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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福山谈话实录

与福山谈话实录[1]

傅莹:美国大选的状况出乎您的预料?

福山:确实。没人料到特朗普会是主角之一,人们还在适应并接受这个事实。下期出版的《外交》杂志(Foreign Affairs)上会有我写的文章,阐述这次大选对美国政治体制的影响。我的主要观点是:特朗普现象不是偶然的,它代表了美国的一个重要社会趋势。全球化、科技发展、移民和去工业化导致劳动者阶层地位持续下降,如果不是身处这个阶层,很难理解和注意到,美国的衰落已很严重。这不是一朝一夕之结果,而是在过去30年间逐渐积累形成的。美国人尤其是高中学历或以下的劳动者阶级,实际收入是下降的。在这些阶级的聚居区有很多问题:单亲家庭、犯罪率上升等等。去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与妻子安·凯斯(Anne Case)合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指出从1999年到2010年,美国白人男性非正常死亡人数增加了50万,主要是吸毒等问题。全球人均寿命在增长,而美国白人男性的死亡率却在上升。美国非洲裔人上世纪80年代有过类似的状况,现在情况已经缓解,而中年白人的死亡率上升这一现象并没有被广泛认识到。我认为特朗普了解这个群体,他是经济上的民族主义者,想要保障美国劳动者的利益,阻止移民。他不喜欢全球化,即便是输掉大选,他也已经改变了美国政治生态,余波将持续数年。至于大选结果,谁知道呢,近来情况疯狂无常,已经不能排除希拉里·克林顿输掉大选的可能性了。

傅莹:在中国也有不少人关注美国大选。年长的中国人不大有倾向性,但年轻一代很有想法,也乐于表达,在他们中有很多人倾向特朗普。这些90后认为希拉里的讲话太老派,还是20世纪的作风,而特朗普貌似紧跟时代潮流。另外一个原因是两者对中国的不同表述。例如特朗普说中国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这不难理解,毕竟中国具有庞大的制造业,而希拉里却说中国偷走了美国的科技,显得刻薄。两者相比较,至少特朗普有话直说,而希拉里依旧对中国怀有刻板印象。当然,我所看到的可能都是表面现象。

福山:我想这是个错误的成见。不管两者风格如何不同,要看到特朗普是个贸易保护主义者,而希拉里不是。

傅莹:如果特朗普坚持贸易保护主义,对美国也无好处。

福山:对谁都没有好处。现在全球都充斥着经济民族主义的声音。美国建立了现有的全球贸易系统以避免各国采取贸易保护主义。但如果美国自身开始大规模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各国很快就会做出反应。

傅莹:是的。您怎么看中美政治分歧对两国关系的影响?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就宣称中国的政治制度是不正确的,您大概是第一个对中国政治制度进行了认真的研究,美国对中国的政治排斥言论导致中国人的戒备心理,双方难以建立起信任。不知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那就是各国应对自己的政治体制负责。中国的政治体制是否正确,中国人会审视和完善自己,而美国也应如此。美国总是在政治上指责中国,这构成两国关系的障碍之一。您怎么看?这个矛盾会长久存在吗?

福山:你是说美国对于民主和人权的关注?

傅莹:是指美国对中国政治体制的居高临下态度。

福山:我想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谈话的对象。我认为,美国对中国政体的批评对双边关系的实际影响并不大。例如每逢大选,候选人都在指责中国,但当选后他们会变得十分实际,两国有很多共同利益。美国并不能左右中国的政体,所以只能从实际出发,与中国保持良好关系。美国公民是否关心中国的民主和人权问题呢?是的,民主和人权事关美国人的核心身份,他们相信即使在美国之外,在全世界这都是普世价值。但我不认为美中关系会因此而受到损害,因为两国的关系是建立在贸易合作和民间往来基础之上的。我们的政府不会禁止国人批评中国。我认为两国在人权和民主问题上的分歧并不是什么大矛盾,关键还是两国对外交上实际存在的问题如何处置。

傅莹:我出席2014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时,与会者的主要关注点在乌克兰问题上,我听到许多关于乌克兰未来政府的讨论。在咖啡馆里、电视评论中,甚至议论到拳王克里琴科是否有能力承担总理之职。这些讨论是远在乌克兰政府倒台之前发生的,对俄罗斯来讲,很难相信美国和欧洲没有预谋,因为“颜色革命”的确就在乌克兰发生了。我曾经就这个问题与德国人交换过意见,他们认为,如果一个国家内部出现对立的群体向美国或者德国寻求帮助,就不好拒绝。但是,用什么标准来确定是否应插手他国内政呢?

福山:这种看法恐怕很难改变。但我个人认为,外人高估了美国削弱任何一个国家的能力。乌克兰事件与其国内活动家获得美国多少帮助没有很大的关系,很多乌克兰年轻人反对总统亚努科维奇,不希望乌克兰与俄罗斯纠缠,更愿意加入欧盟。政变是有组织的,但即便美国有所介入,也是在暗地里进行而已。2013年9月我在乌克兰参加斯坦福的夏季学术交流项目,邀请到的人大部分是乌克兰的活动家,美国政府并没有为斯坦福的这个项目买单,我们有别的财政来源。恰好这些乌克兰活动家反对的与美国政府反对的是大体一致的,但是美国政府并没有参与颠覆乌克兰政权的运动。政变原因是乌克兰人民不想与腐败的俄罗斯政府有瓜葛,他们更希望加入欧盟。

如果说美国历史上有过鼓动“颜色革命”的做法,那也是在“二战”后最初的15年左右,的确美国曾参与颠覆他国政权,例如1954在危地马拉和伊朗。在危地马拉的例子中,中情局密谋推翻一个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左翼政府,那是个巨大错误,两国为此付出了代价,美国的利益也受到损害。因此在越南战争中,美国重新审视是否能够和应该控制他国的政治局势,得出结论是,这样做将适得其反。在伊朗核问题上,美国国内有过颠覆伊朗政权的言论,但我不认为有人当真,我们有前车之鉴。伊朗问题部分上是1954年美国在伊朗所作所为的历史遗留。综上,美国停止干涉甚至颠覆他国政权已有很长时间了。

傅莹:在利比亚和叙利亚问题上呢?

福山:这是好例子。我们决定不直接介入叙利亚内政,结果是30万人死亡和大规模移民潮危机,很多美国人指责奥巴马政府不作为,声称叙利亚死亡人数超过美国当时进入伊拉克导致的死亡人数。利比亚的情况不同,利比亚的解放是通过和平手段实现的,产生后来问题的根源是各方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对利比亚的后续重建做出贡献,这是大错。布什政府在发动伊拉克战争、推翻其独裁政权之后,并没有计划和措施稳定战后局势。美国从中得到教训,不能再次重蹈覆辙,但实际上是很难的,我们在利比亚参与稳定政局,反而得到负面结果,在叙利亚决定不作为,结果更糟。有时候很难决断到底应该如何插手。在中东问题上美国撤退的原因是局势太复杂了,我们并不十分了解,介入后常常变得很棘手,导致自己深陷泥潭。

傅莹:我认为中美两国政治学学者坐下来交换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十分重要,美国有自己的看法,但很少了解对方的观点,中国也需要多了解他人观点。

福山: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好。即便是美国的政治学学者坐下来开会,你也会发现大家的看法不尽相同,现在有很多争论,例如对特朗普现象。特朗普现在传递的美国外交政策是1940年后主流候选人很少再提及的,他强调的是孤立主义,限制美国动用自身力量参与外界事务。

傅莹:特朗普的言论仅是为大选做表面文章吗?

福山:不。

傅莹:所以您认为特朗普如果上任,会兑现这些政策?

福山:过去30年来特朗普一直这么说,并不是最近才开始改变的。

傅莹:您预测谁会赢得大选?

福山:希拉里,而且是大幅度胜出,但我也不敢十分肯定,因为过去的一年特朗普实在让人瞠目结舌,人们曾预测他不是10月就是11月或者12月就会退出,肯定不会通过初选。将来情况怎样,谁也不好预测。

[1] 2016年5月10日,傅莹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往见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就中美关系、美国大选等议题进行了深入交谈。有关对话内容系首次整理发布。福山教授为日裔美籍学者,哈佛大学政治学博士,曾师从塞缪尔·亨廷顿。2010年起任斯坦福大学民主、发展与法治中心高级研究员、主任。著有《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后人类未来——基因工程的人性浩劫》《跨越断层——人性与社会秩序重建》《信任》《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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