她的后肩胛几乎挨到了我的脸。如此一来,我不但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她那件黑毛衣平滑的织物面料,而且想起了曾经的那一刻,想起了她那时如何向前倾着身子,拥抱着我,就在她那辆汽车的前排,趁着我们在”现绞牛肉”小餐馆前停车的时候。我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去,窥见卡帕尔迪先生摇着头,身子又向后一仰,靠在了坐垫上。

“我很难不觉得,”他说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克丽西。你已经生了我好久的气了。这不公平。想当初,是你来找的我。还记得吗?而我那时只是尽我的全力来帮助你。我很高兴乔西最终一切都好。我真的很高兴。但那不是你这么长时间一直生我气的理由。”

*

乔西离家前的最后那几日既充满了紧张,也充满了兴奋。要是梅拉尼娅管家还和我们在一起,事情或许会平静得多。但新管家常常会把任务拖到最后一刻,然后又试图同时上手几件事情,而这愈发增添了那种紧张的氛围。我决意不去碍事,于是便在杂物间里一待就是好久,站在乔西为我搭建的那个平台上,透过那扇小小的高窗望向外面的田野,听着家里各处的声响。接着,一天下午,就在乔西离家的两天前,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顶上响起,接着她便出现在了门口。

“嘿,克拉拉。你干吗不下楼来卧室坐一会儿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忙的话,当然喽。”

于是我跟着她下了楼,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老房间里。许多细节都变了样。除了乔西自己的床,如今屋里还常设了另一张帆布床,是为她的客人们准备的,而纽扣沙发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许多较小的细节也有了变化——譬如说,乔西如今坐在一把四脚有滚轮的新椅子上,因此,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边坐着一边四处移动。但太阳投在墙上的图案依然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而这记忆就来自我们在这里共同度过的那许多个下午。我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接着我俩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天。

“你碰上的每个人都会跟你说,他们不怕上大学,”乔西一度说道,“可你一定不敢相信,克拉拉,他们中的有一些心里面其实有多怕。我自己也有一点怕,我是不会假装不害怕的。但你猜怎么着?我可不会让害怕挡住我的道。我对自己郑重承诺过了。嘿,我以前跟你说过吗?我们每个人都要设立一堆冠冕堂皇的目标。总共五个大类,每类两个目标。我还被迫填了一张表格,但我耍了个滑头。我想好了我自己的秘密目标,跟表格上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天啊,他们可不会喜欢我真实的清单!老妈也别想知道这件事,没门!”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就连你也不行,克拉拉。我不会和你分享我的秘密目标。不过等我圣诞节回家的时候,如果你还在这里,我会告诉你我完成了其中的多少。”

这是这段时间里乔西为数不多的几次暗示之一,让我知道我自己可能也要离家了。而就在她终于和母亲一道驾车离去的那个早上,她又一次提到了这件事。

我知道,她原本希望里克会过来和她挥手告别的。但结果呢,那天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去见他的新朋友们,讨论他那些很难发现的数据收集装置。因此,最终就只有我和那位新管家站上了那片碎石地,看着乔西和母亲把最后一件行李装进母亲的汽车。

接着,就在母亲手握方向盘准备就绪之后,乔西忽然返身朝我走来;她的步态还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从来都没有变过,这使得她的双脚每走一步,都会咯吱咯吱地陷入碎石之中。她看上去兴奋又健壮,就在她的手触到我的前一刻,她高举起双臂,仿佛是要尽她的所能,摆出一个最大的Y字来。接着她就将我揽入了怀抱,许久都没有放手。她个头已经比我高了,因此她只能稍许蹲下,下巴枕在我的左肩上,她浓密的长发遮住了我的一部分视野。等到她抽身与我分开时,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我也看出了几分悲伤。就在这时,她开口道:

“我猜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很棒,克拉拉。你真的很棒。”

“谢谢你,”我答道,“谢谢你选择了我。”

“想都不用想。”接着她又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一次比较短暂,然后再度向后退开,“拜拜,克拉拉。你好好的。”

“再见,乔西。”

她钻进车里的时候,再度快活地挥了挥手一她这是在冲着我挥手,而非冲着新管家。接着汽车便沿着公路向远方驶去,驶过那几棵风中的树木,越过那个山头——如从前乔西和我一次次看到的那样。

*

过去的几天里,我的部分记忆开始以某种奇怪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譬如说,太阳拯救了乔西的那个天空阴沉的早上、那趟摩根瀑布之旅,还有万斯先生挑选的那家亮着灯火的小餐馆会一齐涌入我的脑海,融合成为一个场景。母亲会背对着我站在那里,看着瀑布溅起的水雾。但我并没有坐在木制的野餐凳上看她,而是坐在万斯先生的小餐馆里,坐在我那个卡座中。尽管万斯先生不在我的视野中,我还是能听到他那冷酷的言词从走道对面传来。与此同时,就在母亲和瀑布的上空,乌云已然密布,正是太阳拯救乔西的当天早上的那团乌云,那些小小的圆柱体和金字塔乘着风从空中一掠而过。

我知道我并没有昏了头,因为只要我愿意,我总是能将一段记忆同另一段区分开来,将它们一一放入真实的背景之中。再说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拼合记忆进入我的脑海中时,我依然能够认识到它们那粗糙的边界——那就像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孩子用手指撕出来的,而不是用剪刀裁出来的——将瀑布边的母亲,比如说,同我的餐馆卡座分隔开来。如果我再细看一下那团乌云,就会注意到,它们事实上同母亲或是瀑布有些不成比例。即便如此,这样的拼合记忆有时还是会充斥我的头脑,如此的栩栩如生,让我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忘记了自己事实上正坐在这堆场里,坐在这块硬邦邦的地上。

堆场很大,从我所在的这个特别的位置,我能看到的唯——样高大的物体便是远处的那台建筑吊车。天空非常的宽广开阔,如果里克和我能够再度穿越麦克贝恩先生的田野——尤其是田里的高草现在已经刈倒了——天空在我们眼中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宽广的天空意味着我能够不受阻碍地观察太阳的行程,而即便是在多云的时候,我也始终知道他在我上空的什么位置。

初来这里的时候,我还觉得堆场很是杂乱,但现在我渐渐领会到了它的井井有条。那最初的印象,我意识到,是由于这里的许多物品本身具有杂乱的性质——有的向外戳出几截割断的电线,有的顶着坑坑凹凹的格栅面板。但仔细观察过后,一个事实就变得显而易见了:场地工人们非常努力地将每一件机器、箱子或是成捆的物什都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如此构建出几条长长的通道,而每一位从通道中走过的访客——虽说访客们必须小心,不要被杆子或是电线绊倒——都能够将两边的杂物一件接一件地收入眼中。

天空宽广,周围又没有高大的物体,因此堆场里一有访客,我马上便能察觉。即便他们还离得很远,只是在成排的杂物间走动的一些小小的轮廓,我也能够发现他们的身影。但访客不常有,而我听到的那些人声,大部分都来自那几个呼唤彼此的场地工人。

有时鸟儿们会从天空中飞落下来,但它们很快发现,堆场里少有什么能够吸引它们的东西。不久前,一群黑鸟排着优雅的队形从天而降,栖息在我前方不远处的某件机器上面,我一度以为它们或许是里克派来观察我的鸟群。当然咯,它们不是里克的鸟儿,而是天然的飞鸟;它们平静地在那机器上面栖息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哪怕一阵风吹乱了它们的羽衣。接着,它们便不约而同地一齐飞走了。

大约就在同时,一个好心的场地工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告诉我说南面有三个AF,圆环里有两个。如果我想,他说,他可以把我搬到这两个区域中的任意一个。但我对他说,我很满意我现在这个特别的位置,他便点点头,顾自走了。

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

尽管我不能四处走动了,我还是能够轻易地左右扭头,看到我周围的一切。因此,我当时已经注意到那个穿长外套的访客好一会儿了,知道她正在我背后走动。一度,就在我扭头的时候,那个身影来到了中景处,我随即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背着一根背带,背带的一头挂着一个像是小布袋的提包。每当她倾身向前,检视地上的一样东西的时候,那提包总会在她的身体前面摆荡。因为她在我身后,所以我没法一直密切地观察她,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是另一段记忆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完全将她抛到了脑后。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响,接着那个穿长外套的访客就站到了我的面前。还不等她蹲下身来,端详我的脸,我就已经认出了经理,快乐随即充盈了我的头脑。

“克拉拉。你是克拉拉,对吧?”

“是的,当然。”我答道,抬头对她微笑。

“克拉拉。太棒了。稍等一下。让我搬个东西来坐下。”

她返回的时候,拖来了一个小金属箱,箱子滑过粗糙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等到她在我面前放下箱子,坐在上面的时候,我便能够清楚地观察她的面庞了,尽管那宽广的天空就在她的身后。

“我就指望着能在这儿找到你的。有一回——哦,差不多一年前吧——我在这堆场里找到了一样东西,一时间我以为那就是你,克拉拉。可那不是你。不过这回,肯定就是你啦。我真开心。”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经理。”

她继续冲我微笑。然后她说道:“我很想知道,你这会儿会在想什么呢。都过去这么久了,竟然又见到了我——这一定很让你困惑。”

“能再见到经理,我只感觉到高兴。”

“那就告诉我,克拉拉。这么多年来,你过得怎么样——在你来这儿之前,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跟着把你从店里领走的那家人吗?请原谅我这么问,但我现在已经没法轻易获取这样的信息了。”

“是的,当然。这些年我一直和乔西在一起。直到她进了大学。”

“这么说,一切都很成功。一个成功的家庭。”

“是的。我相信我提供了良好的服务,让乔西避免了孤独。”

“我确信你做到了。我确信有你在那里,她几乎都不知孤独是何物。”

“但愿如此。”

“知道吗,克拉拉。在我照看过的所有AF当中,你无疑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你有着如此不同寻常的洞见。还有你的观察力。我当时就注意到了。听到你说一切都如意,我真是高兴。因为,这种事情是说不准的,哪怕是拥有像你这样的非凡能力。”

“经理还在照看AF吗?”

“不。哦,不。那一切都结束了有些时日了。”她环顾堆场,然后再度对我露出微笑,”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时不时地上这里来。我有时也会去纪念碑桥那边的堆场。但我最喜欢这个地方。”

“经理来……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店里的AF吗?”

“不仅如此。我还喜欢收集小纪念品。”她指了指自己的布袋包,“他们不允许我们拿任何重要的东西。不过小东西呢,他们不在乎。这里的工人认得我。不过你说得对。每次我来的时候,总希望能碰见一个我的老AF。”

“你有没有遇见罗莎?”

“罗莎?是的,我还真遇见了。我就是在这儿找到的她——噢,那一定是至少两年前的事情了。罗莎过得不像你那么顺。”

“这么说她不喜欢她那位少年?”

“也不能这么说吧。不过你就别担心了。别管罗莎了。跟我说说你自己。你有着如此特别的能力。我希望你陪伴的那个孩子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

“我想她认识到了。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非常好。我得以学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我还记得她们进到店里来,挑选了你的那个日子。那位女士先是测试了你一番,请你学她女儿走路。这做法让我有些担心。你走了以后,我还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经理无需担心的。那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家。而乔西也是最好的少年。”

经理沉默了片刻,两眼凝视着我,脸上挂着微笑。于是我接着往下说道:

“我尽了我的所能去做对乔西最有利的事情。那件事我如今已经想过许多遍了。假如当初真的有那样做的必要,我确信我是可以延续乔西的。但事情最后有了一个明显更好的结果,虽说里克和乔西没能在一起。”

“我确信你是对的,克拉拉。可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延续乔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经理,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来学习乔西,如果真的有那样做的必要,那我是会竭尽所能的。但我认为那样做的结果恐怕不会太好。不是因为我无法实现精准。但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尝试,如今我相信,总会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母亲、里克、梅拉尼娅管家、父亲——我永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在内心中对于乔西的感情。如今我确信了这一点,经理。”

“好吧,克拉拉,只要你觉得事情最后有了最好的结果,我就高兴。”

“卡帕尔迪先生相信乔西的内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无法延续的。他对母亲说,他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那样特别的东西。但如今我相信,他是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认为,卡帕尔迪先生错了,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很高兴我当初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我确信你是对的,克拉拉。每次我和我的AF们重逢的时候,我一直就想听到这样的话。听到你们高兴地说一切都很顺利。听到你们无怨无悔。你知道吗?那边还有几个B3,就在堆场的另一头。它们不是我们店里的,不过你要是想找个伴,我可以请工人们把你移过去。”

“不,谢谢你,经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但我喜欢这处位置。况且我还有我的记忆要细细整理,按序排列。”

“这样做或许也明智。我以前在店里的时候不会说这话,但我从来没法像对你们这代AF那样去对B3产生感情。我时常觉得,顾客们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从来没法真正喜欢上那些B3,尽管B3有着那么多技术上的进步。我真高兴今天碰见了你,克拉拉。我想你想了那么多回。你是我拥有过的最棒的AF之一。”

她站起身来,她的布包又一次在她身前摇摆。

“你走之前,经理,我必须向你再汇报一件事情。太阳对我非常的仁慈。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对我很仁慈。不过在我陪伴乔西的时候,有一回,他格外的仁慈。我想要让经理知道。”

“是的。我确信太阳一向对你很好,克拉拉。”

经理说这话的时候,转向了身后那片宽广的天空,一只手举在眼前;有那么一刻,我俩一起望着太阳。接着她又朝我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我得走了。好啦,克拉拉。再见了。”

“再见,经理。谢谢你。”

她俯身去拿她刚才落座的那只金属箱,将它拖回了原处,发出同之前一样的刺耳噪音。接着她便沿着两排杂物中间那长长的通道走远了——很显然,她的步态同她从前在店里的时候不一样了。每走两步,她的身体就会偏向左侧一回,那样子总让我担心她的长外套会碰到肮脏的地面。就在她走到中景处的时候,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以为她或许是要回头再望我最后一眼。可她只是凝望着远方,望着地平线上那台建筑吊车的方向。接着她又继续迈开了脚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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