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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9

亨利工作得越来越晚。嘈杂总是不可避免。由于彭斯的学生大多在晚上上课,冲突愈演愈烈。我就在这样一个人们争吵不休、机械轰鸣不断、怨恨日益深化的屋子里学琴。我开始注意到彭斯额头的线条随时可以变成深深的沟壑。她的粗暴易怒、琴凳熟睡反映出她的筋疲力尽。不过在这一课和下一课之间,嘈杂停止,玛丽又会亲热地叫起“亲爱的西斯姑姑!”来。

我在喝下午茶的时候得知了其中的原因。我妈在我们沉思默想之际冒出一句评语。这照例是她有新闻要报告的先兆。

“那么说,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抬起头。

“谁?”

“亨利·威廉斯。这叫我直想跺脚!”

我爸从茶杯上抬起眼。

“亨利得到了什么?”

“他想要的一切呗。他马上要接手她爸留给她的铺子——还有旁边的小屋——盖一个车铺!”

我把这事想了一会儿。不再有炮轰,结果便是完整的三十乘六十秒。

“无论如何,彭斯一定很高兴了。”

妈轻蔑地敲响了茶杯。

“你知道什么。他是在用她的钱重建她的地产。他会把她的钱抢光的!”

我爸从水晶镜片后向妈觑了一眼,双手抹了抹灰胡子。

“威廉斯这小伙子很勤劳。她会收回她的钱的。”

妈不胜嘲讽地笑了,很奇特,似乎把爸跟亨利放在一块儿了。

“有这么好的事吗!”

“好了,他妈。她不是个孩子。一定是签有协议的。”

“别呵我的痒痒了!”妈厉声说,用了一种小孩的表达方式,这种婉转的表达方式在她是极少有的。“别呵我的痒痒了!你还不知道律师事务所的韦特威斯脱,他什么时候不是醉醺醺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妈……”

我妈怒形于色。

“我可知道!”

我们俩都被吓住了。他,也许吧,明白她的怒由,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回药房去了。

就这样,在海尔街上的广场跟古桥中间出现了新的景观。老道利什先生先前居住和散步的地方成了水泥铺的前坪。一个车库带一个地坑用来从下检修汽车的内脏。路边是一个又高又扁的玩意儿,亨利在那里用手泵加油。也是在这儿,我第一次看到二十世纪最显眼甚至是最伟大的标志: 免费打气。当我渐渐习惯用这个机器给我的自行车充气时,我并没领会其中微妙的经济学含义。但是亨利——他理解我的天真无邪,从没表示过反对——已经先行了一步,积极地提供各种慷慨的服务。有时候他穿西装来工作,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此时他不再是亨利,而是威廉斯先生。搬到这个新家后不久,他在前坪上拼装起一台联合收割机,我们地区的首创,把它租给尚心有疑虑的农民。但他们很快就信服了。车铺后院原来沿河的一个狭长园子,如今也被水泥侵占了。

可是,车铺的油漆尚新,我就揣摩到几分这种变化对彭斯的意义。我曾绕着自家的小草坪走啊走啊,一边思考,一边期望。我拨开蔬菜地上的果树,面对砖墙的一角而站。在我看来,此地一向是最隐秘的。我似乎只有到这儿才能作出决定,因为这儿除了砖缝中的蜘蛛别无他物可以影响我——我不仅远离人群,而且也同样最大可能地远离他们的无形压力。我在此得到过隐隐约约的启示。我的一切感觉都集中了起来。我对钢琴家的名字比足球运动员更为熟悉。在这儿,我可以跟内心丛生的杂念搏斗。那就是想要认真地学钢琴,学到弹得跟玛丽·赫斯[27]和所罗门[28]他们一样好。当我发现我的手指可以弹出原先以为绝不可能的曲子时,我确实尝到了乐趣。但是下一年我就要开始为争取牛津的奖学金做准备了。物理和化学才是真实、严肃的事。这世界,恰如我父母所暗示的,就是我的牡蛎,加入化学和物理就能得到珍珠[29]。我怀着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墙角走向彭斯的琴房。我挑起了一个话题!我谈论起职业,用的是那种只有事关重大时才对她用的自我嘲弄的口气。这是一个预留退步的小计,以便我在她表示反对的时候可以倒戈投降,一笑了之。就这样,我嘲弄地提出我恐怕能被造就成一个音乐家,或许钢琴家。

叫我吃惊的是,彭斯没有发笑。她仰起头,吸进最后一缕香烟,然后小心地摁灭了烟头,双眼一直严肃地看着琴键。

“你爸绝不会同意的。”

这当然。离开了那个墙角,置身于寒冷的日光之中,我知道他的赞同是绝对必要的。

“噢,我不知道,道利什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

“你妈怎么说呢?”

突然,那种飘忽不定、前途莫测的音乐生涯的落魄呈现在我面前。

“说老实话,道利什小姐——我还没认真考虑呢——真的,道利什小姐!”

彭斯将双手支在大腿上。她说话时,语气中有一种奇特的、直露的苦涩,这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别当音乐家,库玛,我的孩子。如果想挣钱,去开车铺吧。至于我,我将做音乐的奴隶,一直做到我躺下为止。”

我严肃而恭敬地点点头。彭斯歪向一边,进入瞌睡状态,嘴巴蠕动了几下。然后双颊扭曲起来,嘴巴内吸,最后激愣一下醒来。

“那么大个男孩还跟妹妹睡同一间屋子——真恶心!但是你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她任何事。他们还指望什么?”

一种刺骨寒意使我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我默默地等待着,不安地瞥一眼那幅深棕色的男子照片,他仍永恒地注视我;又转向那张戴帽子穿深棕色晚礼服的女子照片。但是彭斯已看出了我的马脚[30]。她抬眼向上,向上,直至平视我的脸。蓦地,她眼里露出了醒悟。

“库玛长大了!还等什么?开始拉琴!”


下一次我给玛丽送药,踮着脚走过门厅,打开通向后院的门,心中暗暗希望不会碰见彭斯,不料却撞上一场家庭风暴。玛丽守卫在洗涤间的过道上,面对彭斯。亨利则背对着我,他的背在大衣之内显得非常宽阔。

彭斯突然喊道:

“好,我不要他呆在我房子里!”

亨利很平静,只是扬着双手表示抚慰、平息。

“嗯,西斯姑姑,玛丽在头痛……”

“我不头痛,是不是?”

“他是我的孩子,就是杰克,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不着!”

“好了玛丽——不要这样跟姑姑讲话!”

“你们最好走,统统走,走!”

这时他们发觉了我。我硬着头皮,摇晃着走过石板,递上药瓶。玛丽一手撩起披散的头发,一手接过药瓶。

“哼。”

我拔起火烫的青春之脚,飞快地离去。

他们当然没有走。一个星期之后,彭斯跟玛丽之间的关系又甜如蜜糖了。这之后,又有过一次口角,但是他们仍然没有走。我记不清是在某种梦境的困惑中,还是当她在琴凳上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她呜咽道:“噢,亨利,我亲爱的亨利!我将来怎么办?”

对于我的音乐前途,我无力左右,只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反抗: 即使做不成职业音乐家,至少也得参加一次钢琴考试。我壮起胆子对彭斯说出这个打算。她静坐了一会儿,思索着,然后张嘴大笑,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

“你小心了,库玛,大大地小心了!”

“嗯。我真的想,道利什小姐。”

彭斯在琴凳上打颤。

“你不是会晕场吗?”

“我要参加皇家音乐学院联合会的考试。”

“你爸怎么说?”

“他不反对——当然,只要不影响我的功课。”

“我们得从头开始。你只是瞎摆弄过钢琴,是不是?”

“是的,道利什小姐。”

彭斯转向琴键。她从琴台上零乱的一堆杂物里抽出沾满灰尘、卷成狗耳朵似的乐谱,抖了抖书页,放在谱架上,然后开始演奏。弹完之后,她点上一支香烟。

“你听到了吧。现在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挑战了吧?”

我希望她视我的无言为敬畏。其实我是大吃了一惊。她弹的是一支肖邦的即兴曲。前一天夜里我刚听科尔托弹过。

“我会努力的。”

“你必须努力。还要考乐理、听力呢。已经有好久没有测试过你的听力了,是不是?上一次还是你——这么高时。转过身去,库玛。”

我转身背对钢琴,面向泛黄的薄纱窗帘。她开始敲击音程,然后是一组越来越复杂的不和谐音。我心里看见她的粗手指放在哪儿,清楚得就像读大字印本似的。她结束了,我转回身。

她说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

“你爸一定很以你为荣。”

对此我无言以对。她马上又开始说话。

“我爸对听力测试百般挑剔。要是我不能从那一组里挑出中间音,啪!他的戒尺就打在我手背上……”

她此时眼望着墙,所以我也朝那儿望去。我看见那褪了色的深棕色照片。上面的年轻男子多年来一直挂在那个戴帽子穿礼服的女子边上,就像是这间琴房的监督。这一发现对我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以致我没听到彭斯在说什么。我突然认出了那无睫毛的眼睛和眉骨,以及高耸的颧骨。那年轻男子——我现在看出他那时不会比我大——就是老道利什先生,他的头发飞扬,眼睛已经凝视在绝对完美上了。

“……有时早晨非常冷,但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会说,‘你继续练琴,我的姑娘。那会使你暖和!’然而,天堂即音乐,是不是,库玛?”

“是的,道利什小姐。”

就这样,我的一段和平愉快的时光开始了,斯城的天空升高了,一望无际。音乐,音乐,音乐,这一切都不再阴暗可憎,而是绝对的合法——是人人都同意了我理所应当做的。如今老屋里的口角成了一种打扰而非消磨学琴时光的方式了。我会焦急不安地站在门厅里,疑惑彭斯去了哪儿,我是不是会得到完整的三十分钟。然后我会听见她愤怒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走?走呀!”

他们疯狂的关系继续动荡不定。亨利掌握着某种平衡,同情双方,也遭双方打击。然后彭斯会来到琴房,宽大的胸脯沉重地起伏。我会得到这节课所剩下的时间学琴。不管怎么样,音乐之路的终点来的比我预料的早。都怪我在老钢琴上花的时间太长久、太专心了。等到一向看重我的物理、化学老师发出了怨言,爸妈便重视起来。

“我知道你明天有钢琴课;但是你明天也有化学课呢!”

“嗨,爸,你不是也学过小提琴吗?”

“我可从没让它影响到药物学课。奥利弗,难道你不是真的想上牛津吗?”

“当然是真的。”

“这最后的几个月非常关键,亲爱的。”妈恳切地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希望你有最好的前途。”

我哑口无言。多年来他们一直教导我不可走上专业的道路。爸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慈祥地隔着桌子看我。如果他发怒,我就有借口反抗。可是他看来通情达理,体恤宽容,仿佛跟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似的。

“你只能把它当成业余爱好,像我一样。总有一天留声机和收音机要让职业乐师都失业的。上帝!奥利弗,你看不出来吗?你前途无量,没准能成为一个医生呢!”

于是,我跟彭斯说我准备了半天,还是不去参加皇家音乐学院联考时,就非常尴尬。但是她听了什么也没说,仅仅点了点头,仿佛这早在她意料之中。我们的教学又旧态复萌。事实上,我们虚掷的时光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之间的争吵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亨利如今常常逃避。他穿一身棕色双排扣西服,胸前插两支钢笔,温文尔雅却又坚定不移地将战火抛在身后。

“这么说你们什么也不欠我喽!”

“我们付出跟得到的半斤八两!”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走。

“我不要他在这里,那个讨厌的,讨厌死了的小鬼……他是在折磨……”

我的最后一课终于结束了。一个躁动不安的夏天过后,我饱尝了为上牛津打点行装的兴奋和激动。到了临行前一天的傍晚,我才又想起彭斯,那还是因为她家门前的铁格栅前石坪上停了一辆大面包车。

“彭斯怎么了,妈?”

妈轻蔑的仰了一下脑袋。

“他们走了。”

“谁?”

“威廉斯一家呗。你以为是谁?教皇吗?”她几乎是“呸”了一声。“我知道他们会走的,只等彭斯被他们利用到头的那一天。他们暂时住在新盖的平房里。听说亨利自己要造一幢房子。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男人。从来没有。”

我想不起我妈跟亨利有过任何交往,所以疑惑她怎么如此自信。房门打开了,搬出一些家具、地毯、厚毛毡、陶器和床。我妈跟我并肩观看。

“尽是些次货、旧货。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一毛不拔的。”

面包车很快开走了。我妈回去继续缝纫。一个学生带着乐器走进彭斯家。

“今晚等她上完课,你最好去道个别。”妈说。“你欠她一份情。”

“噢,我不去!噢……妈!”

“胡说,”妈镇静地说。“你知道你是热爱她的!”

于是,当夜幕降临,钠灯颤抖地在广场四周撒下惨白的光亮之后,我,一个满头发油、一心出逃的青年,去告别了。跨过草地,走向那幢房子,看见凸窗黑着,我真希望她不在家,或者睡下了。预期中的牛津的万家灯火、音乐会和剧场演出、书本和朋友,都将是我在化学课余所要享用的。他们更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心无旁顾。但是回望我家的小屋,我看见窗帘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个小三角。我感到其中是我妈的眼睛。我只好长叹一声,跨过铁围链,走上卵石坪。当我打开她家的前门,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走道和楼上的房间又是黑黝黝、空荡荡的,就连门厅也是鬼影幢幢了。尽管已是十八岁,我仍让门开着,以防万一。广场的灯光勾勒出窗户的形影,投射在地板上,延伸到琴房面前。我的心头一紧——仿佛那把四分之一大的提琴又出现在我左手——我举起了另一只手刚准备敲门,马上又缩了回来。

黑乎乎的门框后面传来的声音对我有如一场听力测试。左下方暗红的炉火前的小地毯上怎么会有白嘴鸦呢?同样不可思议的是,微弱的鸦鸣之外还有奇怪的压抑着的声响,仿佛出自一架由低能的乐手演奏的乐器。我左手下垂,右手上扬,雕像般地愣在那儿,倾听着鸦鸣和呜咽回环重复。我的听力测出的是一幅清晰可见的画面,使得面前的门板形同虚设。她就在左下方的黑暗里,蜷缩在怒目而视的半身塑像之下,面对暗红的炉火,试图无师自通如何尽情痛哭。结果并不理想。

我头发乍竖,悄悄离去,小心地关上门,仿佛一个行窃的偷儿。我急急跑过草地,想躲过我妈的眼睛溜上楼去。尽管妈还在做女红,她的耳朵却没有歇着。

“这么说你们没谈多久嘛,奥利弗?”

我竭力模仿爸爸的样子,嘟哝了几个词。

“进来说给我听。”

我哼了一声,奇怪得很,居然脸红起来,仿佛做了坏事被逮个正着似的。我走进起居室。

“她一定有话对你说吧,亲爱的?”

“……她不在。”

“胡扯!她没有出门。”

“她是不在嘛!大概是睡下了吧。”

妈抬起头,透过眼镜看着我,淡然一笑。

“那就是了。”


然后我就离开了斯城,满以为这就是彻底的逃脱了。但是我应该知道,只要我跟它还有一丝联系,我就将继续跟它犹如万有引力般地互相影响,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果然,我妈寄来的第一份《斯蒂伯恩广告人》报上不仅有我荣升为大学生的新闻,也有关于彭斯的消息。我读到道利什小姐,著名的本地居民,在科德哈珀巷与金斯路的交叉口出了车祸。伤害不大,但是道利什小姐深受惊骇。这在我听来并非大事。可是等我回去度复活节时,才知道其实不然。那次我尽量把时间花在乡间散步。我跨过古桥,在山谷的对面登山,尽量远离广场。我正思考着怎样找个最便宜的方式,在海外某处度过这个长假期,却鬼使神差地愣是撞上了她。那辆双座小轿车横切在马路上,车头冲出了路面边缘,前轮陷入泥泞的沟渠。彭斯面无表情地站在车旁,漠然地凝视着树林。我无计回避。

“你好,道利什小姐!碰上麻烦了?”

她的眼睛先动,然后是脑袋。嘴巴紧抿着,深刻的皱纹一条条指向它。

“你没伤着吧,道利什小姐,有没有?”

她的脸顿时放松,亮出光彩。

“是库玛老弟!”

“我能帮忙吗?”

“帮忙?”

她的脸上又重现阴沉和紧张。皱纹也回复了。她开始缓慢而严肃地摇头。

“不。不,不,不。”

“我可以推……”

“不。不。”

一辆运牛奶的平板车颠簸着沿树林走过。

“要不要我……”

“不。”

她的头摇个不停,说“不”的时候眉头紧皱,仿佛面对的事棘手万分,却又一筹莫展。

“那么……”

突然,云消雾散。真是奇妙透顶,骇人万分。这变化来得迅捷无比,就好像是个接触不良的无线电,这一刻声音尚在,下一瞬便杳无影响。她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格格地笑着,露出了金牙。

“是库玛老弟!你在树林里找姑娘吗?”

我顿时忆起跟艾薇·巴伯科姆的那一度风流,脸上便火辣辣起来。我后退几步,持剑一样地扬起手杖。

“我……”

“还弹钢琴吗,孩子?”

“不啦。”

“有更好的事做了,嗯?”

我觉得额头冒出了汗。

“现在是化学和物理了。对了——我正回斯城。不过那要走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搭便车的。要我把亨利叫来吗?”

她仰面朝天,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库玛?他一直亲自保养我的车——换机油和其他东西,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他还亲自擦洗、上蜡。他穿上工作服,钻到车底下,就像他……”

“我去叫他来,道利什小姐。你真的不要我在这儿陪你吗?这好吗,你一个人在这……”

“在这树林里,是吗?”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阴沉与紧张又回来了,双眼一眨不眨。

“我安全得很。没有人会来找我这么个老女人的麻烦的。很安全。”

“我会尽快的。”

我选了通往斯城最短的捷径,飞步走去。拐弯之前回了一下头,向她挥了挥手,仿佛要让她放心似的。可是她没有看见。她伫立车旁,凝视树林。我来到一个大转弯处,百码之外,亨利的破面包车来了。我回身冲着彭斯又是喊叫又是比划,竭力想把这个消息以蹩脚的旗语传给她。我也冲着面包车喊叫比划,但是亨利毫无反应地开了过去,一脸苦相,透过挡风玻璃直视前方。我停步等待,一直等到看见他停在了她身旁。


吃晚饭了。妈兴致勃勃地问起我走了些什么地方。她听我如实叙述了与彭斯遭遇的经过,不断地点头,狡黠地微笑。爸抬起头,透过眼镜看她。

“越发不像话了。”

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像话?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妈挥手不答。

“我早知道他如愿以偿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别瞎猜,”爸瓮声瓮气地说,又取了一块馅饼。“别瞎猜。她不会吃亏的。她赚回了十倍的钱。我相信这个小威廉斯。他很会做生意。”

“我就是看不上他,”妈尖酸地说。“总有一天他会把半个城都买下来的!”

我把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第一次化学考试成绩不良的暗讽,因此一声不吭。爸爸也默默不语。于是我妈只好一个人自拉自唱。不过她早已习惯了。

“杰克·威廉斯上不了牛津的,即使他有这个头脑——我看他没有。等着瞧吧。他会直接去经商。这就是他们的前途。他供得起,可是不肯供。可怜的道利什小姐,做牛做马……”

我爸听不下去了。

“她可以不这么做,”他愣愣地说。“投资在他生意上的钱能够生利,她可以活得像个——她可以住在波恩茅斯[31],只要她愿意。”

我感到厌倦了。

“不管怎么说,她今天下午总算运气。不要再说了。不过我觉得那辆牛奶车本该停下来的。”

“运气?”爸说。“是运气吗?”

妈回应了一声。

“运气?”

他们互看了一眼,然后回头看我。

“我是说她本来会困在那儿的。我走了一小时才到家。要是亨利不是正巧经过树林——怎么啦?”

他们又回头互看。妈脸上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奥利弗,亲爱的。”妈亲切地说。“你真是——算了,谁叫你不在家呢。人人都知道她,就是那个牛奶车司机也知道。她离树林里的十字路口一百码远,是不是?”

“那儿有电话,”爸简短地说。“她打了电话给他。”

我向后捋了一下头发。

“我的上帝!是这么回事呀!”

“一点不干运气的事。”

“可是她该告诉我呀!我是说——我倒是准备……”

妈放声大笑,然后平静下来。

“可怜的人儿!”她说。“她只是要他稍微关心她一点而已。”

我的心弦震颤了。尽管要到后来——比街区邻居都晚——这些过去和现在的零碎片断拼成一幅图画时我才会明白;可我当时还是惘然,嘴张开了合不拢,无言以对。他们一定从我僵硬的脸上看出了错愕,所以爸伸手笨拙地放在我的衣袖上。

“我们忘了她在你心中有多重要,奥利弗。不过你要知道,儿子——那些电话——她以前就用过。”

爸一向是个含而不露的人,所以这个姿势大非寻常,使我受宠若惊,腼腆地站了起来。我嘟哝道:

“噢,要是她有那么多钱……”

“哈,”妈沉着脸说。“钱不是万能的。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奥利弗。”

我带着惊讶离去。在这一团思想和感情的混乱之中,我隐约地意识到妈的最后一句话跟先前的表现并不一致,于是我第一次认识到她不仅仅是我的母亲,她也是个女人。这一思想的升华同样既令人感动也叫人困惑。我站在门厅里,戴着手套,围巾一搭在前胸一搭在背后,心中羞辱与悲愤交织,忐忑不安地想,人们竟然是如此互相对待、互为牺牲品,大家都衣冠楚楚地遮盖住羞于示人的真相。我打开了前门,以逃避她对此事的看法;关上门时,我听见她突然爆发的半压抑的笑语——

“我真不知道,等她把那些电话都用过了之后又该怎么办?”

所以如今一收到妈寄来的《斯蒂伯恩广告人》报,我就孜孜不倦地搜寻相关的消息。果不其然,我不仅获悉道利什小姐仍演奏管风琴,也了解了道利什小姐如何被罚款五镑,下一次又被罚款十镑。回去度假期间,我有时看见她——不过尽量离得远远的——从车铺走回家,那富于弹性的步子如今只依稀可见残存的风采。我也看见她脸上的阴沉,围绕在内凹的嘴边的肌肉环,以及一眨不眨的眼睛。

“可怜的人儿,”我妈还会机械地感叹一句,不过我觉得她的兴致已大不如前了。彭斯就像那个死去多年、帽子缀满落叶的奥菲丽亚——成为斯城一怪,人们已见怪不惊了。最终我读到了道利什小姐因妨碍交通被告上法庭的消息。她没伤到自己,却伤到了别人。法官声称,他接受这样那样的辩解,不过我们也都不再年轻,为了道利什小姐本身的利益,等等、等等,他将吊销她的驾驶执照五年。

我坐在宿舍里的窗下,身披学校教堂的尖顶投影,读着这些消息。我至今记得,我只觉得好笑,无动于衷。她真的是用完了所有可以使用的电话了吗?于是这便是她的下一步骤喽?要是如此,那她可是太不聪明了。我天真地以为,这样一来她就算做绝了,再也没法引人注意了。然而我毕竟只是化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等我准备好回牛津去上最后一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又错了。

那个秋天真热,又偏偏有个印第安之夏[32]。蜀葵站立着就燃烧殆尽。我家门前两边只剩下它们深棕色的秆和顶端最后一缕或红或黄的残焰。广场上的那块草坪跟这些枝秆一样焦黄,一踩上去,叶片便噼啪着折断。我听见妈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餐;除此之外屋里一片静寂。爸还在药房没下班,所以我独享小小的起居室。我听见彭斯在教堂里弹琴——一种出自内心的纯粹的单调沉闷。我伫立在印花窗帘和瓷器之间倾听,观望。管风琴停下了。稍后彭斯快步从广场走过,回到屋里。我欣慰地看着她严严实实地关在了自己家中,这意味着我不会撞上她。广场空无一人,可以放心出去走走。

彭斯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挺直了身子,灯芯绒软帽别在稀疏的头发上。她关上身后的门,不用眼看就戴上了手套。她的表情平静,嘴带微笑。她向左转,沿着人行道走向亨利的车铺,目不旁视。万籁无声,我听见她在平板石上橐橐橐的脚步。我看着她走过市政厅,消失了。

回过头来,我才发觉自己陷入苦恼烦躁之中,竭力控制急急地要逃跑的双脚——最终我还是甩上了起居室的门,缩了回来,走过厨房,走过洗涤室,出门到了院子里,穿行在果树之间——然后回到砖墙角落,独自一人。但我仍不能平静下来,除了凝视,还是凝视——试图找到可以收束住我肉体之眼、又能蒙蔽我心灵之眼的事物。我心中激荡如暴风骤雨,感觉上周围的一切也处在暴风骤雨中,以致砖块之间干燥的蜘蛛网,她和我,也都震荡起来。我听见我的声音身不由己地脱口而出:

“不。不。噢——不。不。不……”

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一幕已烙入我的脑海,烙入我居住之处,不可磨灭了——彭斯走在人行道上,挺着大胸脯,腆着大肚子,抖着大屁股;彭斯面带平静的笑容,头戴帽子,手着手套,脚穿平底鞋——除此之外,浑身一丝不挂!

从此之后,彭斯就销声匿迹了。那幢房子依然故我,那辆双座轿车依然停在亨利那儿——依然被擦洗得晶光闪亮。无人提及彭斯。她变成了被斯城一致唾弃的那种人。的确,要不是我有心——不顾羞耻地——询问,我绝不会知道任何有关她这些年的生活状况的确切消息。那是在我父母最后一次来牛津看我的时候。用了下午茶,大家闲坐着打发毕业典礼之后上火车之前的那一段闲暇。尽管很乐意看到他们,我还是跟以往一样,渐渐地话题说尽,之后便陷入沉默。我们如今是横隔着时间和经历的鸿沟互相观望。就是这种痛苦的沉默造成的难堪才引诱我提出了这个话题。

“对了,妈,彭斯好吗?我上一次根本没见到她。”

沉默再次凝重起来。爸忙着装烟斗,眼镜靠得非常近。

“她病了,”妈吐字很小心地说。“只好将她隔离了。”

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很糟糕的一件事,”爸摸索着火柴,说。“非常糟糕。”

妈用一条镶边手绢点了点嘴唇。

“可怜的人儿,”她说。

沉默延伸着,加深着。于是那个话题就此断了。


然而,尽管是多年之后,我到底还是再见过彭斯一次。我们走过战争,迎来和平。和平了几年之后,我带一家大小回去,试图说服我妈不再孤单单地住在那间小屋里,而是搬去跟我们同住。但是不管我还是我妻子都对付不了她涕泪交流的歇斯底里。我感到这对孩子非常不好,便试图安慰她。

“是猫,”妈一边擦眼,一边说。“你知道我忍受不了猫。”

“那好,别管它……”

“不行,我得管。得去告诉她。她有那么多猫,大半夜的她老跑出来叫,‘宝宝,宝宝,回到妈这儿来!咪咪……’我哪儿睡得着呀……”

“谁有那么多猫呀,妈?”

“她呀。道利什小姐。”妈忿忿地说。“我对这个女人一点耐心也没了。”

“彭斯!”

“你一定得去跟她说这件事,奥利弗。我再也受不了了!”

“彭斯!她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

“她当然回来了。回来好久了。你一定要告诉她,奥利弗!”

“可是我们过几天就走……”

妈嚎啕大哭起来。

“你得告诉她呀!你爸他尸骨未——这地方就都是它们了!要是它们进了屋,那可怎么办呀!”

我笨手笨脚地拍她的肩膀,动作像极了我爸,不由一惊,连忙缩了回来。

“好吧,妈,亲爱的。我过去看她。”

“再说,你一向是那么……”

“我知道,妈,亲爱的。我热爱她。”

我走出门,站在广场上振作了一下精神。马克正冲着索菲扫射,而索菲毫不在意,投以雏菊作为回报。看见我,他们便跑了过来。我一手牵着一个,跨过广场,走向凸窗边的大门。门开着,所以我径自走了进去,在门厅里迟疑了片刻。我敲了敲琴房的门,没有反应。通向院子的门也开着,我们便走了出去。对我来说,来到室外实在是好。因为屋子里本来就有一股霉味,猫儿、金丝雀以及澳洲情鸟又添上了别一种臭味。我走下台阶,一只丑陋的鬼脸儿猫打身边溜过。片刻之后,屋里便传来稀哩哗啦的激烈厮打声。

彭斯从园中小径上慢步走来。她看上去比小径还宽,简直成了正方形。灯芯绒帽仍然扣在头发上,胸巾悬垂,分隔着一大片空间。她停下,从两码之外打量我们三个。

“你好,道利什小姐。还记得我吗?”

“是库玛老弟。这是你的孩子吗?”

“这是马克,这是索菲。你还好吗,道利什小姐?”

“我们进屋吧。”

她领头走进门厅,我们跟着,孩子们紧贴在我身旁。我开始有了不安的预感,或许我们不该来的。彭斯朝一只不理不睬、冲着一面小镜子顾影自怜的澳洲情鸟嘘起来。

“嘘,嘘,嘘!”

“马克——老天,瞧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你最好回家去。”

彭斯看着他出了门。

“他的那个孩子在战场上干得很好。人真是不可貌相,是不是?”

“是这样。”

“你呢,库玛?”

我回顾过去。

“我只能说我打了平静的一仗。我们得准备好神经毒气,这也是没办法。但是我们从来没用它。”

她又转向那只澳洲情鸟。

“嘘,嘘!”

“你变得喜欢动物了,是不是?”

“我一直是喜欢的,就在我——跟你女儿那么大的时候就欢喜了。你知道吗,库玛?我过去老假设自己是个男孩,那样就可以假设自己是个兽医了!不过,当然啦,为了音乐,我就没时间爱动物了。到了后来,有那么个可恶的小孩在屋里,我就更不可能养宠物了。”

我心头一震。人生的总结对她来说竟然是如此简短。但是没容我表示什么,她已继续说下去了,双眼中露出一种高傲。

“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说。“病得很重。你知道了,是不是?”

我又变成了手拿四分之一大小提琴的孩子了。我无言地摇了摇头。蓦地,她那平板的嘴角咧开,金牙闪烁,放声大笑。

“不过我现在好了——很好很好了!”

女儿的脸颊贴上了我的手背。彭斯止住笑,弯下腰,严肃地冲着楼梯底下黑暗中一双凶残闪烁的眼睛说:

“坏东西!坏东西!”

那只鬼脸猫窜过我身边,出了前门。彭斯挺起身子。

“你信不信?”她说。“它跟一个孩子一样费手脚。它老是吵醒我,等我开门放它出去,又整夜地闹!”

“学学牛顿[33]好了。他在门上给猫挖了洞,装上活板——一个大洞给大猫,一个小洞给小猫。”

彭斯听了一愣,然后醒悟到这是个笑话,笑得浑身摇颤。

“这样你就不必为他进来操心了。”

彭斯止住笑。

“亨利会做这个,”她说。“他会做得很好的。我要请他做。他会亲自来或者带个伙计一块来。”

我一边点头,一边朝门口移步。

“那好……”

“你知道吗,还是他在为我擦车呢。还穿工作服。别人是不能碰的。”她意味深长地冲我点点头。“那是他欠我的债。那个女人——那是他的另一笔债。亨利明白。他一直是明白的,是不是?”

“是,是,他明白。”

“可是至于别人……”她看了看琴房的门,然后垂眼看着索菲。“你女儿开始弹琴了吗?”

“她还没开始呢。不过她很喜欢音乐。是不是,索菲?”

女儿躲入我的裤腿之间,远离这个脸颊平板、身子方正的女人。我把双手插入她的头发,感觉到她头颅和颈项的脆弱;伴随着一股强大的冲动,我心中升腾起爱怜、呵护、以及坚定: 她绝不该知道这种虚掷年华的一本正经,而要成为一个完满的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我过去常叫你爸爸‘库玛’,因为他总是迟到。”

我换了换脚。

“噢,我们该……”

“那么再见了,库玛。”

“这么多年了,真该感谢……”

“不必了。那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她转身走向院子,随即停下,回头看着我。

“你知道吗,库玛?要是一间房子着了火,而我只能从中救一个孩子或者一只鸟,那我就会救那只鸟。”

“我……”

“你走好。我想我们是不会再见的了。”

她步履沉重地走下两步台阶。我听见她的平底鞋走向院子深处。

绝不再见。


面对着厚重的大理石、竖琴、白色碎石、蜡菊和白色大理石围栏,听着管风琴的轰鸣从教堂的南耳堂传来——


[1] 典出《圣经·旧约·诗篇》第九十篇: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2] 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波洛纽斯的漂亮女儿、哈姆雷特的情人,后来发疯投河而死。

[3] E·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浪漫主义绘画大师。

[4] W·R·瓦格纳(1813—1883),德国大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

[5] S·贝内特(1816—1975),英国钢琴家、作曲家、指挥家。

[6] G·霍斯特(1874—1934),英国作曲家。

[7] J·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8] 英国城市,离伦敦120英里。

[9] 英国威尔士东南部港市,威尔士首府。

[10] 门德尔松所作的清唱剧,作品36。

[11] 原文absolute pitch,可以照字面解释,说他哭得响亮,也可指对音高的绝对判断能力。

[12] 原文Kummer为德文,有忧虑、焦急、痛苦的意思。

[13] F·克莱斯勒(1875—1962),美籍奥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

[14] I·帕德瑞夫斯基(1860—1941),波兰钢琴家、作曲家,曾任总理兼外交部长。

[15] A·科尔托(1877—1962),法国钢琴家、指挥家。

[16] P·卡萨尔斯(1876—1973),西班牙弦乐演奏家。

[17] 英格兰南部城市,在布里斯托尔东边20英里。

[18] 门德尔松根据《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的内容所写的清唱剧。

[19] 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1685—1759)所作的清唱剧,歌词取自《圣经》。

[20] C·斯坦福(1852—1924),爱尔兰作曲家、指挥家及音乐教授。

[21] J·斯坦纳(1840—1901),英国作曲家、风琴家。清唱剧《耶稣受难》作于1887年。

[22] S·海勒(1813—1888),法国钢琴家、作曲家。

[23] T·马太(1858—1945),英国钢琴教育家、钢琴家。

[24] 教堂演唱的赞美诗集。首版于1861年出版,最近修订版是1950年。

[25] 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美籍俄罗斯作曲家,20世纪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之一,西方现代音乐的代表人物。

[26] 英国老牌轮胎公司,于1888年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只充气轮胎。创办人为约翰·邓禄普(1840—1921)。

[27] M·赫斯(1890—1965),英国女钢琴家,以擅长阐释巴哈、莫扎特、贝多芬和舒曼的作品而著名。

[28] 全名为所罗门·卡特纳(1902—1988),英国钢琴家,以技巧、诗意的阐释和精确的节奏意识而著名。

[29] 典出成语“世界是我的牡蛎”(The world’s mine oyster),意为从中取利如从牡蛎中取得珍珠。莎士比亚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用过这个成语。

[30] 此处在英文中有双关之义,指知道他的能力。

[31] 英格兰南部、英吉利海峡边的一个城市,气候温和,海滩美丽,除游客以外,也是英国老年人退休后首选的居住地。

[32] 指深秋时出现的暑热天气,类似我国的秋老虎。

[33] 牛顿(1642—1727),发现地球万有引力的英国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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