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亚海(Diary Sow)失踪了。
这个被塞内加尔人称为“小妹妹”的女孩,是塞内加尔的骄傲,她才二十岁。
她是二〇一七年塞内加尔的科学小姐,是二〇一八年、二〇一九年全国最佳学生。而这些桂冠,以前总是属于男生。二〇一九年,她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被法国著名的路易大帝中学物理化学预科班录取。这是她的荣耀,也是塞内加尔的荣耀。
她还是一个作家,我在巴黎不止一次见过她。
她很少说话,沉着而温和。可是这么一个女孩,突然就失踪了。十多天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所有塞内加尔人都陷入焦虑与痛苦当中。她的失踪,引发了塞内加尔国家动员。他们在巴黎寻找了八十多家医院,数百条大街小巷,哪里都没有迪亚海的踪迹。
一百二十五名塞内加尔学生,在路易大帝中学和十三区她宿舍附近散发着传单。冬日的寒风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正是因为迪亚海的优秀,许多女童才得到上学的机会。正是因为她的非同一般,塞内加尔女孩的地位才得以迅速上升。在她的国家,这个贫困家庭里成长出的小姑娘,因为她的聪慧和勤奋,已经成为一颗闪亮的星星。人人都为她骄傲。
大使馆的官员时常来学校探望她,把她当成国家的宝贝。她知道自己受到怎样的关注,她仍然那么低调,仿佛别人传说的是另一个人。她总是淡淡地笑着,一有时间就躲在学校附近那个古老的图书馆读书。她在巴黎过得不好。可是她不跟人说。
“迪亚海,毕业之后,你会留在巴黎吗?”
“不,我要回塞内加尔。我们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我们的人才很少,每一个留学生都很宝贵。”
迪亚海完全不熟悉巴黎预科班的教学方式。她听不懂,也跟不上。她开始在课堂上写她的小说。她已经在塞内加尔出版过一部小说。
“迪亚海,你这么喜欢写作,为什么不读文科呢?”
“我们塞内加尔更需要工程师。”
“可是,也许你在巴黎写下去,会成为一个大作家呢。”
迪亚海腼腆地笑着:“我会是一个写小说的工程师。”
从十三区的宿舍到路易大帝中学,有很长一段路。她总是走着去上学。书包很重。她一次次变换着不同的路线去上学。她对路边的每一家店铺都饶有兴致。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打量着,像要把巴黎的小街小巷,一一绘画在自己的大脑中。在塞内加尔,她还是一个小小的画家。她的内心浪漫奔放,可是又是这样的乖巧自制。
理科,真的不适合她。她被不擅长的一门门学科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所有塞内加尔人,都以为他们的小妹妹,学业轻松愉快,很快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甚至是一个科学家。因为在塞内加尔,她永远都是第一名。
二〇二〇年的春天,新冠病毒席卷法国,巴黎封城。原本与她要好的两个朋友,一个休学,一个回家。她更加孤独了。就在巴黎封城中的四月,她的父亲去世了。
迪亚海一个人挺过了巴黎的第一次封城,又默默承受着丧父之痛。路易大帝中学的同学,每个人都生存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实在没有余力去关心另一个人。老师们在意的,也只是他们的成绩。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在路易大帝中学,即便是最后一名,只要坚持下去,也能成为一名好的工程师。这是许多人无比羡慕的。可是,每次考试过后,老师照成绩念着名单,排在最后的,总会深陷痛苦。他们都曾是在自己的学校享受荣耀的人,他们要有比别人更强大的心,才能抵御这样的挫折。
二〇二〇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灰暗。十月三十日,巴黎第二次封城。至今巴黎还在宵禁之中。没有人知道,迪亚海一个人是怎么度过这可怕的一天又一天的。二〇二一年一月四日,迪亚海消失了。她在寒冷的小雨中离开宿舍,一去不返。
她住在学生宿舍,出门进门的时间都被掌握,管理一向很严;她的预科班,一个班的同学总在一起上课,老师和同学第一时间就会发现少了一人。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学校才发现她失踪。在巴黎,没人在意她。在巴黎,谁也不在意谁。
可是一千多万塞内加尔人在意。所有人都在打探,所有人都在寻找。迪亚海,已经连续几天占据着塞内加尔媒体的头条,法国《世界报》也刊发出长篇报道。社交网络上,迪亚海的同胞焦急地发帖找人,无数人在出谋划策,无数人在惋惜祈祷,无数跟帖中,同时夹杂着许多刺耳的声音:“如果是白人失踪会这么兴师动众吗?”“她这个年纪,在塞内加尔早嫁人了!”这样的声音,从来不会消失。热泪之中总有冷血,寻常之处总会露出狰狞。总有一些人满怀着绝望与仇恨,尽力去刺痛另一些善良敏感的心。
迪亚海不见了。多少闪亮的星星,都曾无声无息地熄灭在巴黎。迪亚海不会。我希望,她只是躲了起来。她不想做那个别人以为的自己。她想做真实的自己。其实,每个人都曾想过逃离。每个人都想象过,做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只有很少的人会真正去做。也许,聪明的迪亚海,这一次只是不声不响地去做了。
迪亚海,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你再给我读读你的小说吧。也许,你已经写出了你最想写的那一部。
2021.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