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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听着披头四默祷

第四章

听着披头四默祷

  走出车站,走在商店林立的街上,和久浩介察觉到内心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在内心扩散。我没有猜错,果然不出所料,这里也很冷清。一九七○年代,这里出现了很多外来人口,车站前的商店街一度繁荣。四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时代在变化,地方城镇到处可以看到拉下铁门的商店,这个城镇没有理由可以幸免。

  他对照着记忆中的景象,缓缓走在街上。他对这个城镇的记忆很模糊,但实际走在街上,勾起了很多回忆,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到惊讶。

  这个城镇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变。商店街上已经看不到以前母亲经常买鱼的那家鲜鱼店,记得那家店名好像叫“鱼松”。晒得黝黑的老板总是很有精神地对着商店街的路人大声吆喝:太太,今天的牡蛎很棒喔,不买就亏大了,记得买给老公补一补──

  那家鲜鱼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说老板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但记忆很模糊,可能和其它店家搞错了。

  沿着商店街走了一阵子,感觉好像差不多了,便转进了右侧那条路。他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走到目的地。

  浩介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前走。虽然有路灯,但并不是每一盏路灯都亮着。自从去年那场地震后,日本全国都提倡省电,路灯也只维持能够看到脚下路面的亮度。

  浩介觉得和他小时候相比,这一带的住宅变得很密集。他隐约记得读小学时,这个城镇推动了开发计划。以后会有电影院喔──当时,班上曾经有人这么说。

  那个计划应该很成功吧。之后适逢泡沫经济的巅峰时期,这个城镇很快成为东京的卫星城市,吸引了不少新居民入住。

  前方是一个T字路口。他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眼前的路况完全符合他的记忆。浩介在T字路口右转。

  走了一会儿,来到缓和的上坡道。这段路也符合记忆。再走一小段路,应该就可以看到那家店。除非那个公告是假消息。

  浩介看着脚下走路。因为一旦看着前方,很快就会知道那家店到底还在不在,但他决定低着头走路,他害怕太早知道答案。即使那是假消息,他也希望维持这份期待到最后一刻。

  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以前来过很多次,所以知道已经来到那家店的位置。

  浩介抬起头,随即用力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气。

  那家店还在。“浪矢杂货店”,这家店影响了浩介的命运。

  他缓缓走了过去。广告牌太老旧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铁卷门上满是锈斑,但是,那家店依然如故,彷佛在等待浩介的到来。

  他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到晚上十一点。自己太早到了。

  浩介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不像有人住在这栋房子,真的可以相信那个公告吗?说到底,那只是网络上的消息,或许应该怀疑一下公告的真实性。

  但是,在这个年头,用“浪矢杂货店”的名义发布假消息有什么好处?知道那家店的人并不会太多。

  总之,再继续观察一下。浩介心想。而且,自己还没有写信。即使想要参与这个奇妙的活动,没有写信,当然就什么都免谈了。

  浩介沿着来路往回走。经过住宅区,来到车站前的商店街。大部份商店都拉下了铁门。他原本期待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芳邻餐厅,但他的期待落空了。

  他看到一家便利商店,就走了进去。他要去买一些东西。他在文具区拿了文具,到收银台结帐。店员是一名年轻男子。

  “这附近有没有开到深夜的餐厅,像是居酒屋之类的?”结完帐后,他问店员。

  “前面有几家小酒馆,但我没去过。”店员冷漠地说。

  “是吗?谢谢。”

  走出便利商店,他又走了一小段路,的确看到几家小型居酒屋和小酒馆,每家店的生意都很冷清,可能只有附近商店的老板会去光顾吧。

  当浩介看到其中一家店的广告牌时,忍不住停下脚步。那家店名叫“Bar Fab4”,他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浩介推开深色的店门,向店内张望。前方有两张桌子,后方是吧台,一个穿着黑色无袖洋装的女人坐在高脚椅上,一头利落的短发。店里没有其它人,这个女人应该是妈妈桑。

  女人有点惊讶地转过头。“你是客人吗?”

  她年约四十多岁,五官很有日本味。

  “对,太晚了吗?”

  浩介问。她淡淡地笑了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不会,本店营业到十二点。”

  “那我要喝一杯。”浩介走进店内,坐在吧台最角落的座位。

  “不必坐那个角落,”妈妈桑苦笑着为他递上小毛巾,“今天应该不会有其它客人了。”

  “没关系,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做其它事。”他接过小毛巾,擦了擦手和脸。

  “做其它事?”

  “嗯,有点事要忙。”他含糊其词,因为很难说清楚。

  妈妈桑没有追问。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你慢慢忙吧。想喝什么?”

  “呃,那给我啤酒,有黑啤酒吗?”

  “健力士啤酒可以吗?”

  “当然。”

  妈妈桑蹲在吧台内侧。吧台内似乎有冰箱。

  她拿了一瓶健力士啤酒,打开瓶盖,把黑啤酒倒进杯子。她很会倒酒,啤酒表面浮起两公分像是奶泡般的泡沫。

  浩介咕噜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独特的苦味在嘴里扩散。

  “妈妈桑,如果不介意,你也喝一杯吧。”

  “谢谢。”妈妈桑把装了果仁的小碟子放在浩介面前,拿了一个小杯子,倒了黑啤酒,“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用。”浩介回答后,从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拿出信纸和水性笔,放在吧台上。

  妈妈桑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要写信吗?”

  “对,差不多吧。”

  妈妈桑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贴心地移到稍远处。

  浩介喝了一口健力士,打量着店内。

  虽然这家小酒馆位在人烟稀少的城镇,但并不俗气,椅子和桌子的设计都很简单素雅。

  墙上贴着海报和插画。那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知名的四个年轻人,还有另一张商业设计风格的黄色潜水艇。

  Fab 4是“Fabulous 4”的缩写,翻译成日文,就是“完美四人组”,是披头四的别称。

  “这里是披头四的音乐酒吧吗?”浩介问妈妈桑。

  她轻轻耸了耸肩。

  “是以此做为卖点啦。”

  “是喔。”他再度打量着店内,墙上装了液晶屏幕,他很想知道会播放披头四的哪些影像。《一夜狂欢》(A hard day's night)吗?还是《救命!》(Help!)?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酒吧不可能有浩介不知道的私藏影像。

  “妈妈桑,以你的年纪,应该对披头四不熟吧?”

  听到浩介的问题,她再度耸了耸肩。

  “不会啊,我上中学时,披头四才解散两年左右,我们都很迷他们的歌,到处都有各种活动。”

  浩介审视着她的脸。

  “我知道问女人这种问题很失礼……”

  妈妈桑立刻察觉到他想问什么,苦笑着说:

  “我已经不是在意这种事的年纪了,我属猪。”

  “属猪的话……”浩介眨了眨眼睛,“比我小两岁?”

  妈妈桑看起来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啊哟,是吗?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妈妈桑说。这当然是奉承话。

  “太惊讶了。”浩介嘀咕道。

  妈妈桑递给他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她的名字原口惠理子。

  “你不是住在这附近吧?是因为工作来这附近吗?”

  浩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想不到适合的敷衍话。

  “不是工作,是回老家,以前我住在这里,差不多四十年前。”

  “是喔,”妈妈桑瞪大了眼睛,“那以前我们可能在哪里见过。”

  “也许吧。”浩介含了一口啤酒,“对了,怎么没有背景音乐?”

  “啊,对不起,先放固定的CD可以吗?”

  “都可以。”

  妈妈桑走回吧台,操作着手边的机器。不一会儿,墙上的扬声器传来熟悉的前奏,是《温柔地爱我》(Love me tender)。

  第一瓶健力士很快就喝完了,他又点了第二瓶。

  “你还记得披头四来日本时的事吗?”浩介问。

  她“嗯”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好像在电视上看过,但可能是错觉。可能是听到我哥哥他们在聊天,以为是自己的记忆。”

  浩介点点头,“有可能。”

  “你记得吗?”

  “是啊,只是当时我年记还很小,但我亲眼看到了。虽然不是现场转播,我记得在电视上看到披头四走下飞机,坐上凯迪拉克行驶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当然,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辆车是凯迪拉克,我还记得当时的背景音乐是《月光先生》(Mr. Moonlight)。”

  “月光先生。”妈妈桑重复着。

  “那首歌不是披头四的原创歌曲吧。”

  “对,在那次公演之后,那首歌才出名,所以很多人以为是他们的原创歌曲。”浩介发现自己越说越激动,立刻闭上了嘴。他已经好久没有和别人聊得这么投入了。

  “那个时代真好。”妈妈桑说。

  “对啊。”浩介喝完杯子里的啤酒,又立刻倒了黑啤酒。

  他的思绪飞到了四十多年前。

  披头四来日本时,浩介还不太了解他们,只知道是外国知名的四人乐团,所以,当他发现堂哥在电视前看着披头四访日的转播画面,忍不住流下眼泪时,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堂哥是高中生,在刚满九岁的浩介眼中已经是大人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只是来日本,就可以让一个大男人流下感动的眼泪。

  三年后,堂哥突然死了。他骑机车发生了车祸。他的父母哭着后悔让儿子考取了机车驾照,还在葬礼上说,就是因为听那些音乐,才会结交坏朋友。那些音乐指的就是披头四的音乐。伯母咬牙切齿地说,要把堂哥的唱片统统丢掉。

  如果要丢掉,我想要那些唱片,浩介说。因为他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希望亲耳听听让堂哥那么痴迷的披头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时候快上中学了,对音乐产生了兴趣。

  其它亲戚都劝浩介的父母,不要接收那些唱片,因为他们担心浩介也像堂哥一样学坏,但是,浩介的父母没有理会他们的建议。

  “听流行音乐未必就会学坏,而且,哲雄并没有学坏。只要是活泼一点的高中生都会骑机车。”父亲贞幸对那些长辈的担心一笑置之。

  “对啊,我家的孩子不会有问题。”母亲纪美子也表示同意。

  浩介的父母都喜欢追求新事物,和那些认为小孩子只要留长发就是学坏的家长很不一样。

  堂哥几乎搜集了披头四在日本推出的所有唱片,浩介如痴如醉地听着堂哥留下的这些唱片。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音乐,第一次感受的旋律、第一次体会的节奏刺激了他体内的某些东西。

  披头四访日后,出现了很多以电吉他为主的乐团,风靡了日本音乐界,但浩介觉得那些乐团只是在模仿披头四,是质量低劣的冒牌货。果不其然,风潮很快就过去了。

  升上中学后,班上有很多披头四的歌迷,浩介有时候请他们来家里作客。

  班上的同学一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他房间内的音响,个个都发出惊叹声。这也难怪,因为在他们的眼中,由最新型的增幅器和扩音喇叭组成的系统音响简直就像是未来的机器,同学都很纳闷,为什么这种装置会出现在小孩子的房间内。当时,即使是家境优渥的家庭,也会把像家具般的组合音响放在客厅,全家人一起听唱片。

  “艺术要舍得花钱。这句话是我爸爸的口头禅,既然听音乐,就要听优秀的音质,否则就没意思。”

  听到浩介的回答,同学都羡慕不已。

  浩介用最先进的音响设备和他们分享了披头四的音乐,他搜集了所有披头四在日本推出的唱片,这件事也令同学感到惊讶。

  你爸爸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同学来家里玩时,都会问这个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买卖很多东西。用便宜的价格买进来,再用高价卖出去,这样不是可以赚钱吗?我爸爸开这种公司。”

  所以,你爸爸是老板吗?──听到同学这么问,他只好回答,差不多吧。他很难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不像在炫耀。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浩介住在山丘上的一栋欧式两层楼房子,庭院内铺着草皮,天气好的时候,全家人经常在庭院里烤肉,通常父亲公司的员工也会一起参加。

  “以前,日本在世界这家公司内只是普通员工,”父亲贞幸经常在下属面前高谈阔论,“但是,以后就不一样了,日本人必须成为领导者。因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外国是生意上的敌人,但也同时是生意上的朋友,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听到贞幸用洪亮的男中音说话时,浩介总是感到骄傲不已。他完全相信父亲说的话,也觉得父亲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

  浩介毫不怀疑自己家是有钱人这件事。模型、游戏、唱片──只要他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帮他买,甚至还帮他买了昂贵的衣服、手表这些他并不怎么想要的东西。

  父母也很奢侈。贞幸手上戴着金表,总是叼着高级雪茄,车子也常常换。母亲纪美子也不遑多让,她把百货公司贵宾部的业务员找来家里,看型录【西风瘦狼注:编目、目录、样册等,此指商业服务品目。】订购商品。

  “用廉价的东西,整个人也会变得廉价。”纪美子经常这么说,“不光会让自己看起来廉价,而是真的会越来越落魄,或者说,人性也会变得卑劣,所以,随身物品一定要用高级货。”

  纪美子也很注重美容,所以,她比同龄的女人看起来年轻十岁。每次纪美子出现在学校的教学参观日时,班上的同学就会感到惊讶。有这么年轻的妈妈真好──浩介从小不知道听过这句话多少次了。

  自己的头顶上是蓝天,随时都有太阳照射。他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从某个时期开始,他感受到生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刚迈入七○年代的那一年,他感受到乌云笼罩了自己的生活。

  万国博览会成为那一年最大的话题,举国上下都为之疯狂。

  浩介在那年四月升上了二年级,他原本计划在春假的时候去参观万国博览会。比别人更早去,就可以向别人炫耀。父亲也曾经对他说,春假的时候一起去。

  三月十四日,万国博览会在日本热闹地开幕了,浩介在电视上看到了开幕的情况,显像管中播出的开幕式华丽却空洞无物,但充分向世界展示日本完成了高度经济成长。他觉得父亲的话果然说对了,日本正渐渐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但是,贞幸迟迟不提去万博的事。有一天晚上,浩介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贞幸皱着眉头冷冷地说:

  “万博吗?最近不行,我太忙了。”

  “最近不行,那要等到黄金周去吗?”

  父亲没有回答,一脸不悦地看着经济报。

  “万博有什么好看的,”纪美子在一旁说道,“只是各个国家在夸示自己的实力,还有一些类似游乐园的设施,你已经读中学了,还想去那种地方吗?”

  被母亲这么一说,他不知如何回答。浩介想去万国博览会并不是有什么具体的目的,而是因为已经在同学面前夸下海口,不去的话,面子上挂不住。

  “总之,今年要好好用功,明年就是三年级了,不开始准备考高中的事,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现在哪有时间去想万博这种事。”纪美子继续说了一番浩介无法反驳的话,浩介只能沉默不语。

  但是,不光是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对劲,许多事都让他直觉地领悟到,周围发生了变化。

  比方说,他的运动服。由于他正在发育,衣服很快就变小了。以前母亲都会立刻帮他买新的运动服,但这次纪美子有了不同的反应。

  “去年秋天才买,又变小了吗?你再凑合着穿一阵子,因为即使买新的,也很快又会变小了。”

  母亲说话的语气,好像他身体长大是一种罪过。

  家里不再举办烤肉派对。假日的时候,下属不再来家里玩,贞幸也不再出门打高尔夫,取而代之的是家中争吵不断。贞幸和纪美子经常吵架,虽然浩介不太了解详情,但隐约察觉到是为了钱的事。

  你应该尽一点本分,贞幸抱怨道。是你自己没出息,纪美子反唇相讥。

  贞幸的爱车福特雷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库消失了,他每天搭电车去公司。纪美子不再血拚,夫妻两人整天都闷闷不乐。

  就在这时,浩介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披头四解散了。听说英国的报纸报导了这则新闻。

  他和同好交换情报,当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社群平台MIXI,大家只能从媒体得知相关的消息。我看到报纸上这么写,广播里报了这则消息,外国的报纸好像这么写──根据这些不怎么可靠的消息进行分析,发现传闻似乎是真的。

  怎么可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关于解散原因的消息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保罗‧麦卡尼的太太和小野洋子不和,也有人说,是乔治‧哈里森厌倦了乐团的活动,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知道吗?”一个同学对浩介说,“听说当初披头四一点都不想在日本公演,但因为可以赚不少钱,所以唱片公司的人强势主导了日本公演。那时候,披头四厌倦开演唱会,一点都不想唱,事实上,之后就没有再举办演唱会。”

  浩介也曾经听说过这个传闻,但他不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

  “但我听说演唱会很热闹,披头四也表演得很开心。”

  “事实并非如此。听说一开始,披头四并不想好好演奏,因为他们觉得反正观众会大吼大叫,根本听不到他们唱歌和演奏的声音,以为只要随便演奏一下,随便唱一下也不会有人发现。没想到日本的观众很安静,演奏也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在中途突然认真开始演奏。”

  浩介摇着头说:“我不相信。”

  “即使你不相信,听说事实就是如此。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但也没办法啊,披头四也是凡人,对他们来说,日本根本就是一个乡下小国家,只要随便演奏敷衍一下,就可以回英国了。”

  浩介继续摇着头,回想起电视节目中介绍他们访日的画面,也回想起堂哥看着电视流泪的脸庞。如果同学的话属实,堂哥的眼泪算什么?

  从学校回家后,他关在自己的房间内,一直听着披头四的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他们不会再推出新的歌曲。

  他整天闷闷不乐。进入暑假后,他的心情也无法好起来。他整天想着披头四的事,不久之后,得知推出了《Let it be》这部电影的消息,但浩介他们住的城镇没有上演。听说只要看这部电影,就可以知道他们解散的理由。光是想着那部电影在演什么,他就无法入睡。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也面临了人生最大的选择。

  某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听披头四的歌,纪美子没有敲门就走进他的房间。浩介正打算要抗议,却张着嘴说不出话。因为母亲的脸上带着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黯淡表情。

  “你来一下,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

  浩介默默点头,关掉了音响。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要和他谈什么,但之前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料想到父母即将和他谈的八成不是好事。

  贞幸在客厅喝着白兰地。那瓶高级白兰地是他出国时买的免税品。

  浩介坐了下来,贞幸缓缓开了口。他说的内容令浩介不知所措。

  月底就要搬家,你收拾一下。而且,搬家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浩介莫名其妙,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突然搬家?贞幸回答说:

  “我在做生意,做生意就像打仗,重要的是能够从敌人手上夺取多少财产,你应该了解吧?”

  父亲平时经常把这些话挂在嘴上,所以浩介点点头,贞幸继续说道:

  “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必须撤退。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因为一旦被夺走性命,什么都完了。这一点你也应该了解吧?”

  浩介没有点头。如果真的是打仗,父亲的话没错,但做生意并不会被人夺走性命。

  但是,贞幸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们要在这个月底撤退,要搬离这个家。不过,你不必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你只要跟着我们走就好,虽然必须转学,但不会有问题的。现在刚好放暑假,第二个学期可以在新学校读。”

  浩介大惊失色。要突然转学到一间陌生的学校吗?

  “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嘛,”贞幸一派轻松地说,“有些小孩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转学好几次,这种事并不稀奇。”

  听了父亲的话,浩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安。那是对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纪美子在厨房下厨时,浩介站在厨房门口问:

  “我们要跑路吗?”

  正在用平底锅炒菜的纪美子双手停了下来。

  “你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吗?”

  浩介摇摇头。

  “没有,但是我听了爸爸说的话,觉得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纪美子叹了一口气,继续炒菜。“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原本抱着一线希望,期待母亲会否认。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家这么穷吗?”

  纪美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继续炒菜。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高中怎么办?我要读哪一所高中?”

  纪美子微微转动脖子。

  “这种事,等去那里之后再考虑。”

  “那里是哪里?我们要搬去哪里?”

  “别烦了,”纪美子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你不满意,去向你爸爸说,那是他决定的事。”

  浩介说不出话,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生气。

  他整天关在自己房间里听披头四的歌。他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听歌的时候,可以暂时抛开所有不开心的事。

  但是,他唯一的乐趣也被剥夺了。贞幸说,要卖掉音响。

  浩介当然反对,说绝对不可以卖掉,但父亲不理会他。

  “搬家的时候,体积那么大的东西很麻烦,等安定下来后,再帮你买一台新的音响,在此之前,你暂时忍耐一阵子。”贞幸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浩介火冒三丈,忍不住说:“根本不是搬家,而是跑路。”

  贞幸顿时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如果你敢在外面乱说,我绝对不饶你。”

  他说话的口吻简直就像黑道。

  “别这么做嘛,我不想偷偷摸摸的。”

  “你少啰嗦,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闭嘴。”

  “但是──”

  “你不想活了吗?”贞幸瞪着眼睛,“如果被人发现我们跑路,就会统统被干掉,这样也无所谓吗?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一家三口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你也要稍微配合一点。”

  父亲双眼通红。浩介说不出话,他的内心开始崩溃。

  几天后,几个陌生男人上门,把浩介房间内所有音响都搬走了。贞幸不在家,其中一个男人把钱交给纪美子。

  浩介看着没有音响的房间,内心气得想要杀人,甚至觉得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既然无法听披头四,就没有理由整天窝在家里。那天之后,浩介经常外出,但是,他没有去找朋友。因为只要和朋友见面,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说出要跑路的事,也担心瞒不住音响已经卖掉这件事。

  但是,他身上没什么钱,即使去游乐场也无法玩太久。于是,他常常去图书馆。镇上最大的图书馆没什么人,但自修室挤满了想要吹冷气的学生,大部份都是准备考大学的高中生和重考生。浩介看着他们,内心深感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有这么一天。

  他对父母,尤其对父亲贞幸失望透顶。在此之前,浩介为父亲感到骄傲。他深信贞幸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只要遵从父亲的指示,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成功。

  但是,现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不时听到父母的谈话中,浩介大致了解了情况。贞幸非但不是成功者,而且还是个卑鄙小人,欠下大笔债务后,打算一逃了之。公司的经营出了极大的问题,根本不可能重新站起来,下个月就会事迹败露,他向员工隐瞒了情况,只打算自己逃走。

  到底该怎么办?只能按照父母的旨意生存吗?但是,即使他不愿意,也没有其它的选择。

  浩介在图书馆看着披头四的相关书籍,持续陷入烦恼,但任何书上都没有答案。

  跑路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浩介无能为力。父母叫他赶快收拾行李,但他完全提不起劲。

  有一天,他去图书馆时,平时走的那条路在施工,他只能绕道而行,结果发现有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家店门口。他们看着店内的墙壁,笑得很开心。

  浩介走过去,站在那些小孩子身后张望,发现墙上贴了好几张看起来像是信纸的东西。

  问:怪兽加美拉一边打转,一边飞,头不会晕吗?

加美拉的朋友

  回答:加美拉应该学过芭蕾,芭蕾舞者即使转再快,也不会头晕。

浪矢杂货店

  问:我模仿王贞治选手,用金鸡独立式击球,但完全打不出全垒打,该怎么办呢?

右野八号

  回答:先练好双腿站立击出全垒打,再来挑战金鸡独立式。如果两条腿也不行,不妨再增加一条腿,试试三条腿。总之,不要一开始就想一步登天。

浪矢杂货店

  喔,原来是这家店。浩介立刻了解状况了。他之前曾经听同学提过。

  听说这家杂货店的老板会解答所有的烦恼,但几乎没有人认真谘商烦恼,都是让一些杂货店老板爷爷伤脑筋的问题,大家都想看爷爷怎么回答这些恶搞的问题。

  无聊死了,根本是小孩子的游戏。浩介立刻转身离开。

  但是,下一剎那,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回到家里。贞幸去上班,当然不在家,纪美子也不在。

  他走进自己房间,拿出报告纸。他不太擅长写文章,但花了三十分钟后,终于完成了以下的内容。

  我爸妈打算带着我跑路。

  因为爸爸欠了很多钱,没办法还债,公司也快倒闭了。

  他们打算在这个月底,带着我偷偷逃离这里。

  他们叫我转学。

  我很想阻止他们,听说讨债的人会追到天涯海角,想到一辈子都要逃,我就觉得很害怕。

  我该怎么办?

保罗‧伦农

  他看了几遍之后,把报告纸折成四折,放进牛仔裤口袋,再度走出家门。

  他沿着和刚才相同的路回到浪矢杂货店附近,在不远处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店内没有客人,浪矢爷爷在里面看报纸。现在是大好机会。

  浩介深呼吸后,走向杂货店。他刚才已经确认过投谘商内容的箱子,刚好放在爷爷不容易看到的位置。应该是浪矢爷爷特地这么安排的。

  他看着爷爷,走进店内。爷爷仍然在看报纸。

  浩介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折的报告纸,站在墙壁前,假装看着墙上的贴文。箱子就在前面。他的心脏激烈跳动,内心有点迟疑。这么做没问题吗?

  这时,他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好像有好几个人。惨了。如果那几个小孩子来店里,自己就没机会了。

  他鼓起勇气,把纸投进了箱子,没想到发出“咚”的声音,浩介忍不住缩起身体。

  这时,几个小孩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一个看起来像是五年级的少年一开始就问:“爷爷,鬼太郎的铅笔盒呢?”

  “我问了几家批发商,帮你找到了,是不是这个?”

  少年立刻感动地惊叫:“太厉害了,就是这个,和我在杂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爷爷,等等我,我现在就回去拿钱。”

  “好啊,路上小心。”

  浩介背对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对话,走出了杂货店。那个少年应该订了有“鬼太郎”插图的铅笔盒。

  走去马路之前,浩介一度回头,发现杂货店老板的爷爷也正抬头看着他。两个人四目相接,他立刻快步离去。

  走在路上时,他已经开始后悔。早知道不应该把那张纸投进去。刚才被那个爷爷看到自己的长相了,把纸投进去时发出了声音。等一下爷爷打开箱子,发现那张纸时,就会知道是自己投进去的。

  但是,他在担心的同时,也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觉得这样也无所谓。那个爷爷会像平时一样,把“保罗‧伦农”的信贴出来,只是不知道爷爷会怎么回答。重要的是,这个城镇的人都会看到那封信。

  这个城镇有人打算跑路──大家都会讨论这个传闻吧?传闻散播后,搞不好会传入借钱给贞幸公司的人的耳朵。他们可能会怀疑是和久贞幸准备跑路,到时候,应该会采取什么因应措施。

  当然,最好是父母先听到这个传闻,取消原本的跑路计划。

  这是浩介下的赌注。对国中二年级的他来说,这是一场最大的赌博。

  第二天下午,浩介走出家门,直奔浪矢杂货店。幸好浪矢爷爷不在店里,可能去上厕所了。浩介觉得眼前正是大好时机,抬头看着墙壁,发现比昨天多了一张纸,但那不是他写的信。那张贴文上写了以下的内容。

致保罗‧伦农:

  我收到了你的烦恼。

  回答放在我家的牛奶箱内,请去店铺后方取信。

*致各位:

  牛奶箱中是浪矢杂货店写给保罗‧伦农的信。

  请其它人不要去碰那封信,擅自偷看或偷窃他人的信是犯罪行为,请各位自重。

浪矢杂货店

  浩介手足无措,眼前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信没有贴出来,原本他打算孤注一掷,没想到挥棒落空了。

  但是,他很在意浪矢爷爷到底在回信中写了什么内容,爷爷针对自己的信写了相关建议吗?

  浩介走出店外,确认四下无人后,走进店旁一公尺宽的防火巷,一直走到底。来到杂货店的后门,发现那里有一个木制的老旧牛奶箱。

  他战战兢兢地打开牛奶箱盖子,里面没有牛奶瓶,而是放了一封信。他拿出信后,看了信封表面,发现上面写着“保罗‧伦农先生收”。

  浩介握紧信封,沿着防火巷往回走。正打算走回马路上时,发现有人经过,他慌忙缩着头。确认周围没人后,才回到马路上,一路跑了起来。

  他来到图书馆,但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图书馆前小公园的长椅上,再度打量着信封。信封用胶水黏住了,可能为了预防第三者偷看。浩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信封内放了好几张信纸,浩介用来写信的报告纸也放在里面。他打开信纸,看到上面用黑色钢笔写了满满的字。

致保罗‧伦农:

  看到你的信了。老实说,我吓了一跳。因为附近的小孩子调侃我这家店叫 Nayami (烦恼)杂货店,所以我开了烦恼谘商室,其实只是和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和那些孩子之间的拌嘴而已,但你的信中写了真正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很紧迫。看信的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搞错了,听信了浪矢杂货店可以解决所有烦恼的传闻,所以才会写这么严肃的内容。果真如此的话,我认为必须将信退还给你,因为你应该找其它更合适的人讨论这件事。所以,我随信附上了你写给我的信。

  但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回答,似乎很不负责任。即使是你误会了,也曾经想要找浪矢爷爷讨论这件事,所以,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回信一下。

  于是,我开始思考,你到底该怎么办,用血液循环渐渐变差的脑袋拚命思考。

  最好的方法,就是请你的父母放弃跑路的念头。我认识几个跑路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目前的下落,但我猜想他们过得并不幸福。正如你所说的,即使可以暂时比较轻松,债权人都会一直追他们。

  但是,你可能无法说服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是在了解所有这些情况的基础上做出了决定。正因为他们的想法不可能改变,所以你才会这么烦恼。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对父母有什么看法?你喜欢他们吗?讨厌他们吗?信任他们吗?还是说,你已经无法再相信他们?

  你在信中问的不是你的家人该怎么办,而是你自己该怎么办,所以,我想要了解一下你和父母之间的关系。

  我在这封信的最初已经提到,这是浪矢杂货店第一次收到严肃的烦恼,所以,还无法回答得很好。你感到失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你想继续和我讨论,可不可以请你先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当你告诉我之后,下次我一定会回答得更具体。

  下次不必再把信投进谘商箱,本店晚上八点之后会拉下铁卷门,你可以在铁卷门拉下之后,把信投入邮件投递口。我会尽可能在第二天一早把回信放在牛奶箱里,你可以在开店前或是打烊后来取信。我每天八点半开店。

  很抱歉,我的回答很不明确,但这是我拚命思考后的结果,请见谅。

浪矢杂货店

  看完信,浩介陷入了沉思。为了充分咀嚼信中的内容,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终于了解浪矢爷爷为什么没有把这封信贴出来的原因了。其实只要仔细想一下就知道,浪矢爷爷之前收到的都是一些开玩笑的烦恼,因为觉得很好玩,所以才贴出来给大家看,但遇到像这种严肃的谘商时,当然不可能轻易贴出来昭告大众。

  而且,浪矢爷爷并没有拒绝严肃的烦恼,而是努力用严肃的态度响应。这件事让浩介感到很高兴,想到有人了解自己目前的境遇,就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了,也很庆幸自己写了那封信。

  但是,浪矢爷爷并没有明确回答自己的问题,信中说,要先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才能针对问题做出回答。

  那天晚上,浩介再度在自己房间内,摊开报告纸,准备回答浪矢爷爷的问题。

  你对你的父母有什么看法──

  浩介偏着头思考。有什么看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上了中学后,他经常觉得父母很烦,因为他不喜欢被父母干涉,也不希望被当成小孩子,但并没有讨厌他们。

  可是,因为这次跑路的事,他的确对父母感到失望,如果要问他现在喜欢还是讨厌父母,他只能回答说,很讨厌他们现在的样子,也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所以才会感到不安,不知道按他们的方式去做是否可行。

  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答案,他只好如实写了下来。写完之后,把报告纸折好,放进口袋,走出了家门。纪美子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同学家。可能她满脑子都在想跑路的事,所以并没有多问。贞幸还没有回家。

  因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浪矢杂货店已经拉下了铁卷门。浩介把折成四折的报告纸投进投递口,立刻转身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七点多就起床了。其实,他几乎一整晚都没睡。

  父母都还在睡觉,浩介偷偷溜出家门。

  浪矢杂货店的铁卷门拉着,他迅速观察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走进了防火巷。

  他轻轻打开牛奶箱,和昨天一样,里面有一封信。他确认信封上的文字后,马上离开了。

  他等不及到图书馆才拆信,看到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旁,立刻站在小货车旁看信。

致保罗‧伦农:

  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

  在目前的情况下,你的确很难对父母产生信任,会讨厌他们也很正常。

  但是,我无法对你说,“干脆抛弃这种父母,走向你认为正确的路”。

  在家人的问题上,我认为除非某个家人去追求更好的发展,否则,全家人应该尽可能团结在一起。如果因为讨厌或是无法信赖等原因各奔东西,就不是真正的家人。

  你在信中提到“很讨厌父母现在的样子”,我对“现在的样子”这几个字抱着希望,也就是说,你以前曾经喜欢父母,今后的发展也可能让你对父母改观。

  既然这样,你只有一条路。

  跑路不是正确的行为,如果可以,很希望你的父母能够改变心意,但如果无法改变,我认为你应该跟着父母走。

  我相信你的父母有他们的考虑,他们应该知道,即使逃走,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可能只是暂时躲起来,日后在适当的时机逐渐解决问题。

  也许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也许会经历很多苦难,但是,正因为这样,一家人更必须在一起。虽然你父亲在你面前可能没说什么,相信他也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人,你和你母亲必须支持你父亲。

  最不幸的是一家人因为跑路这件事而丧失了向心力,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跑路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但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轨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年纪,但从你写的文章判断,应该是中学生或高中生,总有一天,需要由你来支持你的父母。期待你努力钻研学业,为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

  相信我,即使现在再怎么痛苦,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美好。

浪矢杂货店

  暑假还剩下不到一周时,浩介接到了那个喜欢披头四的同学打来的电话,他以前曾经告诉浩介关于披头四来日本公演时的内幕消息。同学在电话中问,可不可以去浩介家,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样,好好鉴赏披头四的音乐。虽然他是披头四的歌迷,却没有一张唱片。因为他家没有唱机,所以,想听披头四的歌时,就会来浩介家。

  “不好意思,这一阵子恐怕不行。因为家里在装修,没办法用唱机。”在父亲把他的音响卖掉时,他就想好了说词,所以当朋友提起时,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那个同学语带失望地说,“我现在想好好听一下披头四,而且要听高质量的音质。”

  “发生什么事了吗?”

  浩介问。

  “嗯,”对方简短地应了一声,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去看了电影,不是今天上演吗?”

  浩介轻轻“啊”了一声,立刻知道同学说的是《Let it be》。

  “好看吗?”浩介问。

  “嗯……该怎么说,了解很多事。”

  “了解很多事?什么事?”

  “很多事啊,比方说,他们为什么会解散之类的。”

  “电影中有提到解散的理由吗?”

  “不,不是这样。在拍那部电影时,还没有提到这件事,但可以隐约感觉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说不清楚……我想你看了就知道了。”

  “是喔。”

  他们没有聊得很投入,就挂上了电话。浩介回到自己房间,打量着每一张披头四唱片的封套。除了从堂哥那里接收的以外,再加上自己买的,总共超过五十张。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割舍这些唱片,一定要带去新家。虽然父母叫他尽可能少带行李,但他绝对不会在这些唱片的问题上让步。

  他决定不去多想跑路的事。即使自己反对,父母也不可能改变计划,他也不可能一个人留下来。所以,只能相信浪矢爷爷说的话,父母有他们的考虑,日后会解决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刚才那个同学为什么会说这种话,看了《Let it be》之后,到底能够了解什么?

  那天晚餐时,贞幸第一次说明了跑路的具体计划,他打算在八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点出发。

  “三十一日是星期一,那天我会去上班。我已经对公司的人说,从九月一日开始请假一周,所以,即使我第二天不去上班,别人也不会起疑。但是,到了下一周,很多地方都会打电话来问请款的事,就会知道我们已经逃走了,我们必须在新的住处等待风头过去。不用担心,我准备了现金,足够我们三个人生活一、两年,然后再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贞幸说话的语气充满自信。

  “学校呢?我要转去哪一所中学?”

  浩介问,贞幸立刻愁眉不展。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考虑,但现在不能立刻解决,所以,你要先自学一阵子。”

  “自学?不能去学校吗?”

  “我没这么说,只是没办法马上去学校,但是,不用担心,中学是义务教育,一定会让你去读,所以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会联络你的班导师,说因为我工作的关系,全家人要一起出国一周,等回来之后再去学校。”

  贞幸一脸不悦,冷冷地说。

  那高中怎么办──浩介很想这么问,但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可以猜到父亲的回答,八成会说,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担心。

  跟他们走真的没问题吗?内心的不安再度抬头。虽然明知道没有其它的选择,但还是无法下决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晚上的时候,当浩介在确认行李时,门突然打开了。他惊讶地抬起头,发现贞幸站在门口。

  “现在方便吗?”

  “方便啊……”

  贞幸走进屋,盘腿坐在浩介身旁,“东西都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想还是把教科书都带着比较好。”

  “对,教科书要带。”

  “还有,这些一定要带。”浩介把旁边的纸箱拉过来,里面都是披头四的唱片。

  贞幸探头看着箱子,微微皱起眉头,“有那么多吗?”

  “我已经尽可能减少其它东西了,所以,这些一定要带。”浩介加强了语气。

  贞幸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环视室内后,将视线移回浩介身上。

  “你对爸爸有什么看法?”他突然问道。

  “什么看法?”

  “你对目前的状况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觉得爸爸很没出息?”

  “不是说没出息……”浩介吞吞吐吐了一下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实说,我很不安。”

  “嗯,”贞幸点点头,“我想也是。”

  贞幸缓缓眨着眼睛说:

  “别担心,虽然我现在没办法明确告诉你时间表,但一定会恢复之前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证。”

  “真的吗?”

  “真的。对我来说,家人最重要。为了保护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奉献自己的生命。所以──”贞幸凝视着浩介的双眼,“所以才要跑路。”

  浩介觉得那是父亲的真心话。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所以,才能够打动他。

  “我知道了。”他回答。

  “好!”贞幸说着,拍着大腿站了起来,“你明天白天有什么打算?现在还是暑假,有没有想要见的朋友?”

  浩介摇摇头,“这种事不重要。”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他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但是,”他说,“我可以去东京吗?”

  “东京?去东京干什么?”

  “去看电影,我想看一部电影,在有乐町的昴剧院上映。”

  “非要明天不可吗?”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去的地方,电影院有没有演这部片子。”

  贞幸吐出下唇,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可以去吧?”

  “好,但傍晚记得回来。”

  “我知道。”

  贞幸向他道晚安后,走出了房间。

  浩介探头看着纸箱,拿出一张黑胶唱片。那是他今年买的《Let it be》,披头四乐团四个人的照片组成一个长方形。

  今晚睡觉前只想电影的事,他告诉自己。

  第二天,浩介吃完早餐就出门了。纪美子面有难色地说:“没必要选在今天去看电影吧。”但贞幸说服了她。

  浩介曾经和同学一起去过东京,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东京。

  来到东京车站后,他换了山手线,在有乐町站下了车。他查了车站的地图,发现电影院就在附近。

  由于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电影院前人满为患。浩介排队买了电影票。他看报纸确认了上映时间,距离下一场开演还有三十分钟,于是,他决定利用难得的机会在附近走一走。虽然他来过东京,但第一次来有乐町和银座。

  走了几分钟后,浩介感到愕然不已。

  原来这个城市这么巨大!光是有乐町周围就有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楼,就令他惊讶不已,没想到银座更大,林立的店铺都布置得很豪华,热闹不已,好像在举办什么特别的活动,街上的行人每个人都很有气质,看起来都很富有。普通的城市有一个这种地方就很不错了,可以称之为闹区,但东京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这么热闹,好像到处在举行嘉年华会。

  不一会儿,浩介发现很多地方都贴了万博的标志,才想起大阪正在举行万国博览会,日本举国上下都在为这件事欢欣鼓舞。

  浩介觉得自己就像河中的小鱼不小心游到了入海口,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有人在这种地方歌颂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和这个世界无缘,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小溪,而且,明天之后,就要潜入不会被人发现的河底。

  他低着头离开了。因为,他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

  回到电影院,发现时间刚好。他出示了电影票,走进了电影院,找到了座位。电影院内并没有很拥挤,很多人都是独自来看电影。

  电影很快就开演了,第一个镜头就是“THE BEATLES”几个字的特写。

  浩介感到心跳加速。可以看到披头四的演出,光是想到这件事,体温就上升了。

  但是,随着电影的播放,他激动的心情也渐渐消沉起来。

  《Let it be》是由彩排和现场演唱影像组合而成的纪录电影,但在拍摄时,似乎并不是为了剪辑成这部电影,相反地,乐团成员对拍电影这件事本身表现得很消极,感觉是因为很多复杂的因素,他们在无奈之下同意拍摄的。

  在意兴阑珊的彩排空档,穿插了乐团成员的交谈,这些谈话也显得意兴阑珊,而且有点莫名其妙。虽然浩介的目光拚命追着字幕,却完全感受不到这四名乐团成员的真心想法。

  从影像中,可以感受到某些东西。

  他们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

  虽然他们没有争执,也没有拒绝演奏,四个人都做着眼前该做的事,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眼前所做的事不可能创造出任何东西。

  最后,披头四的四名成员来到苹果唱片公司的屋顶露台上。屋顶露台上放着乐器和音响设备,工作人员也都到齐了。由于是冬天,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冷,约翰‧伦农穿着毛皮上衣。

  他们开始演奏《Get back》。

  观众很快就发现,这场现场演唱会并没有正式提出申请。由于大楼的屋顶上传来巨大的音响和披头四的歌声,周围立刻陷入一片骚动,警察也赶到了。

  接着,他们又演奏了《Don't let me down》、《I've got a feeling》。但是,从他们的演奏中感受不到热情,这是披头四最后一场现场演唱会,他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人陷入感伤。

  然后,电影就结束了。电影院内的灯光亮起后,浩介仍然坐在座位上发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胃好像吞了铅块似地格外沉重。

  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想。这部电影完全颠覆了他原本的期待。四名成员之间没有认真讨论过什么事,谈话也总是鸡同鸭讲,从他们的嘴里吐出的只有不满、挖苦和冷笑。

  听说只要看了这部电影,就可以了解披头四解散的原因,但浩介实际看了之后,还是无法了解。因为银幕上出现的是已经实质解散的披头四,浩介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话说回来,分手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在回家的电车上,浩介改变了想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因为某些具体的原因而断绝。不,即使表面上有种原因,其实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事后才牵强附会地找这些借口。因为,如果彼此的心没有分开,当发生可能会导致彼此关系断绝的事态时,某一方就会主动修复。之所以没有人主动修复,就是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了。那四个人无意拯救披头四,就好像眼看着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观。

  浩介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东西遭到摧毁了。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一到车站,他就走进公用电话亭,准备打电话给同学。就是上周说,已经去看了《Let it be》的那个同学。

  那个同学刚好在家,当他接起电话时,浩介问他,要不要买唱片?

  “唱片?谁的唱片?”

  “当然是披头四的,你之前不是说,以后也想买齐他们的唱片吗?”

  “是说过啦……哪一张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买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万圆怎么样?如果你想搜集齐全,一万圆绝对不可能买到。”

  “我知道,但这么突然,我没办法马上做决定,因为我家也没有唱机。”

  “好,那我去问别人。”浩介打算挂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同学慌张的声音。

  “等一下,让我想一下,我明天回复你。这样可以吧?”

  浩介把电话放在耳边,摇了摇头,“明天不行。”

  “为什么?”

  “没为什么。因为没时间,如果你现在不马上买,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钟,只要等我五分钟。”

  浩介叹了一口气,“好,那五分钟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抬头仰望天空,太阳渐渐西斜。

  浩介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想卖掉唱片,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披头四,或者说,他内心产生了一个季节已经结束的感觉。

  五分钟后,浩介走进电话亭,打电话给同学。

  “我买。”同学说,他的语气中带着兴奋,“我和父母商量后,他们愿意帮我出钱,但要我自己存钱买唱机。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吗?”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脱手。光是想到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紧了,但浩介轻轻摇着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回到家后,他把纸箱里的唱片装进两个纸袋,方便同学拿回家。他看着每一张唱片的封套,每张唱片都充满了回忆。

  当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军曹【西风瘦狼注:现在的年轻人大概都不知道军曹就是“中士”的意思啊!】寂寞芳心俱乐部)的黑胶唱片时,他停下了手。

  那是披头四在音乐方面尝试各种实验时期的结晶作品,封套的设计也很奇特,在身穿军服的四名成员周围,点缀了自古以来的很多名人肖像。

  右侧角落是看起来像玛丽莲‧梦露的女人,旁边比较暗的部份,有一个地方用黑色麦克笔修补过。那里原本贴了唱片的前一位主人,也就是堂哥的照片。堂哥是披头四的超级歌迷,也许希望自己也在封套上占一个位置。浩介把堂哥的照片撕下后,原本印刷的颜色有点剥落,所以就用黑色麦克笔修补了一下。

  堂哥,对不起,把你珍藏的唱片卖掉了,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向天堂的堂哥道歉。

  他把纸袋拿到玄关,纪美子问他:“你在干什么?”浩介觉得没必要隐瞒,就告诉了她。“原来是这样。”她没有太大兴趣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同学就来了。同学递给他一个装了一万圆的信封,他把两个纸袋交给同学。

  “太赞了。”同学看着纸袋内说道。“真的可以吗?我知道你费了很大的工夫搜集这些唱片。”

  浩介皱着眉头,抓了抓脖颈。

  “突然感到厌倦了,觉得披头四也不过如此。其实,我去看了电影。”

  “《Let it be》吗?”

  “嗯。”

  “原来如此。”那个同学露出既同意,又无法释怀的表情点点头。

  因为他提了两个纸袋,浩介为他开了门。“谢啦。”同学走出门外,然后对浩介说:“那就明天见啰。”

  明天?浩介愣了一下,他忘了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日。

  看到同学露出讶异之色,他慌忙回答:“嗯,明天学校见。”

  关上门之后,浩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当场蹲下来。

  贞幸在晚上八点多回到家里,最近他很少这么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后的处理工作,尽可能拖延事迹败露的时间。”贞幸松开领带时说,汗水湿了他的衬衫,都黏在皮肤上。

  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在这个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里已经空了。

  吃饭时,贞幸和纪美子小声地讨论着行李的事。贵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杂物、浩介的读书用品,基本上只带这些东西离开,其它东西都留在这里──他们最后一次确认已经讨论多次的内容。

  中途,纪美子提起浩介卖掉唱片的事。

  “卖了?全都卖了?为什么?”贞幸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没有特别的原因,”浩介低着头回答,“反正家里已经没有唱机了。”

  “是吗?原来卖掉了,嗯,这样很好,帮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贞幸说完后又问:“卖了多少钱?”

  浩介没有回答,纪美子代替他回答说:“一万圆。”

  “一万圆?才一万圆而已?”贞幸的语气顿时变了,“你是傻瓜吗?总共有几张?我记得有不少黑胶唱片吧。买齐这些唱片,要花多少钱?两、三万绝对买不到吧?你居然只卖一万……你在想什么啊?”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来赚钱,”浩介仍然低着头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来的。”

  贞幸用力咂着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价,向别人拿钱的时候,多拿十圆、二十圆也好。我们无法再过以前那种生活了,你懂不懂啊?”

  浩介抬起头,很想反问父亲,到底是谁搞成这样的?

  不知道贞幸如何解释儿子的表情,他又叮咛了一句:“听到了没有?”

  浩介没有点头,放下原本准备吃咖哩的汤匙。“我吃饱了。”说完,他就站了起来。

  “喂,到底听到了没有?”

  “烦死了,听到了啦。”

  “什么?你怎么对大人说话的?”

  “老公,算了啦。”纪美子说。

  “怎么可以算了?喂,那钱呢?”贞幸问:“那一万圆呢?”

  浩介低头看着父亲,贞幸的太阳穴冒着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谁的钱买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钱买的吧?是谁赚钱给你零用钱的?”

  “老公,别这样,你要向儿子拿钱吗?”

  “我要让他知道,那些钱是谁赚的。”

  “别说了,浩介,赶快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发了。”

  浩介听了纪美子的话,走出客厅,走上楼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倒在床上。他看到墙上贴的披头四海报,坐了起来,把海报撕下来后,用双手撕烂了。

  两个小时后,听到了敲门声。纪美子探头进来。

  “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着桌子旁,那里有一个纸箱和一个运动袋,是他所有的财产。“要走了吗?”

  “嗯,差不多该走了。”纪美子走进房间,“对不起,让你这么痛苦。”

  浩介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情况一定会好转,你就暂时忍耐一下。”

  “嗯。”他轻声回答。

  “不光是妈妈,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让你幸福,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奉献生命也不足惜。”

  浩介低着头,暗想着“少骗人了”。一家人都已经准备跑路了,儿子怎么可能幸福?

  “三十分钟后,把行李拿下来。”纪美子说完,走出了房间。

  就像林哥‧史达(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头四渐渐溃散,拚命想要修复,但他的努力白费了。

  半夜十二点,浩介他们摸黑出发了。贞幸不知道去哪里借来一辆白色老旧的大型厢型车做为逃亡工具。三个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贞幸开着车。后方的载货台上堆满了纸箱和行李袋。

  三个人在车上几乎没有说话。上车前,浩介问贞幸:“我们要去哪里?”贞幸回答说:“到了就知道了。”一路上只说了这两句话。

  不一会儿,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里,也不知道开往何处。虽然不时看到路标,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纪美子说要上厕所,贞幸把车子开进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为是深夜,停车场内没什么车子,贞幸把车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彻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贞幸一起走进厕所。当他上完厕所,正在洗手时,贞幸走到他旁边说:“这一阵子都不会给你零用钱了。”

  浩介讶异地看着镜子中的父亲。

  “当然不会再给你了啊,”贞幸又接着说,“你不是有一万圆吗?已经够多了。”

  又是这件事。浩介十分沮丧。只不过是一万圆,而且还是跟儿子计较。

  贞幸没有洗手,就走出了厕所。

  浩介看着他的背影,听到内心好像有一条线断裂的声音。

  那应该是期待和父母维系在一起的最后一线希望,然而,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浩介走出厕所,朝向和停车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他并不知道休息站的构造,但满脑子只想着远离父母。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当他回过神时,发现来到了另一个停车场,那里停了好几辆卡车。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坐上其中一辆卡车,似乎正准备出发。

  浩介跑向卡车,绕到车后。他向车篷内张望,发现车上载了很多木箱子,没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间。

  卡车突然发动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载货台。

  卡车很快就出发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无法平静下来。

  他抱着双腿,把脸埋进双腿,闭上眼睛。他想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之后,再考虑以后的事,但是,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和以后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让他无法从亢奋状态中平静下来。

  浩介当然完全不知道卡车一路开向哪里,一方面是因为天色太黑,但即使是白天,光靠周围的风景,他也不可能了解自己身在何处。

  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阖眼,又好像小睡了一下。当他醒来时,卡车停在原地。不像在等红灯,似乎已经到了目的地。

  浩介从载货台上探出头向外张望。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周围也停了好几辆卡车。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跳下载货台。他把头压低,跑向停车场的入口。幸好没有警卫。离开停车场后,他看了一眼入口的广告牌,得知是东京都江户川区的一家运输公司。

  天色仍然一片漆黑,没有一家商店开着,浩介只能迈开步伐。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走去哪里,但他只能走。因为他觉得,只要继续走,就一定可以到某个地方。

  走着走着,天亮了起来。沿途看到不少公车站,他看了公交车的终点站时,顿时看到了希望。因为公交车的终点站是东京车站。太好了,只要继续走,就可以到东京车站。

  但是,去了东京车站后怎么办?要去哪里?东京车站应该有很多电车,要搭哪一辆呢?他一边走,一边思考。

  看到小公园时,他就停下来休息,然后继续赶路。即使他努力不去想,父母的事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发现儿子不见了会怎么办?他们根本没办法找自己,但又不能报警,更不可能回家。

  他们一定会按照原定计划去新的地方,等安顿好之后,再开始找自己,但是,他们不能引人注目,也不能向亲戚或朋友打听,因为他们害怕的“债权人”早就在亲戚、朋友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浩介也没有任何方法找父母。因为他们日后会隐姓埋名过日子,所以不可能用真名。

  所以,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父母了。想到这里,内心深处涌现一丝酸楚。但是,他没有后悔。自己和父母的心已经不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经无法修复了,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没有意义。这是披头四教他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经过,车流量渐渐增加,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还有学生去上学。浩介想起今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日。

  公交车超越了他,他朝向公交车前进的方向走去。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但仍然残留着夏天的暑气,身上的T恤已经满是汗水和灰尘。

  上午十点多,他终于走到东京车站。当车站大楼出现在眼前时,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是车站。漂亮的红砖建筑物让他联想到欧洲中世纪的大洋房。

  一踏进车站内,立刻被偌大的空间吓到了。浩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终于看到了“新干线”几个字。

  他之前就很想搭新干线,因为今年在大阪举行万博,原本以为终于有机会了,没想到会发生之后这些事。

  车站内到处贴着万博的海报,根据海报上的介绍,只要搭新干线到新大阪车站,再搭一班地铁,就可以抵达万博会场。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的皮夹里有一万四千多圆,一万圆是卖唱片的钱,其它是今年的压岁钱剩下的。

  至于去看了万博之后该怎么办,他目前完全没有计划,总觉得去了之后,就会有办法。日本各地的人,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聚集在那里举办嘉年华会,自己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生存的机会。

  他走去售票处确认票价,看了前往新大阪车站的票价,不禁松了一口气。因为比他想象中便宜。前往新大阪的新干线有“光号”和“木灵号”,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木灵号”。现在必须节省。

  他走出售票窗口,对售票员说:“一张到新大阪车站。”男性售票员打量了浩介一下,问他:“要买学生优惠票吗?请出示学生优惠证和学生证。”

  “啊……我没有。”

  “那就买普通票吗?”

  “好。”

  售票员问他要买几点的班次,以及要自由席还是指定席。浩介慌乱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请等一下。”售票员说完,走了进去。浩介确认了皮夹里的钱,打算买完车票后,去买铁路便当。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可以打扰一下吗?”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站在身后。

  “有什么事吗?”

  “有事想要问你,可不可以跟我来?”那个男人说话态度很有威严。

  “但是,我要拿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走吧。”

  男人抓住浩介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浩介拒绝。

  浩介被带到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虽然那个男人说,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但浩介被扣留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因为浩介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这是他最先问的问题。

  在售票处叫住浩介的是警视厅少年课的刑警。由于暑假结束时,有很多少年少女离家出走,所以他们穿着便服,在东京车站巡逻。看到浩介满身大汗,一脸不安地走在车站内,立刻觉得有问题。于是,一路跟踪他来到售票处,伺机向售票员使了眼色。那名售票员离席并非偶然。

  刑警之所以会把这些情况告诉浩介,是希望可以让他开口说话,想必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浩介这么不容易对付,以为问了地址和姓名后,就可以像其它案例一样,联络家长或学校来接人,就大功告成了。

  但是,浩介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一旦说出自己的身分,就必须同时交代父母跑路的事。

  即使从东京车站的办公室被带到警察局的接待室,浩介仍然保持沉默。当刑警递给他饭团和麦茶时,他也没有立刻伸手。虽然快饿死了,但他以为一旦吃了,就必须回答刑警的问题。刑警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着说:

  “你先吃吧,我们暂时休战。”说完,他走出了房间。

  浩介吃着饭团。这是昨晚全家一起吃前一天剩下的咖哩饭后,他第一次吃东西。虽然饭团只加了梅子,但他感动不已,觉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不一会儿,刑警就走了回来。一进门就问他:“现在想说了吗?”浩介低下头,刑警叹着气说:“还是不行吗?”

  这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和刑警聊了一下。从他们谈话中,浩介得知他们正在比对全国失踪人口的资料。

  浩介很担心警察会从学校方面下手。一旦向所有的中学打听,就会知道自己今天没去上课。虽然贞幸已经通知学校,全家要出国一个星期,但学校方面没有起疑吗?

  天很快就黑了。浩介在接待室内吃了第二餐。晚餐是天妇罗丼,也好吃得不得了。

  刑警对浩介束手无策,拜托他至少说出名字。浩介觉得那名刑警很可怜。

  “藤川。”他小声嘀咕。刑警惊讶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

  “藤川……博。”

  “啊?”刑警慌忙拿起纸笔,“这是你的名字吧?怎么写?啊,还是你自己写吧。”

  浩介接过刑警递来的原子笔,写下了“藤川博”的名字。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用假名字。之所以会取“藤川”这个姓氏,是因为想起昨晚经过富士川休息站【注:藤川和富士川的发音都是“FUJIKAWA”。】,“博”这个字则是取自万博。

  “地址呢?”刑警问,浩介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他住在接待室,刑警为他准备了一张活动床。他裹着借来的毛毯,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刑警一见到浩介,立刻对他说:“现在来决定你的未来。看你要坦诚说出自己的身分,还是去儿童福利所,总之,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

  但是,浩介没有说话,刑警焦躁地抓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父母在干什么?他们没发现儿子不见了吗?”

  浩介没有回答,盯着桌面。

  “真拿你没办法,”刑警终于投降,“看来你的遭遇很不同寻常,藤川博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浩介瞥了刑警一眼,再度垂下双眼。刑警知道自己猜对了,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浩介就被送去儿童福利所。原本以为那里会有像学校一样的房子,去了那里,才惊讶地发现有点像欧洲的古老大宅。一问之下,才知道以前的确是私人的房子。只是房子真的很旧了,墙壁已经剥落,有些地板也翘了起来。

  浩介在那里住了大约两个月。这两个月期间,很多大人找他面谈,其中还包括了医生和心理学家。他们想尽各种方法了解这个自称藤川博的少年的其实身分,但每个人都无功而返。最让他们不解的是,全国各地的警察分局都没有接获任何符合他特征的失踪人口报案,他的父母或是监护人到底在搞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在问这件事。

  离开儿童福利所后,浩介被送去“丸光园”孤儿院。虽然远离东京,但和他之前住的地方只相距三十分钟的车程。他有点担心,以为自己的身分曝光了,幸好从那些大人的态度来看,应该只是那家孤儿院还有名额。

  孤儿院位在半山腰,四层楼的建筑被绿意包围。孤儿院内有乳幼儿,也有开始冒胡碴的高中生。

  “如果你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分也没关系,但至少把生日告诉我。因为目前不知道你读几年级,就无法送你去学校。”戴着眼镜的中年指导员说。

  浩介想了一下。他的真实生日是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但如果说出真实年纪,恐怕很容易查到自己的真实身分,也不能虚报年纪,说得比实际年龄大,因为他根本没看过国中三年级的教科书。

  最后,他回答说,我的生日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九日。

  六月二十九日──那是披头四来日本的日子。

  第二瓶健力士也喝完了。“要不要再来一瓶?”惠理子问,“还是要换其它的酒?”

  “嗯,好啊。”浩介看向放了很多酒瓶的酒柜,“那就给我一杯布纳哈本的纯酒。”

  惠理子点点头,拿出喝纯酒的杯子。

  店内播放着《I feel fine》。浩介正打算用指尖敲吧台打拍子,但立刻停了下来。

  他环视店内,忍不住想,没想到这个小城镇上会有这种店。虽然之前浩介周围也有披头四的歌迷,但他自认没有人比自己更专业。

  妈妈桑用冰凿把冰块凿碎,浩介看着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用雕刻刀做木雕的往事。

  他在孤儿院过得还不错,不愁吃穿,也可以去学校读书。尤其是第一年,因为隐瞒了年龄,所以读书很轻松。

  “藤川博”变成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博”。只有最初那段时间,别人叫他的名字时,他无法及时反应,但很快就适应了。

  他在那里没有朋友。不,应该说,是他刻意不交朋友。因为一旦交了朋友,就会忍不住想要说出自己的真名,想要说出自己的身世。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他必须独来独往。由于他采取这种态度,所以也没有人主动和他交朋友。别人似乎觉得他很可怕,虽然没有人欺侮他,但他在孤儿院和学校都很孤立。

  他从来不和其它人一起玩,却从来不感到寂寞。因为进孤儿院后,他找到了新的乐趣。那就是木雕。他经常捡一些树枝,用雕刻刀雕刻。原本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雕刻了几样东西之后,就越来越乐在其中。动物、机器人、人偶、车子,他会刻很多东西,越是复杂,越高难度,就更值得挑战。他不画设计图,随心所欲地雕刻才能感受到真正的乐趣。

  他把雕刻后的成品送给比他年幼的院童。一开始,他们对孤僻的“藤川博”送礼物感到不知所措,但拿到雕刻品时,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拿到新的玩具。不久之后,他们主动向浩介提出想要的礼物。下次我想要噜噜米。我想要假面超人。浩介响应了他们的要求,因为他喜欢看到那些孩子欢喜的表情。

  几名指导员也渐渐知道浩介擅长雕刻。有一天,他被叫去指导室,院长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提议。院长问他想不想当木雕师。院长的一位朋友是木雕师,正在找接班人。只要在那里当包吃住的徒弟,应该可以去读高中的夜间部。

  当时,浩介即将从国中毕业,孤儿院的人正在为他的未来烦恼。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浩介终于办理了户籍手续。向家庭裁判所申请设立户籍许可后,终于核准了。

  通常只有幼童遭到遗弃时,才会办理这项手续,很少会核准浩介这个年龄的案例。因为通常不会遇到当事人坚持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警方也查不到的情况,所以根本不需要办理这项申请。

  浩介曾经见过家庭裁判所的人多次,他们也千方百计想要让浩介说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仍然采取和之前相同的态度,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他一定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导致失去了有关自己身世的记忆,所以,即使他想要说,也无从说起──大人们为他编了这样的剧本。也许是因为这样有助于处理麻烦的案子。浩介在中学即将毕业之前,终于有了“藤川博”的户籍,之后,很快就去埼玉县当木雕师的学徒。

  当木雕师的学徒并不容易,他的师父是典型的工匠脾气,既顽固,又不懂得通融。第一年,浩介只能做一些工具保养、材料管理和清扫之类的工作,在他读高中夜间部二年级时,师父才终于允许他雕刻。他每天必须削几十个规定的形状,直到完成品都一模一样为止,完全没有半点乐趣可言。

  他的师父心地很善良,也认真为浩介的将来着想,认为把他培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木雕师是自己的使命。浩介可以感受到师父的悉心指导并不光是为了培养接班人而已,而且师母也对他很好。

  高中毕业时,他才开始真正成为师父的帮手。首先做一些简单的作业,在逐渐习惯、获得师父的信赖后,工作内容渐渐有了难度,但也很有成就感。

  他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一家人跑路的记忆并没有消失,但他很少想起,同时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幸好没有跟着父母跑路,那天晚上离开他们是正确的决定。如果听从浪矢杂货店爷爷的建议,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一九八○年十二月,浩介从电视上得知披头四成员之一的约翰‧伦农遭到枪杀的消息,不禁深受打击。

  曾经为披头四疯狂的日子再度苏醒,痛苦和苦涩涌上心头,当然,其中也夹杂了怀念。

  约翰‧伦农有没有为解散披头四感到后悔?是不是觉得太早解散了?这个疑问没来由地浮现在脑海。

  但是,浩介随即摇着头。不可能。因为披头四解散后,四名成员都很活跃。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披头四的束缚,就好像自己摆脱了和父母之间的束缚,终于得到了幸福。

  一旦心分开了,就很难继续在一起──他再度体会到这件事。

  就这样过了八年,十二月的某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丸光园发生了火灾,而且有人在火灾中身亡。

  师父叫他去丸光园看一下。第二天,他开着店里的厢型车前往。自从他高中毕业时,去丸光园表达感谢之后,已经十几年没去了。

  丸光园的房子有一半被烧毁了,院童和职员借住在附近小学的体育馆生活,虽然有几个取暖器,但大家都冷得发抖。

  年迈的院长看到浩介来访很高兴,同时,对当年那个内心封闭,不愿意说出自己真实姓名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主动关心遭遇火灾的孤儿院感到惊讶。

  正当浩介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你是藤川吗?”一名年轻女子走向他。她年约二十多岁,身上穿着昂贵的毛皮大衣。

  “藤川,果然是你。”她双眼发亮,“我是晴美,武藤晴美,你还记得我吗?”

  浩介不记得这个名字。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那这个呢?应该记得吧?”

  “啊!”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那是一只木雕的小狗。浩介的确记得,那是他在丸光园时雕刻的。

  他再度打量眼前的女人,觉得似曾相识。

  “在孤儿院时?”

  “对,”她点点头,“我五年级的时候,你送给我的。”

  “我想起来了,只是……记忆很模糊。”

  “啊?是这样喔?我一直记得,而且把它当成宝贝。”

  “是吗?真对不起。”

  她露出微笑,把木雕小狗放回手提包,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汪汪事务所 董事长 武藤晴美”。

  浩介也递上了名片,晴美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

  “木雕……你果然成为木雕专家了。”

  “师父说,我现在只能独当半面。”浩介抓着头。

  体育馆外有一张长椅,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晴美说,她也是得知火灾的消息后赶来的,她主动向院长提出要提供援助。

  “因为从小在这里受到很多照顾,我希望可以藉由这个机会回报。”

  “是吗?你真了不起。”

  “你也一样啊。”

  “不,是我师父叫我来的,”浩介低头看着她的名片,“你自己开公司吗?是什么公司?”

  “一家小公司,针对年轻人企划一些活动,以及企划广告。”

  “是喔。”浩介应了一声,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公司。

  “你这么年轻就自己开公司,真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只是运气比较好。”

  “我觉得不可能只有运气,能够有勇气自己开公司,就很厉害了。毕竟被人雇用,领别人薪水的生活比较轻松。”

  晴美偏着头说:

  “应该和个性有关吧,我不喜欢听人使唤,我在外面打工时,也常常做不久。所以,离开孤儿院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这件事伤透了脑筋。那时候,有一个人向我提供了宝贵的意见,所以我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喔?有一个人?”

  “我跟你说,”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是一家杂货店。”

  “杂货店?”浩介皱起眉头。

  “我朋友家附近的杂货店,那家杂货店很有名,专门帮人消烦解忧,听说周刊也曾经介绍过。当初去谘商时,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得到了很好的建议。因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浩介说不出话,她说的绝对就是浪矢杂货店。除了那家店以外,不可能还有第二家杂货店做这种事。

  “你不相信这种事吗?”她问。

  “不,不是。喔,原来有这种杂货店。”他故作平静。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无论如何,既然你的公司经营顺利,那就很好啊。”

  “托你的福,不瞒你说,目前我副业赚得比较多。”

  “副业?”

  “我在做投资,股票啦,不动产之类的,还有高尔夫的会员证。”

  “喔。”浩介点着头,最近常听到这类话题。不动产价格飙涨,景气持续攀升,所以,木雕的生意也很不错。

  “藤川,你对股票之类的有兴趣吗?”

  浩介苦笑着摇头,“完全没有。”

  “是吗?那就算了。”

  “怎么了?”

  晴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

  “如果你做投资买了股票和不动产,在一九九○年之前都要脱手。因为日本经济会在之后走下坡。”

  浩介不解地注视着她的脸,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有自信了。

  “对不起。”晴美尴尬地笑了笑。

  “我在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因为久别重逢,我太高兴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面。”

  “嗯,”浩介也站了起来,“你也多保重。”

  和晴美道别后,浩介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准备驱车离开,但立刻踩了煞车。

  浪矢杂货店。

  他突然很在意那家店。浩介并没有听从浪矢爷爷的建议,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也有人像晴美一样,至今仍然对浪矢杂货店心存感激。

  那家店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浩介再度踩下油门,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驶向和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因为他想看看浪矢杂货店。那家店八成已经倒闭了,只要确认这件事,就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他十八年没有回到从小生长的城镇。他手握方向盘,不断唤醒往日的记忆。虽然他不认为有人看到他的脸,就会认出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当然更不敢靠近以前住的地方。

  整个城镇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也许是受到景气的影响,附近多了很多房子,路也整修过了。

  浪矢杂货店依然故我地伫立在原来的地方。房子变得很旧,广告牌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但房子仍然好好地坐落在那里。只要打开锈迹斑斑的铁卷门,店内应该有不少商品。

  浩介走下车,走向杂货店,怀念和悲伤不断涌上心头。多年前的夜晚,为了是不是该和父母一起跑路而烦恼,把信投进投递口的情景历历在目。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走进了防火巷,绕到屋后。那个牛奶箱仍然还在。他打开盖子,里面是空的。

  他叹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点。

  就在这时,旁边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

  对方也吓了一跳,可能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啊,对不起。”浩介慌忙关起牛奶箱的盖子,“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只是、那个……”他一时想不到适当的借口。

  男人一脸讶异地看看浩介,又看着牛奶箱,然后问:“你该不会曾经来谘商过?”

  “呃!”浩介看着对方。

  “不是吗?不是以前曾经写信向我父亲谘商的人吗?”

  浩介吓了一跳,茫然地微张着嘴,对他点点头。

  “没错,但是很久以前……”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果然没猜错,因为其它人不可能会去碰这个牛奶箱。”

  “对不起,我好久没回来这一带,突然觉得很怀念……”浩介向他鞠了一躬。

  男人在脸前摇了摇手。

  “你不必道歉,我是浪矢的儿子,我父亲八年前离开人世了。”

  “是吗?那这栋房子……”

  “现在没有住人,我偶尔回来看一下而已。”

  “不打算拆掉吗?”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有某种原因,所以不能拆,要继续保留在这里。”

  “是喔。”

  虽然浩介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觉得继续追问太失礼了。

  “你当初是谘商严肃的问题吧?”男人说,“因为你会看牛奶箱,代表你谘商的内容很严肃,而不是故意让我父亲为难的内容。”

  浩介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错,对我来说,的确是很严肃的问题。”

  男人点点头,看着牛奶箱。

  “以前我觉得我父亲做这些事很奇怪,有时间为别人谘商,还不如好好思考做生意的事,但后来发现那是他生命的意义,也受到很多人的感谢,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

  “有人来道谢吗?”

  “嗯……对,差不多就是这样,有收到几封信。我父亲很担心自己的回答是否对他人有帮助,看了这些信之后,他似乎终于放心了。”

  “所以,那些信都写了感谢的内容。”

  “对,”男人露出严肃的眼神收起下巴,“有人在信中写道,他当了学校的老师后,灵活运用了小时候我父亲给他的建议。另外,还有不是谘商者本人,而是谘商者的女儿写来的信。当初她的母亲怀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不知道该不该生下来,来找我父亲谘商。”

  “原来如此,看来有各种不同的烦恼。”

  “是啊,看了这些感谢信,我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我父亲竟然持续为大家谘商了这么久,其中有该不该跟着父母跑路之类严重的烦恼,也有爱上了学校的老师这种包含了微妙问题的烦恼──”

  “等一下,”浩介伸出右手,“有人来谘商该不该跟着父母跑路吗?”

  “是啊。”男人眨着眼睛,似乎在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人也写了感谢信吗?”

  “对。”男人点着头。

  “我父亲建议他,应该跟着父母一起走,那个人在信中说,他照做了,也得到了良好的结果,和父母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浩介皱起眉头,“请问是什么时候收到感谢信?”

  男人露出一丝迟疑后回答说:“我父亲过世前不久,但这也牵涉到很多因素,所以感谢信并不是在那个时候写的。”

  “什么意思?”

  “其实──”男人说到一半又闭了嘴,然后嘟囔说:“真伤脑筋啊,我太多话了。总之,你不要放在心上,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男人的样子不太对劲,他匆匆地锁上后门。

  “那我就先走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参观,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参观的。”

  男人怕冷地缩着身体,走进防火巷。浩介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再度将视线移向牛奶箱。

  有那么一剎那,他觉得牛奶箱似乎扭曲了。

10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店内正在播放《Yesterday》。浩介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纸,他绞尽脑汁完成的内容如下。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

  我也一度决心这么做,事实上,我也跟着父母一起离开了家。

  但是,在中途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我无法再相信父母,尤其是无法再相信父亲,无法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们,因为我和父母之间的心灵维系已经断了。

  到了某个地点后,我从他们身边逃走了。虽然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觉得不能继续和他们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之后的情况,但以我个人的情况来说,我可以断言,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虽然经过了一番曲折,但我得到了幸福。如今,我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金钱方面都很安定。

  也就是说,我没有遵从您的建议是对的。

  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写这封信的目的绝对不是找麻烦,因为我在网络上看到的公告,是希望可以坦诚回报浪矢杂货店的建议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影响,所以,我认为也应该让您知道,也有人当初并没有听从您的建议。

  我认为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

  我猜想可能是浪矢先生的家属收到这封信,如果让各位感到不舒服,我深表歉意,请你们把这封信销毁吧。

保罗‧伦农

  吧台上放着装了纯酒的酒杯,浩介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年底的事,就是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当年告诉他的话。听说有人谘商了和他完全相同的烦恼,但那个谘商者听从了浪矢爷爷的指示,跟着父母一起跑路,最后得到了幸福。

  原来当年那个城镇还有另一个小孩和自己有相同的烦恼,真是太巧了。

  那个小孩子和他的父母到底如何把握了幸福?浩介回想自己家庭的状况,不认为可以轻易找到解决的方法。正因为无计可施,浩介的父母才选择了跑路这种方法。

  “你的信写好了吗?”妈妈桑问。

  “是啊,算是完成了。”

  “真难得,现在还用手写的方式写信。”

  “也对,但因为是临时想到要写信。”

  今天白天,他用计算机查数据时,在某个人的部落格中,刚好看到那则讯息。可以说,他的双眼立刻对“浪矢杂货店”这几个字有了反应。那则讯息的内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杂货店的各位: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点零分到黎明之间,浪矢杂货店的谘商窗口复活。在此拜托曾经到杂货店谘商,并得到回信的朋友,请问当时的回答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有没有帮助?还是完全没有帮助?很希望能够了解各位坦率的意见,请各位像当年一样,把信投进店铺铁卷门的投递口。拜托各位了。

  他吓了一跳,起初不敢相信,以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是,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他立刻查到了这个消息的出处。有一个网站就叫“浪矢杂货店只限一晚的复活”,网站的版主自称是“浪矢杂货店老板的后代”,九月十三日是浪矢杂货店老板去世三十三周年,所以要用这个方式悼念他。

  今天一整天,这件事都在他的脑海盘旋,他甚至无心工作。

  他像往常一样在大众食堂吃完晚餐后回家,但心里始终挂念着这件事。最后,他没有换衣服,就再度出了门。他一个人住,所以没必要向任何人报备自己要去哪里。

  犹豫很久之后,他搭上了电车,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浩介又看了一遍刚才写完的信,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可以走向终点了。

  店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Paperback Writer》。那是浩介以前很喜欢的曲子。他不经意地看向CD播放机,发现旁边放了一台唱机。

  “你也会放黑胶唱片吗?”他问妈妈桑。

  “偶尔会应老主顾的要求播放。”

  “是这样……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不用播放没关系。”

  “好啊。”妈妈桑说完,走进吧台内。

  她很快走了回来,手上拿了几张黑胶唱片。

  “虽然还有其它的,但我放在家里。”说完,她把唱片放在吧台上。

  浩介拿起其中的一张,是《Abbey Road》,比《Let it be》更早推出,却是披头四实质上最后一张唱片,四个人走在斑马线上的唱片封套十分有名,几乎变成了传说。不知道为什么,保罗‧麦卡尼光着脚,所以当时有传闻说“保罗那时候已经死了”。

  “好怀念喔。”他忍不住嘟囔道,伸手拿起第二张唱片,是《Magical mystery tour》(奇幻之旅),是同名电影的原声带,听说那部电影的内容让人捉摸不透。

  第三张是《Sgt. Pepper's Lonely Club Band》(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那在摇滚音乐界中位居金字塔地位。

  浩介的视线停留在唱片上的某一点。唱片封套的右侧有一个金发美女,以前他以为是玛丽莲‧梦露,长大之后,才知道其实是名叫黛安娜‧多丝(Diana Dors)的女演员。在金发美女的旁边,印刷剥落的地方,有用麦克笔修补的痕迹。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沸腾,心跳加速。

  “这……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忍不住吞着口水,看着妈妈桑,“这是你的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现在由我保管,原本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的?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哥哥两年前去世了。我喜欢披头四,也是受他的影响。我哥哥从小就是披头四的忠实歌迷,长大之后,一直说想要开一家专门放披头四音乐的酒吧。三十多岁时,他辞去工作,开了这家酒吧。”

  “……原来是这样,你哥哥是因为生病吗?”

  “对,肺部得了癌症。”她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浩介看着妈妈桑刚才给自己的名片,她叫原口惠理子。

  “你哥哥也姓原口吗?”

  “不,我哥哥姓前田,原口是我夫家的名字,我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单身,但为了省事,所以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

  “前田……”

  浩介相信自己绝对没有搞错,当年他就是把唱片卖给姓“前田”的同学。也就是说,浩介目前拿的唱片曾经属于他自己。

  他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又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回想起来,这个小城镇上,想开披头四酒吧的人屈指可数,在看到“Fab 4”的店名时,就应该想到可能是熟人开的。

  “我哥哥的名字怎么了?”妈妈桑问。

  “不,没事,”浩介摇摇头,“所以,这些唱片是你哥哥留下的遗物。”

  “是啊,但也是原来主人留下的遗物。”

  “啊?”浩介忍不住问:“原来的主人……?”

  “大部份唱片都是哥哥中学同学卖给他的,总共有好几十张,那个同学可能比我哥哥更疯狂的披头四歌迷,但突然说要卖给我哥哥。我哥哥很高兴,但又觉得很奇怪──”说到这里,妈妈桑用手掩着嘴,“对不起,这种事很无趣吧?”

  “不,我想听,”浩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说来听听吧,那个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她点点头,“那个同学暑假结束后,就没有再来学校。他和他的爸妈一起跑路了。我哥哥说,他家欠了很多钱,但最后似乎没有逃成功,结局很惨……”

  “怎么样的结局?”

  妈妈桑垂下双眼,露出沉痛的表情后,缓缓抬起头。

  “在跑路的两天后,一家人自杀了,好像是集体自杀。”

  “集体自杀?死了吗?谁和谁死了?”

  “一家三口,他爸爸杀了他妈妈和他之后,自己也……”

  怎么可能?他差一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终于忍住。

  “怎么杀的?怎么杀……他的太太和儿子的?”

  “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先让他们吃安眠药睡着,然后把他们从船上推下海。”

  “船上?”

  “听说在半夜偷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上,但他爸爸没死,就回到陆地上吊了。”

  “那两个人的尸体呢?有没有找到他太太和儿子的尸体?”

  “不知道,”妈妈桑偏着头,“我没问那么多,但他爸爸留下了遗书,所以才知道另外两个人也死了。”

  “是喔……”

  浩介喝干了威士忌,对妈妈桑说:“再给我一杯。”他思绪一片混乱,如果不靠酒精的力量麻痹神经,根本无法保持平静。

  即使找到了尸体,应该也只找到纪美子的,但只要遗书上写他杀了妻子和儿子,即使没有发现另一具尸体,警方也不太可能怀疑遗书的内容。

  问题在于贞幸为什么要这么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在富士川休息区躲进了运输公司的卡车载货台逃走了。

  贞幸和纪美子发现儿子失踪后,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办。要忘记儿子,按原本的计划继续跑路?还是去找儿子?浩介猜想应该是前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方法可以找到儿子。

  但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这两种方法,他们决定一起自杀。

  妈妈桑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浩介拿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冰块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也许贞幸他们之前就曾经考虑过全家一起自杀这个选项,当然是做为最后的手段,但是,浩介采取的行动让他决心付诸行动。

  不,不光是贞幸,他应该和纪美子商量后决定这么做。

  为什么要偷船,把纪美子的尸体沉入大海?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们用这种方式伪装成同时杀了儿子。在茫茫大海中,即使找不到尸体,警方也不会起疑。

  当他们决定自杀时,首先想到了浩介。当他们死了之后,儿子会怎么样?

  也许他们无法想象浩介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可能想到了会舍弃和久浩介这个名字和经历,既然这样,身为父母的自己,就不能妨碍他。

  所以,他们从这个世界带走了和久浩介这个人。

  警视厅少年课的刑警、儿童福利所的职员,以及其它很多大人都想查明浩介的身分,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到,因为和久浩介这个中学生的所有资料早就被删除了。

  浩介想起跑路之前,母亲纪美子走进他房间时说的话。

  不光是妈妈,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够让你幸福,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即使奉献生命也不足惜。

  原来那番话并不是说谎。这代表因为父母的成全,才有今天的自己。

  浩介摇着头,喝着威士忌。不可能。因为有这种父母,自己才吃了原本不需要体会的苦,甚至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今天的生活,全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然而,后悔和自责也涌上他的心头。

  因为自己逃走,导致父母没有其它的选择,是自己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在逃走之前,为什么没有再次向父母提议,不要跑路,一起回家,一家人重新开始?

  “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妈妈桑露出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很痛苦……”

  “不,”他摇摇头,“没事,谢谢你。”

  他低头看着手边的信纸,重新看了自己写的文章后,内心感到很不舒服。

  他觉得这封充满自我满足的信没有任何价值,甚至缺乏向自己提供谘商者的敬意。什么“人生还是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如果没有自己轻视的父母付出生命的代价,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他翻过信纸,撕得粉碎。妈妈桑惊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可以多坐一会儿吗?”浩介问。

  “好啊,没问题。”妈妈桑对他露出微笑。

  他拿起水性笔,再度看着信纸。

  也许浪矢爷爷的建议才是正确的。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回到正轨──他回想起回信中的这一段。因为自己逃走,所以那艘船失去了方向。

  这封信该怎么写?该写出事实真相,说自己没有理会浪矢爷爷的建议,逃离了父母身边,导致他们自杀了吗?

  不能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不知道当年和久一家人自杀的消息在这个城镇讨论了多久,但会不会传入浪矢爷爷的耳中?会不会想到可能就是谘商者“保罗‧伦农”一家人?也许会后悔建议“保罗‧伦农”跟他父母一起走。

  今晚的活动是为了悼念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既然这样,就必须让在天堂的爷爷安心。虽然公告希望谘商者实话实说,但并不一定要写实情,只要告诉浪矢爷爷,他当年的建议很正确就好。

  浩介想了一下之后,写了以下这封信。前半部份和第一封信几乎相同。

致浪矢杂货店:

  我曾经在四十年前写信谘商,当时,我自称是保罗‧伦农,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我当初的谘商内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们一起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您没有把我的信贴在墙上,据说那是第一次有人找您谘商严肃的问题。

  当时,您回答说,一家人各奔东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们一起走,同时,还激励我,只要全家人在一条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轨上。

  我听从了您的建议,决定跟父母一起走。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恕我省略详细的情况,我们一家人最后摆脱了苦难。我的父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相信他们度过了幸福的人生,我的生活也很美满。

  这一切都是拜浪矢爷爷所赐,我忍不住提笔表达内心的感谢。

  这封信会由浪矢爷爷的家属来念吗?希望可以在浪矢爷爷去世三十三周年之际,慰藉他的在天之灵。

保罗‧伦农

  浩介看了几遍之后,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内容和浪矢爷爷儿子说的另一个跑路少年的感谢信太相似了,当然,他相信纯属巧合。

  他折好信纸,放进了信封。一看手表,发现即将十二点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浩介站了起来,“我要把这封信送去某个地方。我很快就回来,回来之后,可以再让我喝一杯吗?”

  妈妈桑露出不解的表情轮流看着信和浩介的脸,嫣然一笑说:“好,没问题。”

  “谢谢。”浩介说完,从皮夹里拿出一万圆,放在吧台上。他不想被人怀疑喝霸王酒。

  走出酒吧,他走在夜晚的街头。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酒馆都打烊了。

  浪矢杂货店出现在前方。浩介停下脚步,因为杂货店前有人影。

  他讶异地缓缓靠近,发现是一个身穿套装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附近停了一辆奔驰。他向车内张望,发现副驾驶座上放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位女歌手的CD。有好几张相同的CD,可能是和那个女歌手有关的人。

  那个女人把什么东西塞进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后,转身离开。她发现了浩介,立刻惊讶地愣在那里,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浩介出示了手上的信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铁卷门的投递口。那个女人似乎了解了状况,表情立刻放松了,默默地向他欠身后,坐上了停在旁边的奔驰车。

  今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这里?浩介忍不住想道。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浪矢杂货店的存在,对他们的人生有着重要的意义。

  奔驰车离开后,浩介把信投进了邮件投递口,门内传来啪答的落地声音。这是暌违了四十二年的声音。

  浩介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也许这一刻才终于解决当年的烦恼。

  回到“Fab 4”,发现墙上的液晶电视屏幕打开了,妈妈桑正在吧台内操作。

  “你在干什么?”浩介问。

  “我哥哥珍藏了一部片子,因为没有发行正规版,所以好像是盗版的一部份。”

  “是喔。”

  “你要喝什么?”

  “嗯,和刚才一样。”

  妈妈桑把布纳哈本的纯酒放在浩介的面前。当他伸手时,影像开始播放,杯子即将碰到嘴唇时,他停下了手。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影像。

  “这是……”

  屏幕上出现的是苹果唱片公司的屋顶露台。披头四在寒风中开始演奏。那是电影《Let it be》的高潮。

  浩介放下杯子,凝视着画面。这部电影改变了他的人生,看了这部电影后,他深刻体会到,人心的结合是多么脆弱。

  但是──

  影像中的披头四和浩介的记忆不太相同。他当年在电影院看这部影片时,觉得他们的心已经涣散,演奏时也各弹各的调,现在却有不同的感觉。

  披头四的四名成员很努力地演奏,似乎乐在其中。虽然即将解散,四个人在演奏时,仍然回到了往日的那份情怀吗?

  当初在电影院看这部影片时,之所以觉得很糟糕,也许和浩介自己的心情有关。那时候,他无法相信心灵的团结。

  浩介拿起酒杯,喝着威士忌。他静静地闭上眼神,为死去的双亲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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