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后记

第八章:后记
embellishment

  感谢《苹果日报》的朋友。他们哑子吃黄连,有苦自知,容忍了三十多万字的书按期从头登到尾。不是我刻意要他们吃苦的。一九八九年《经济解释》在《香港经济日报》发表了十一期,因为母亲的病而停止。那十一期很受读者欢迎,要求续写的数以百计。我想,欢迎有前科,再写下去也会受欢迎吧。我又想,史密斯的《原富》没有方程式,不用曲线图表,大众可读,二百二十四年后我仿而效之应该没有困难吧。

  然而,时代是转变了。什么边际分析、极大化、变量与不变量等思维,史前辈当年是管不的。是很浅的学问,但与世事连接起来,没有读过经济的不容易明白,而不用方程式或曲线图表,纯用文字表达颇麻烦。至于在卷三开始分析的产权与合约理论、价格管制与租值消散等,相当复杂,再浅也不会浅到哪里去。

  卷一写到需求定律的变量与不变量的选择,读者开始叫苦;到卷二分析上头成本与租值的理念,叫苦连天;卷三论产权,自己的学生也说要细读几次。

  《苹果》老板黎老弟智英期期读,读到卷二中途,问:「什么时候写完呀?快点写完吧。」我说只写了一半,他差不多晕倒。但《苹果》还继续让我写下去。感谢《苹果》是衷心话。要不是迫每星期按时交稿,《经济解释》不可能在短短两年间完工。他们特任吴顺忠主理的打字与校对,神乎其技。我思想集中时以墨水笔写的字如天马行空,而在原稿修改后变作惊涛裂岸,自己也看不懂,但顺忠兄传回来的清楚明确,彷佛大师文稿!

  学术上我讨厌故弄玄虚,文字但求浅白易懂。《经济解释》的读者对象是念过一科经济入门,有少许技术基础的。然而,其内容不管题材深浅,好些是经济学博士后的话题。在按期发表过程中,我不断地与香港的中学老师、自己的学生与国内的朋友联络,问他们懂不懂。他们说愈写愈深,使我心惊胆战,但骑虎难下。大致上,他们说多读几遍是可以明白的。

  国内的朋友给我很大的鼓励。科技发达,国内按期有数十个网页转载。几家大学为之开特别课程,一所法律学院指定学生必读,而几位学生写的评论文字,电邮给我,显得他们大致上是明白的。一位在北京的教授说他不读书,只有《经济解释》是例外。另一位在长沙的教授读卷二后来信说,那么巧妙,经济学真的过瘾精彩。是的,学术要讲趣味。没有趣味的学术,不学算了。

  我自己也是哑子吃黄连。二十年来,好些后起之秀──其中一个是自己亲手提拔的学生──说,张五常昔日是可以的,但放弃了学术多年,不中用了。我想,这些青年虽然是后起,但用不一个「秀」字。还没有说过半句足以传世的话,何秀之有?不要管他们吧。但听得多了,心中不免有气。

  以在什么名学报发表过文章为学术是天大笑话。其它学系我不懂,但经济学的行规,发表文章是买米煮饭的玩意,与学术的真谛无关。学术是博学,是深度,是思想,是启发,有没有文章发表或在哪里发表是无关宏旨的。

  我是搞理论技术出身的,曾经在美国两所学府的研究院教高级理论多年。然而,一九六九年回港度假,到街头巷尾走走,我这个经济理论专家竟然不明白大部分观察到的琐碎现象。当时我想,骗饭吃于心不安,另谋高就算了。但我又想,以经济理论解释行为应该是可以的,佛利民的《消费函数理论》是前车可鉴。应该是传统的理论有问题,要改进。

  为这改进我下了三十多年的功夫。是凭两个固定的原则从事的。其一是世界非常复杂,以复杂的理论作解释根本不可能。当时我是个复杂理论专家,但见到前辈名家的重要文章,一般是理论简单而意义深远。复杂的理论一定要尽量简化。其二,在这简化过程中,我一定要以能够解释真实现象或例子为凭,用不的理论要淘汰。

  一九九八年在美国西方经济学会的会长演词中,我提到整个经济学的理论结构只有三招。一是需求定律(需求曲线向右下倾斜——价减量增)。二是个人在局限条件下争取利益极大化(我称之为自私的假设)。三是一个重要理念:成本是最高的代价。佛利民与赫舒拉发读到这三招总结,很以为然。

  一九九九年,我觉得三招是太多一点了。成本是局限条件,而无论是复杂的产权局限或管制局限,都可以用成本的理念来处理。问题只在理论使用者的阐释功夫而已。因此,成本理念这一招可以归纳于「局限下争取极大化」那招内,使三招变为两招。

  二○○○年末,当我决定写此《经济解释》之际,我又觉得两招还是太多一点。这是因为需求定律之价是局限,可以有广泛的阐释,包括所有局限条件,而沿向右下倾斜的需求曲线作选择,就是在局限下争取个人利益极大化。第二招的自私假设可以取消,因为已包括在需求定律之内。《经济解释》以两招下笔,是因为分开来解释,然后合并,读者会比较容易明白。

  需求定律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定律就没有经济学。逻辑上需求曲线可以向下也可以向上,任何香港的中六学生都知道。但那不是定律,没有解释力。定律是说人的行为永远是价格或代价下降需求量增加,虽然其它变量与不变量的处理不简单。把需求定律用得好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整个经济理论的结构,以其骨干观之,是简单的。困难是要懂得怎样用。首先理论的重点要拿得准,理念要知得透。达到这层面要有明师指导,也要从浅至深、深复浅、浅至深又复浅地来来回回几次。但这只是一个经济学博士应有的基础,离解释一般现象的目的尚远。掌握了理论基础,解释现象的重点是局限条件的处理。局限条件是真实世界的事,不可以子虚乌有地假设出来。困难是一般而言,局限条件不是几条曲线或几条方程式就可以处理得当的。

  真实世界的事,大学课程教的不多,而书本所说的要不是不够详尽精细,就是说得不准确而误导。高斯和我当年为这个困难多次摇头叹息。

  是的,经济科学的实验室是真实世界。我们不能像物理、化学那样,要做什么实验就买仪器材料在实验室进行。我们要到世界走走,走很多年。我自己选走街头巷尾的路,因为小现象多而可信,搜集成本低廉。如果认为街上查询所得不尽不实,就亲力亲为,自己在街头卖桔、卖玉、买卖古玩。这些琐碎的小现象每个都无足轻重,但可以推到类同的大现象去,而多个小现象综合起来,可以得到真实世界整体的轮廓。我很少依靠政府的统计数字,因为我不容易知道他们是怎样拿得、怎样算出来的。

  到街上走,走了多年,知道一般的局限及其变化规律,而观察到的现象,加上局限后以理论解释,越来越得心应手。重复又重复地以理论印证,数之不尽的小现象,数之不尽的印证,过了二、三十年就觉得简单的经济理论威力无穷,对这门学问的一般解释力再没有怀疑了。到今天,解释世事的困难还是在于有关局限条件的鉴定与调查。这困难永远存在,要花时间。这是科学。我们要不断地对世界的真实现象反复以理论印证才可以学到怎样用理论的。

  《经济解释》是在有困扰的情况下写成的,综合了自己四十多年专注的学问。回顾平生,沧海一粟,个人可以做到的算是差不多吧。三卷我都满意。说没有点自豪不是衷心话。一时间想起某武侠小说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四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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