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咱们要做水下考古吗?”
渭河岸边的秘密成了我的心病,与从事水下考古的同行通电话打听该怎么做,一旁干活的师傅把目光转移到我脸上,像看一只怪物。
“心若在梦就在,失败了从头再来……”咸阳城里开展水下考古只能是梦,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我没回答他的问话。悟真求实,立足眼下,我哼着小曲儿继续翻看发掘报告,书中有介绍诏版的内容。
各个朝代但凡制订了国策,办妥了大事,都要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告示,让老幼妇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广为传播、留存久远,告示经常被刻在金属版上制成诏版。
咸阳城遗址先后同地出土诏版五块,可见当时发行量不少。两块完整,分别属于秦始皇和秦二世胡亥两个时期。
秦始皇二十六年诏版,长方形,长10厘米、宽6.5厘米,厚0.2厘米,一个烟盒大的薄铜片。正面有秦小篆文字,内容是:
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
总计有阴文40字,字体大小不到1厘米,竖6行,横排字数不等。意思是今年统一了天下,百姓安宁,立下皇帝称号,下诏书给丞相隗状、王绾,纠正法律及度量衡器具的不一致,使有疑惑的人不再困惑,全国上下统一起来。薄薄一个小铜片,文字布局欠佳,无太多美观可言。
二十六年诏版[1]
另外一块是二世诏版,大小与二十六年诏版接近,只是四边中部外伸,文字大约60个字[2]。多出来的20个字属于补续,内容主要是说,法律、度量衡是始皇帝定下的制度,也是他的功绩,我继位以后只是按先皇的既定方针继续奉行,不敢贪功。大家都要听明白啊。
在所有人心中,二世胡亥恐怕都是一无是处的形象。混蛋、篡位、乱政、荒淫、亡国之君。我读二世诏版有了模模糊糊不一样的感觉——这个接班人挺懂事,守规矩,至少对父亲非常尊崇。
二世继位后第一个月发布过一份诏书,2013年湖南益阳兔子山9号水井中发现了写有诏文的木牍[3]。文字内容涉及继位合法性的问题,交代了“朕奉遗诏”;又公布了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涉及司法改革、经济改革方方面面;最后嘱咐道:大家要化悲痛为力量,吏、黔首其具行事,各干各的事,“毋以䌛(徭)赋扰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还没忘赈济平民黔首,体恤底层官吏。满篇充斥着一股积极向上的正能量。
二世诏版[4]
这份诏文述说的二世继位合法性与西汉初年的《赵正书》相互印证。北京大学藏竹简《赵正书》提到秦始皇在外出巡幸,途中突然发病,丞相李斯和御史冯去疾冒死进谏,要求尽快立随行公子胡亥为继承人,以正君位,以防万一。秦始皇同意了大臣们的建议。
皇位是天下最香的香饽饽,篡位之人总会欲盖弥彰,官方公布“朕奉遗诏”也许仍然是一块遮羞布,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篡位不是眼前的苟且,还有长远的打算,我不禁怀疑千古以来众口一词的“浑不吝”,是不是有点被黑化、被妖化。
胡亥崇拜父皇,所以才会有李斯建议停建阿房宫时的勃然大怒。继位后也没有改弦更张,“复行钱”,很老实地沿着父皇的既定路线走。被推上皇位,被劫持主政,被自杀,终于只剩被动地背黑锅。
“天下失始皇帝,皆邃恐悲哀甚”。秦始皇突然驾崩,没有给陪侍出游、心情大好的胡亥留出一点儿缓冲的时间,惊恐、无助、悲痛,一个“邃”,一个“恐”,一个“甚”,像三连发的子弹击得人心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考古人的生活没有假期,终年在野外,对家庭自是歉疚。在咸阳城五年多的时间里,调查、勘探、发掘、宣传,偶尔管管“闲事”和建设开发吵架,忙忙叨叨,人生最痛的两次别离埋在了心底深处,胡亥失去至亲与我有了共鸣。
庆阳是我的第二故乡,父母离去,思念无处寄放,便会经常翻看与这里有关的考古信息聊以慰藉。这个地区也有和诏版有关的物和事。
[1] 引自《秦都咸阳考古报告》图一六,5。
[2] 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有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故刻(左),(使)毋疑。
[3]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阳市文物处:《湖南益阳兔子山遗址九号井发掘简报》,《文物》2016年第5期。诏文:天下失始皇帝,皆邃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故罪。令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毋以䌛(徭)赋扰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布。
[4] 引自《秦都咸阳考古报告》图版二〇,6;图一三八,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