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莹:我读完了《世界秩序》一书。
基辛格:那下次我要考考你这本书的内容。
傅莹:我明天在芝加哥大学演讲,就准备从这本书讲起。主题是围绕秩序问题的争论,您书中提到,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同期,有若干不同的秩序并存,我就从这里展开,比较和介绍中国在1648、1919和1941年等时间段的情况,来说明中国的历史和在秩序问题上的视角。
基辛格:1648年欧洲发生了重大事件。
傅莹:1648年,中国清朝的新皇帝登基不久,大概三四年吧。
基辛格:我打赌那时候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GNP)超过了整个欧洲。人口也有很大规模了?
傅莹:人口到了5000万左右,增长比较快,一直相当繁华。但到了1840年,中国的宁静被鸦片战争打破了。
基辛格:确实如此,那是一个悲剧。
傅莹:我在演讲最后部分引用了您的话:基辛格《世界秩序》一书是以一种很有深意的设问方式结束的:我们走向何方?(Where do we go from here?)这个问题也适用于中美两国:接下来我们将怎么走?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我会说,对于未来的国际体系和世界秩序,中国国内也有讨论,我们的认识是:首先,在当今世界,彼此孤立的秩序同时存在已经不太可能了;其次,通过战争实现“权力转移”也不大可能了;第三,世界上有许多全球化带来的新型挑战。结论是,也许应该构建新的全球秩序。
基辛格:你的看法十分深刻,我这么说是认真的,不是恭维,这也是我应该提出的问题,因为如你所说,我们有不同的秩序。不过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其中有不同的秩序,就像主权国家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发挥作用一样;二是不会有秩序,而会有某种形式的混乱。
我还应该说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建立一个共同的秩序。这个目标要实现起来困难很大。我想,即便你认为理应是第三种可能性,但通往这个秩序的道路仍然需要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类似于大西洋体系,但组成部分是不同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最初由宗教国家组成,以欧洲为基础,仅限于欧洲。新的体系将建立在单位体之上,例如中国,中国不仅是一个国家,它自身就是一个文明,再加上其他文明,例如伊斯兰文明,还有其他单位体。阻碍是: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伊斯兰秩序,伊斯兰世界仍在冲突当中,很难一下子进入到国际秩序中来。
傅莹:我对您说的太平洋共同体概念很感兴趣。从我们的观点来看,世界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无论是对中国、美国还是对俄罗斯而言,现在世界的形势很不同了,面临许多不同的挑战,一些威胁超越了主权国家概念的范畴,像气候变化、“伊斯兰国”组织(ISIS),还有埃博拉病毒,等等。面对新问题、新课题,需要有新的超越国家的框架和共同认识,来开展合作加以应对。以埃博拉为例,各国开始时是各自为战的,中美围绕这个问题进行了很好的沟通,中国采取了非常积极主动的行动。下次再遇到此类问题,各国应有共同采取行动的意识。那么,您讲的秩序,是希望实现控制和领导其他国家的秩序,还是集体应对全球挑战的秩序?在过去,世界秩序是指如何在强国之间建立规则,以相互约束,不发生战争,但现在光阻止战争已经不够了。
基辛格:这一点很深刻。中国现在怎么处理南海问题和朝核问题?
傅莹:这两个问题不一样。在南海问题上,目前中美之间出现的分歧根本上反映了我们之间存在不信任。中方担心美方在背后推动有关国家做出挑衅行为,美方则认为中国希望独家控制南海甚至西太平洋。如果美方对情况了解不够,会将认识建立在不完整的信息基础上,并据此得出结论。我们也需要对邻居了解得更加充分。应该控制住局势,防止恶化。我看到美国不少报道,感觉美方对南海问题是过度解读了。
基辛格:中国在南海争议地区修机场、建跑道,通过这种方式如何对世界和平、防止战争做出贡献?
傅莹:在南海进行搜救和处理突发情况时,有了跑道会方便许多,增强能力。
基辛格:当然有自身的需要,但不应在有争议地区修建。
傅莹:我们是在自己控制的礁盘上施工,不是到属于我们但是处于别国实际控制下的岛礁上搞建设。事实上,在过去,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都在争议岛礁上进行了施工,在南沙已经建成的跑道有不少,未曾见美国有什么关切,中国几乎是最后一个这么做的国家。中国人长期以来在南海岛礁值守的条件非常艰苦,几个人住在小棚屋里,要耐受高温和大浪,一次就驻守6个月甚至更久,中方需要改善条件。
我理解美方的想法,就是希望中方能与美方谈,告诉美方我们的计划,作为大国,应该相互知会,应该有更多的沟通。
基辛格:我个人认为,应该暂停目前的争议。各方应同意,试着在今后10到20年内,或者不管多长时间,保持现有局面不变,任何一方都不对对方采取挑衅行动。第二,达成一个自由航行协议,确认这是一项基本原则。第三,表示任何争端都是可以调解的。但目前,美国人认为你们试图接管整个地区,九段线内的所有海域,你们把九段线当作陆地边界一样对待,让人无法理解,美国人现在就是这么看的。而中方认为,美国试图把南海变成反华基地,以此,美国可以更加接近中国的重大利益。
那么,结果应该是什么呢?美国不应把南海作为美国的战略地区对待,中国不应把整个南海作为中国的地理领地对待。请记住,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但我认为当前的形势是危险的,因为我发现,跟我谈话的所有美国政治家都认为,中国想接管整个南海,而这将是中国走向帝国的开始。诚然,中国的历史理应受到严肃的尊重,但我不认为有可能把这一条适用于南海的所有地区和所有岛屿。我尚未对中国政府官员提及这一观点,或迟或早,我会就此问题发表公开讲话,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同更多的中国人谈一谈。我认为,中美应该就南海达成共识,就像在台湾问题上达成共识一样。《中美上海公报》的重要性在于,我们避免了中美就台湾问题出现任何公开冲突。
傅莹:南海问题比较复杂。很多美国官员只看到眼前的局部情况,而不是从了解历史的全部内容来判断问题。如果美方真的关心,想要与中方进行认真的讨论,应该至少回到美方的档案中去,了解事情的缘由。现在双方在南海问题上没有共同的认知,无法进行严肃的讨论。
在中方研究界看来,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立场发生了转变,试图捞取好处,甚至给中国制造麻烦。20世纪40年代,日本战败交出所有占领的中国领土,西沙、南沙岛礁是交还中国的,美方应该了解也承认,南海岛礁属于中国。在50年代之后,美方也许更愿意视之属于台湾管辖。直到六七十年代,才有一些邻国开始占领一些岛礁,美方对这些情况也并非不掌握吧。
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与东盟国家建立全面关系,围绕南沙问题进行过多轮的内部协商和谈判,中国做出了“承认存在争议”的重大让步,同时东盟国家也认识到和认同中国关于搁置争议、维护和平发展大局的主张,最终达成《南海各方行为宣言》(DOC)。多年来,中国同东盟国家一直避免在大会上公开争论分歧,重点推动全面合作,同时保持了私下讨论和协调涉及南海话题的方式,因为任何公开的争论都会引发公众反应。所以,在2010年之前,并不是世界上一个较为重大的问题。
应该说,是2010年美国宣布重返亚太之后,南海才成为一个所谓的重要问题广泛进入人们的视野,不是吗?为什么在此之前能够很好地控制问题,而之后成为热点问题?中国研究界的观察是,南海问题被变成了一个工具。
基辛格:我想这是因为在我的时代,中国没有对南海进行主张,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
傅莹:中国从未放弃对南海诸岛的主权主张,80年代为了阻止越南进一步扩占,中国还动用了海军,打过海战。只不过美国当时没有太在意吧?美国关心南海是否在重返亚太之后呢?
基辛格:不不不,这么说不对。70年代早期,我开始从事对华工作时就注意到南海,之后我继续密切关注。无人注意中国对南海提出主张,也许因为中国当时的思维是一个状态,而之后情况又在慢慢变化。我不认为南海问题与美国重返亚太有关,美国重返亚太的解释,是从阿富汗撤军,改变了美军在亚洲的力量分布。但美国在亚洲的军力并未增加,只是比重上升了,而这则是因为美军从中东撤出了军事力量。美国没有把中国作为主要目标。对于南海问题,我对此没有解决办法,我认为应消除南海作为一个摩擦点的存在,理想的状况是,任何人不对南海提出新的主张。美国在太平洋地区应该保持中立立场,双方应同意在界定地区的航行自由,而不是把南海划定为国家边界,任何一方都不应采用任何行动,或者改变既有事实。我认为,美国应该持中立立场。你我都应同意,南海地区应有航行自由,而不是在所有岛屿都划出12海里领水,否则面积就太大了。当然中国会主张200海里专属经济区。
傅莹:中国90%的石油进口、80%的对外贸易都要经过西太平洋航线运输,这是中国的生命线,当然要确保航行自由,对日本等国也是如此。南海是开放的,航行自由没有问题。
基辛格:如果我们可以同意这是公海,而不是中国赐予的权利,那么公海上各方都应有航行自由,不是指中国允许的航行自由,而是指国际法规定的航行自由。如果可以这么定义的话,问题就可以解决了,美国要的是航行自由,不受别国干涉的权利,我们不想要,也不应有干涉中国航行自由的权利。
傅莹:习近平主席将对美进行访问。您认为哪些事情可能会使访问受到影响?
基辛格:我的印象是,美方对中国有巨大的善意。根据我对中国的经验,中国对美国也有一定的善意。
傅莹:我的印象是,美国目前各界释放的是不同的信号,这是暂时的情况,还是需要据此做出政策上的判断了?这个状况会持续多长时间?
基辛格:你们的问题在于,中国刚开始加入大国对话,试图思考清楚自己的国际地位是什么,中国的国力在上升,需要同时考虑其他国家了,中国过去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不需要考虑别的国家怎么想。
从美国来讲,本届政府任期只有18个月了,在这个阶段,他们的思维也只有18个月,这是人性使然。美国对中国不缺少善意。但是美国总统候选人很多,他们要发表竞选演说。如果同共和党候选人,或者所有的候选人谈中国时,他们都会谈到北京的影响力问题,也会说些话。例如,我最近收到一个候选人竞选演说稿,其中体现的对华姿态就是非和解性的。尽管美方候选人的对华言论很难保证会怎么样,但不是恶意的,这是由初选的性质决定的。我并不喜欢这个情况,但你们可以确信,在美国有一大批人多年从事中国研究的,有几百人之多,他们将通过自己的努力促进中美关系。
美国人需要了解中国战略思考的方式。中国的历史有4000年,战略思考有2000年,可以说是有2000年的战略史,凡事喜欢进行长线思维。美国有太平洋和大西洋两大洋作为天然屏障,不必这么做。对于中美双方所谈的战略,大部分美国人并不理解,尽管我做战略演讲时也有人认同我的观点。我正在考虑成立一家战略研究所。但你们从美国政府拿不到战略保证,你们可以拿到的是解决看得见问题的方案。习近平主席和其他几位领导人在会见我时,雄辩地说明了中国梦和到2020年、2040年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我认为应该让人们听到这些,即便他们不一定能理解或者实行。
傅莹:眼下,沈大伟的文章、兰普顿的演讲和外交关系委员会的报告都释放了消极的信号,引发对中美关系的关注。您对此感到担忧吗?兰普顿认为中美关系走到一个转折点。
基辛格:我不了解沈大伟,我知道兰普顿一直关注中国。在美国,对中国的看法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认为中国也许正在走向四分五裂,中国领导人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而反对改革的势力也在集结,可能会导致中国崩溃。第二种认为,中国除了被军事占领过,从未崩溃,在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时期,出现过暂时的组织涣散,但是人民有着共同身份认同的中国从未在任何时间点上发生崩溃。因此,我认为中国将会有一段困难的时间,我更多担心的倒不是这些困难,而是民族主义因素的上升,会迫使中国领导人做一些在正常情况下不会做的事情。我的外交方式是看一个国家对外的公开宣示,而不是去关注其内部情况。我想中国会度过这个阶段,中国将更为强大,美国应集中力量应对中国的成长,而不是崩溃。中国崩溃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不应做任何鼓励中国崩溃的事。
傅莹:这一点很重要。上次我们谈到了两国关系的公众角度。在中国,民众也有两种观点,一种是认为可以和美国合作,一种认为美国要搞垮中国。公众会从他们的角度看待和评论中美关系,而外交政策则是复杂的。外交现在任务更重了,对外宣讲也是外交的重要任务。您到中国来,就表明了美国对华政策的连贯性,应该对中国民众说更多的话。我和您的两次对话在中国发表以后,也促使人们思考,您的深思熟虑和直言不讳非常珍贵。在美国,中国人的声音太少了,直接说明中国的声音太少了,这方面只有官方的解释显然不够,应该有更多的沟通和交流。否则美方许多人会在信息不完整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做出结论。在中国,也有人对美国的言论和做法越来越反感。
基辛格:我不认为美国有一个长期的战略。大部分美国政界人士同我一样,都认为和中国发展战略合作关系是可取的,尽管有人认为我为中国说话太多。现在,美国在南海、丝绸之路等问题上有不同的声音。我一直说,中国有自己的做法,任何中国政府都会试图把美国的势力推得远远的,因为这符合中国国家利益,但这本身并不是坏的意图。与美国争夺全球霸权则是坏的意图。
傅莹:中国有哪些行为在您看来是与美国争夺全球霸权?
基辛格:与其说争夺全球霸权,不如说中国是想把美国挤出亚洲,比如中国人讲,“亚洲是亚洲人民的亚洲”。
傅莹:我理解,这句话指的是亚洲人应当采用亚洲方式,就是采取谈的方式,而不是动辄诉诸武力的方式,解决彼此间的问题。关于中美关系,中国领导人提出,宽广的太平洋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中美两个大国。
基辛格:但这句话也可以解释为中国应该待在亚洲里面,而美国应该待在亚洲外面。我想我比较清晰地了解中国领导人这么说的含义和思考,我与中国领导人会面多次,我想他们对我是坦诚的。不过,坦率地说,我并不知道中国的意图所在,我不知道下一个10年会发生什么让我们担忧的事。在我看来,中美在解决具体问题上做得尚可,双方对长期关系都会说些合情合理的话,但在合作制定类似于中美关系5年规划等方面,则是一个最大的不足。在中国,具有同美国合作经验的人不多。
傅莹:中国有人认为美国在桌子下面纵容日本。日本试图在军事上更加自主和自由,安倍在历史问题上不反省也不道歉,在中国民间对此有很深的关切和担忧,认为美国在给日本松绑以实现自身目的。
基辛格:一国看待另一国时,容易把自己的思路往对方身上套,这是一个问题。中国人看美国的表态,会以为这反映了一个10年的长期计划,但通常不是这样,通常美国只是对某种情况做出回应,或者做出应急处置。
我想如果你我真正了解事情在往什么方向发展的话,我们都会拒绝受到“美国在挑拨别国”的这种想法的吸引。
傅莹:我认为中美需要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些问题。
基辛格:如果你看早前的档案,在周恩来和我们那个时代,对话有时候听起来像是讲时事课的大学教授在讨论国际政治的实质。中方经常这么做,而尼克松总统又是一个非常不一般的总统,他厌恶谈具体事务,总是说让我们看看应该朝着哪个方向走。我同周恩来第一次见面时,我们提到的唯一具体问题是台湾,其他都是哲学问题,包括国际关系的本质。毛主席曾讲,天下大乱,形势大好。意思是什么?是说形势变化了,但我们可以试图达成某种协议。我认为同下一届美国政府做这件事情比同本届政府要容易,但我认为现在应该从本届政府试着做起,中美努力达成某种形式的协议,从最容易的做起。我认为应该在本届政府开始去做。
傅莹:也就是说,中美双方就一系列问题对表,防止未来发生误解。有分歧也不要紧,可以预防问题的出现。讨论在具体领域开展合作,避免出现对立的关系。
基辛格:这是从未有过的形势。彼此作为对手如何与对方合作呢?我们需要对彼此加以定义。在1914年8月1日,如果那时的人们能够预见到1948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就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了。如果中美陷入冲突,需要知道中国如何定义“取胜”,取胜后能拿到什么。
傅莹:今天谈得时间不短了。咱们曾经约定,为您组织一个中国年轻学者参加的圆桌会,但每次您在北京时日程都太紧。中国正在加强新型智库建设,出现不少新一代的智库学者,非常勤奋,写东西很快,等到我们更好地组织起来,希望他们能到美国来,同您举行圆桌讨论。
基辛格:那太好了,如果你能把蒙古族的美食也带来就更好了。我对你表示感谢。
[1] 2015年5月18日傅莹与基辛格在其位于纽约的办公室就世界秩序和中美关系进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