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半两钱的“打版车间”

05 半两钱的“打版车间”

秦国铸钱不限于中央，地方也铸。秦简记录了一桩假钞案，说某个地方查获了私铸的新钱110枚，钱范二合，人赃俱获。（睡虎地秦简《封诊式》）中央、地方以及民间私铸，要想实现半两钱版型完全一致、重量标准丝毫不差，显然不可能。

治乱，秦始皇告诫自己要有耐心。钱只按照数量计算，大小、轻薄不考虑，交杂一起使用，不许拒收残币[1]。睁只眼闭只眼，暂且默许乱象再蹦跶十年。

现在我们明白了秦二世时期复行钱的原因。乱。初期过渡，乱也正常，接下来得考虑进一步深入。深入的具体程度与国家经济形势息息相关。国泰民安，金融秩序稳定，钱的大小、重量标准严格；反之，钱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薄。

秦末风云打乱了钱币统一的节奏，半两钱最乱的时代还在后头。西汉直至吕后时期铸造汉半两，直径约2.3厘米，大小、版别和秦末半两很难区别。总体趋势看，钱文笔画越来越直折，钱径越来越缩小。由于放纵私铸，文帝时期榆荚半两大量出现。榆荚钱质地轻薄，有的小如鸡眼。治乱的接力棒交给了另一位有干劲的君王——汉武帝。随着五铢钱的发行，半两钱终成历史。

既然半两钱流通使用经历了秦国、秦代和西汉前期三个阶段，采集钱模属于谁就需要追究了。西汉半两钱直径在2.3厘米左右，采集钱模直径2.7厘米。测量一下模上的钱型直径便排除了西汉。那是秦始皇的秦代，还是二世的秦代呢？还真不好说。

秦始皇二十六年诏告天下，通知全国统一度量衡，直至三十七年秦二世接手，中间跨度十年。若没有纪年文字，即便借助碳十四、热释光、光释光等技术手段，精准到十年之内还是有难度。这时候就可以发挥考古类型学的神威了。

同一型半两钱按照式的分组，从第一式排队，直径越来越小是已经掌握的变化规律，采集钱模的直径2.7厘米，属于稍大类，时代稍早一点……那么，秦始皇时代的可能性更大。

是秦始皇二十六年之前的战国晚期？还是之后的秦代？还是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来判断。现在全国范围内发现的半两钱模和范大约有32处，按质地有铜、铅、石、陶。陶模翻铸铜范，属于铸钱发展史上的高级阶段[2]，时间要晚一些。

既然决定要统一货币，秦始皇面临的首要任务是确定钱版。官方钱版的钱文、钱型应该非常规范。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这些钱模正是如此，尤其钱文，虽然是篆体，但笔画方正，已经很接近隶书了，并不是战国晚期的篆体风格。

概括结论，采集钱模属于秦始皇时期的标准版型。我喋喋不休地说，申先生听得有点不耐烦：“这就是帝国中央银行的原版。”

“对啊，原版，秦始皇工作狂魔，大小事必过问，亲自过目也可能哈。”把想法和队友们一说，大家都挤过来看。这一刻我们和遥不可及的秦始皇好像有了交集。

传说秦代半两钱版的文字是李斯手书。李斯是丞相，位于三公之首，参与了重大国策的制订，文采斐然，书法“古今妙绝”。这些钱模上的文字有没有可能真是李斯的笔迹？

这些猜想，由于缺乏确凿的实物证据，自然不能写入正式报告，但考古研究强调分析遗物的出土环境。有了出土环境，一些设想和推理便增加了依据。砖厂紧邻咸阳城宫区，2012年之前附近已经捡到过模、范、铜渣、鼓风管，2014年又找到一处骨器厂。这次在垃圾堆里翻到了高级建筑使用的龙纹空心砖，附近有类似工业部的办公厅。整体片区是官属手工区，钱版应该最标准。林林总总的出土环境资料加在一起，李斯亲笔书写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其他郡县地区。

统一钱币的同时，秦始皇统一文字。李斯奉皇帝指示对史籀大篆再加工形成简化字，为了尊崇大篆，新字称“小”篆。书同文，以秦小篆作为官方用字。书同文的落实情况和钱币一样没有一刀切。秦律密如凝脂，案件太多，卷宗记录量大，小公务员或者官奴隶的底层文化人发明了第二种简化字——隶书。

钱版所见“半两”二字的笔画平直，有隶书的韵味，这是接受了自社会底层发起的文字演化结果。一切皆因实用。秦始皇治国措施比如半两钱的定型，有对历史传统的继承；崇尚的品行比如小篆之“小”，其实谦卑、低调。继承传统，尊重历史和现实，这可和我们刻板印象中的那个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秦始皇不一样。

不褒即贬的评价对任何人都不合适，况且是这样一位努力工作、有伟大抱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