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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工

下 辑




路 工




良 俪

可能是一对夫妻,进车后瞥见横座有个空位,女的坐下,男的站在旁边,俄顷又将到站,直座上的老妇欠身欲起,女的仰面示意,男的也用目光说“别这样”,老妇看清站名,又安坐不动。

车停,老妇提包移步向车门,女的触手示意男的,男的缓缓地牵强地坐下,向女的做了个严厉的表情,女的以含疚的微笑来承受男的这个表情。

外州人,纽约人哪会有这份古风,而且这时已足证实他俩是夫妻,其妻不错,其夫尤佳。


口 哨

高大敦实的中年男子,向对面路边的汽车挥手叫唤,这样宽的路,他的朋友坐在车内一无感应。

他将手指塞入口中,注意到我停步看着——他吹,声低不成尖哨,急切调整手指和口唇,吸气用力吹,仍然无济,转过身来对着我说:

“我很抱歉!”

我笑着道谢,启步往前,心灵有时像杯奶,小事件恰似块方糖,投下就融开了,一路甜甜地踅回来。


哗 笑

阳春三月,上午,曼哈顿第七大道,亚细亚古董店,五级台阶,下三级排坐着二十来个年轻男子,我匆匆而过,只看见他们发上肩上的明媚日光,不防他们别有用心,后于我的一个路人中计了。

“哗……”

这群大男孩笑着,摇着上半身,宛如风岸的芦苇。

人行道上有一只小小的黑皮夹,几张钞票稍露其角——过路者可分类为:

一、像我那样,没看见。

二、用鞋尖拨了拨,走过了。

三、弯腰伸手去捡——“哗……”台阶上一片成功的欢啸。

中计者听到“哗”声即已恍然小悟,趣味还在于种种反应之不同:

A ——扔下皮夹,目不旁视地疾步朝前走,这类最多。

B ——举起皮夹向哗者们掷去,这类大抵是男的。

C ——丢掉皮夹,骂几句,再回身边走边骂,这类总是女的,黑的。

D ——在哗声中安详开夹,取出钞票,佯装入袋,在更兴奋的哗声中将钞票还原,皮夹仍置于老地方,这类是年纪较大的“绅士”,从前也是此种把戏的玩家。

E ——锋头十足的摩登女子,正以天仙之姿走着,忽以凡人之态作俯拾,哗声一起,她像甩掉烫手的煎堆,直起腰来霎时难复天仙之姿,几秒间,仅仅是背影,怒意、怨意、羞意、惭意,混合着显露……

原来一个人的背影是这样有表情的。


雪 礼

每年首度大雪之夜的翌晨,走在路上,对面相值的人会向我微笑,容或我的微笑先于彼吧,而感觉上是同时展示的,礼貌话也同时说的。

大雪之夜的翌晨,向我微笑而致礼的路人都是美洲人、欧洲人。

一个个神色峻峭而淡漠的中国人,小步急走在美国的雪地上,其祖先是最重礼貌最善微笑最懂赏雪的中国人哪。


邻 妪

我对他说:

“别人有邻家男孩邻家女孩可看,我的西邻是幢空屋,东邻是一位老太太,背已驼,骨瘦如柴,支着拐杖,移步来到汽车前,拐杖先入车,她颤颤抖抖坐进,拉上门,扣好安全带,突然绝尘而去……”

他笑了,认为很好,很现代,我们一同笑。

他说:

“你捏造?”

“真是这样的,老太太,汽车,是这样呀。”

“老人开车哪会这样快速?”

我认为他的话也是中肯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那老太太确实是慢慢出来,颤颤坐进,然后,绝尘而去……


险 象

欧陆的都市,所以有情趣,都因历史长、人文厚、风味当然醇粹,格林尼治村算是纽约最有逸致的区域了,总还嫌有这么点虚寒虚热,不三不四——我克制着,免得多鄙薄它。

路边蹲着一个姑娘,膝上竖着纸牌:

“我不出卖我的身体,请帮助我!”

过路的中年男子对她大声道:

“你该去对你爸爸这样说呀。”

“爸爸不听我的话!”

男子已走远,她还在咕噜“爸爸不听我的话”。

她说着,扭动两肩,脸也俯仰转侧,嘴唇开合得很有风韵,如果她是一只鸟一只松鼠,就什么事也没有,她却是一个人,在美国,在任何国,随便古代近代,都会险象环生,这点点容貌,这点点青春,够毁灭她。

面对她,有神论也错,无神论也错。


仙 子

琼美卡四季景色皆可爱,秋深枫红尤难为怀,路上终年少行人,草木映发若云兴霞蔚,我独自信步慢走,望见前面槭树丛下两个小女孩向我拍手,为什么?她们误认了?

愈近,愈知她们是为了欢迎我而鼓掌的。一座纯白的优雅家宅,丰绿的草坪,木栅栏外才是路,小圆桌摆在路边,两把童椅,她俩显然是姊妹,白纱裙衫淡色五彩碎花,圆桌上一串一串的项链腕链,小珠子也是五彩的、淡色的——她们是商人,自己串珠,定价,希望卖掉,得利姊妹均分。

经过这里的人太少了,成为顾客的可能更少,我装作认真挑选,取了四串,并问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四串最美丽?”

“是的,这是最美丽的四串!”

我付钱,她们交货,彼此道谢。

继续信步慢走,心想:如果回头一看,她们消失无痕,那么她们是临凡的仙子,我是幸运的顽童;如果回头望去她们仍在槭树下等候,那么她们是小小的商人,我是垂垂老去的顾客。


路 工

从浴室的后窗下望,十来个修路工人配合着铲土机在劳作,烈日当空,中年者穿上衣,青年赤膊——也由于发胖了不愿出丑,而正当腰紧肩舒、胸肌沛然、背沟像一行诗,夏季不展览更待何时,坐在铲土机车中的那个也裸着上身,翘边的西部草帽,因为,年轻。

还有更年轻的,金发剪得短短,推了切割机到窗下来截路面,电转的圆锯噪声很大,扬起阵阵灰屑,他用一方红帕蒙着下半个脸。

路面截好,我想,该去洗抹一番——只见他走到搅拌机尾部,开水管,用红帕接之遍擦上身……我想,何不冲冲头呢——他伛下来让水淋在发顶,然后以红帕拭脸……不再防尘,就扎额好了——他把红帕斜对角贴在腹部滚卷,却又抖开,没有对齐?他仔细对齐了再卷,卷就便举臂箍于头上,我想,抽烟——他走近那个也赤膊而长发丰髯的青年,我感觉到那青年的烟已抽完,果然见他耸耸肩……那就去小店买吧——少年奔了,刚及店门,这里有人呼唤,他呆一呆,便奔回来(没事,听错了),我想,还是要去买烟,买食品和饮料——他又向小店大步而去,不一会手捧两个纸袋,嘴上叼着烟……

我离开窗台,立在书桌前,点烟,对着灯——“博爱”这个观念,人人以为“爱”是主词,其实“爱”是艰难的,一倒翻便成怨恨,而“博”则既博之后,不会重趋于隘,刚才的半小时中,窗内的我与路上的他,就像我是脑,他是身,我想到什么,他就做什么,反之,也真切,他是作者,我是读者,路是舞台,窗是包厢,况且我曾有过多年修路的生涯,何起何讫,何作何息,经验大半共通,汗之味,烈日之味,灰沙之味,烟之味,饥渴之味,寰球所差无几,刚才的十五分钟,似乎是我思在前,他行在后,其实两者完全同步,但我额外得到一项快乐,鉴于彼此毫无碍误,使这项快乐成为惊讶,那么,“博”真正是主要的,“爱”岂仅次要,也徒然假借了名义,“爱”得疲乏不堪的人,本以为从此无所事事,按上述同步现象的可能性之存在,“爱”得疲乏不堪的人尚可有所事事于“博”,先知比芦苇大,博比爱大多了,爱一定要使被爱的人明了处于爱中,所以烦恼郁毒,而博者不求受博者有知觉,便能随时恣意博去,博之又博,惊讶与快乐莫须再分。

修路工程这一段还有好多天要进行,凡赤膊的青年少年,肤色日渐加深,久旱,高热,空气昏,赭红的皮金褐的毛,望去模模糊糊,那是要想起他们刚来时的白皙,才能说他们晒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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