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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CIVIC车上等到天亮

第三章

在CIVIC车上等到天亮

  走出剪票口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半刚过。他觉得不对劲,环顾左右,发现列车时间表上方的时钟显示已经八点四十五分了。浪矢贵之撇着嘴角,咂了一声。这只老爷表又乱走了。

  他考上大学时,父亲送他的这只手表最近经常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年的表,寿命怕也差不多了,改天去买一只石英表吧。以前一只水晶振动式的划时代手表贵得离谱,差不多可以买一辆轿车,最近价格越来越便宜了。

  离开车站,走在商店街上,他惊讶地发现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有商店没有打烊。从外面看,每家店的生意似乎都很好。听说自从附近建了新市镇后,有很多新的居民迁入,车站前商店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不起眼的商店街生意也这么好。贵之有点意外,但看到从小长大的地区渐渐恢复活力,也暗自感到高兴,甚至很希望自家的杂货店也可以开在这条商店街上。

  他从商店街转进一条岔路,走了一阵子,来到一片住宅区。这一带不断建造新房子,所以每次来这一带,周围的景色都不一样。听说这里的居民有不少人每天搭车到东京上班。即使搭特急电车,恐怕也要两个小时。自己绝对没办法过那种生活。贵之忍不住想。他目前在东京租屋而居,虽然空间不大,但也有两房一厅,和妻子、十岁的儿子一起住在那里。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可能每天从这里搭车去上班,但是下次搬家时,恐怕不得不搬到较远的地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通勤时间增加这点小困难应该不足挂齿。

  穿越住宅区后,在T字路口右转,又继续走了一段。这是一段和缓的上坡道。来到这里之后,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回家里。他的身体知道该走多少步,也知道马路的弯度。因为他在高中毕业之前,每天都走这条路。

  不一会儿,右前方出现了一栋小房子。虽然亮着路灯,但广告牌太陈旧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铁卷门已经拉了下来。

  他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再度仰头看着广告牌。浪矢杂货店──走近时,勉强可以分辨这几个字。

  房子和隔壁的仓库之间有一条宽一公尺左右的防火巷。贵之沿着防火巷绕到店的后方。读小学时,他都把脚踏车停在这里。

  店的后方有一道后门,门旁装了一个牛奶箱。十年前左右,牛奶公司每天会上门送牛奶。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家里不再订牛奶了,但仍然保留了牛奶箱。

  牛奶箱旁有一个按钮。以前只要一按,门铃就会响,但现在已经坏了。

  贵之拉着门把,门立刻打开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晚上好。”他用低沉的声音打了一声招呼,但屋内没有人响应,他自顾自走了进去,脱下鞋子进了屋。一进屋就是厨房,沿着厨房往内走,就是和室。继续往前走,就来到店铺。

  雄治穿着日式长裤和毛衣,跪坐在和室的矮桌前,缓缓抬头看着贵之。他的老花眼镜已经滑到鼻尖了。

  “怎么是你?”

  “什么怎么是我?你门没有锁,不是叮咛你好几次,要记得锁好门吗?”

  “别担心,有人进来时,我会知道。”

  “我进来时你根本不知道,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吧?”

  “我有听到声音,但正在想事情,所以懒得回答。”

  “又在强词夺理了,”贵之把带来的小纸袋放在矮桌上,盘腿坐了下来,“这是你喜欢吃的木村屋红豆面包。”

  “喔,”雄治眼睛亮了起来,“每次都让你破费。”

  “小事一桩。”

  雄治“嘿哟”一声站了起来,拿起纸袋,打开旁边神桌的门,把装了红豆面包的袋子放在神桌前,站在原地摇了两次铃,又放回了原位。虽然他很瘦小,但即使年近八十,身体还挺得很直。

  “你吃过晚餐了吗?”

  “下班后吃了荞麦面。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这样喔,你有告诉芙美子吗?”

  “有啊,她也很担心你。你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很好,根本不必特地回来看我。”

  “我都已经回来了,还说这种话。”

  “我是说,你不必为我担心。对了,我刚才泡了澡,水还没有放掉,应该还很热,你随时可以去泡澡。”

  雄治在说话时,视线始终看着矮桌。矮桌上放着信纸,旁边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浪矢杂货店收”。

  “这是今天晚上送来的吗?”贵之问。

  “不,是昨天深夜送来的,我早上才发现。”

  “那不是应该今天早上就写回信吗?”

  浪矢杂货店会在隔天早上把解答烦恼的答复信放在牛奶箱内──这是雄治订下的规矩,因此,他每天都凌晨五点半起床。

  “不,这位谘商者很体贴,说因为是半夜才送信,所以可以晚一天答复。”

  “是喔。”

  真是莫名其妙。贵之忍不住想道。为什么杂货店的老板要替别人消烦解忧?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周刊杂志也曾经上门采访过父亲。之后,上门谘商的信件增加了不少。虽然也有认真谘商的人,但大部份都是小孩子捣蛋,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甚至有人在一个晚上投了三十封写了烦恼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内容全都是胡说八道。但是,雄治都一一回复,当时,贵之忍不住对雄治说:“别理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理会这种人未免太愚蠢了。”

  但是,年迈的父亲并不以为意,甚至语带同情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贵之生气地问,雄治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说:

  “不管是捣蛋还是恶作剧,写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真正为了烦恼而上门的人一样,他们内心有破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渐渐流失。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们一定会来看牛奶箱,会来拿回信。他们很想知道浪矢爷爷收到自己的信后会怎么回答。你想想,即使是乱编的烦恼,要想三十个烦恼也很辛苦。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绝对不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会努力想答案后,写回信给他,绝对不能无视别人的心声。”

  雄治针对这三十封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烦恼谘商信一一认真回信,在早上之前,把回信放进了牛奶箱。八点的时候,当杂货店拉开铁卷门开始营业时,所有的回信都拿走了。之后,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恶作剧。有一天晚上,收到了一张只写了“对不起,谢谢你”这句话的信,笔迹和那三十封信很相似。贵之不会忘记父亲一脸得意地出示那张纸时的表情。

  贵之觉得,这件事或许已经成为父亲生命的意义。大约十年前,贵之的母亲罹患心脏病离开人世时,雄治一蹶不振。两个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离家生活了,对一个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孤单度日的生活太痛苦,足以夺走他活下去的动力。

  贵之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姊姊赖子,她和公婆同住,无法照顾父亲,所以,只能由贵之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但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住在公司宿舍,居住空间不够大,没办法把雄治接去同住。

  雄治可能了解一对儿女的难处,所以即使身体不好,仍然没有说杂货店要歇业。贵之也因为父亲的忍耐暂时逃避这件事。

  有一天,贵之接到姊姊赖子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吓了一跳,爸爸一下子变得很有精神,搞不好比妈妈去世之前更有精神。以目前的情况,暂时可以放心了。你最好也回去看一下,一定会很惊讶。”

  难得回家探视父亲的姊姊声音中带着喜悦,她又用兴奋的语气问:“你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有精神吗?”贵之回答说不知道,姊姊说:“我想也是,你不可能知道。我听了之后,也惊讶连连。”然后才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开始为人消烦解忧。

  贵之听了之后,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什么意思啊?”于是,立刻在周末回了老家。回到家时,他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浪矢杂货店前聚集了很多人,大部份都是小孩子,其中也有大人的身影。每个人都看着杂货店的墙壁。墙上贴了很多纸,他们看着纸笑了起来。

  贵之走了过去,在一群小孩子身后看着墙壁,发现上面贴着信纸和报告纸,也有便条纸。他看了纸上写的内容,其中一张写了以下的问题。

  我有事要问。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偷看作弊,但想要考试时考一百分。请问该怎么办?

  那张纸上显然是小孩子写的字。下面贴着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是雄治的字,贵之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字迹。

  可以拜托老师,请老师出一张关于你的考卷。因为所有题目都是关于你的问题,你写什么答案,什么就是正确答案。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哪门子的消烦担忧,根本是脑筋急转弯嘛。

  他也看了其它的烦恼内容,都是一些异想天开的内容,什么希望圣诞老人来家里,但家里没烟囱怎么办?或是地球变成猩球时,要由谁来教猩猩的语言?但是,雄治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也因此受到了好评。旁边放了一个开了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了一张纸──

烦恼谘商箱

欢迎谘商任何烦恼

浪矢杂货店

  “这算是一种游戏吧,因为附近那些小鬼挑战,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没想到意外受到好评,甚至有人千里迢迢跑来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点吸引人。只是最近那些小鬼提出的烦恼都不好对付,我也要绞尽脑汁回答,真是累死我了。”

  雄治面带苦笑说话的神情充满活力,和母亲刚去世时判若两人。贵之发现姊姊所言不假。

  谘商烦恼成为雄治新的人生意义,起初只是游戏而已,渐渐开始有人真心讨教。雄治认为谘商箱放在显眼处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改变了方式,采取了目前用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和牛奶箱搭配的方式,但是,收到有趣的烦恼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贴在墙上供大家浏览。

  雄治跪坐在矮桌前,双臂抱在胸前,吐着下唇,皱着眉头。虽然面前摊着信纸,但他没有拿起笔。

  “你想了很久了,”贵之说,“遇到难题了吗?”

  雄治缓缓点头。

  “是一个女人来谘商,这种问题最让我伤脑筋了。”

  雄治解释说,这次是关于恋爱的问题。雄治当年是相亲结婚,在结婚之前,和母亲之间并不太了解。贵之觉得有人来找那个时代的人谘商恋爱问题,未免太缺乏常识了。

  “随便回答一下就好了。”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随便乱写?”雄治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贵之耸了耸肩,站了起来。“家里有啤酒吧?我要喝。”

  雄治没有回答,贵之打开冰箱。家里的冰箱是旧式两门冰箱,两年前,姊姊家买新冰箱时,把原本的旧冰箱送来家里。之前家里用的单门冰箱是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买的,那时候,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了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小酌,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以前他对甜食不感兴趣,六十岁后,才开始喜欢吃木村屋的红豆面包。

  贵之拿了一瓶啤酒,打开瓶盖,又从碗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回到矮桌前。

  “爸爸,你也喝吧?”

  “不,我现在不喝。”

  “是吗?真难得。”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在写完回信之前,我都不喝酒吗?”

  “是喔。”贵之点着头,把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

  陷入沉思的雄治,缓缓把头转向贵之。

  “父亲有老婆和孩子。”他突然开口说道。

  “啊?”贵之问,“你在说什么?”

  雄治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说:

  “这次的谘商者,是一个女人,父亲有妻儿。”

  贵之还是听不懂,喝了一口啤酒后,把杯子放了下来。

  “是啊,我的父亲也有妻儿,虽然妻子死了,但儿子还活着,就是我。”

  雄治皱着眉头,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谘商者的父亲,而是小孩子的父亲。”

  “小孩?谁的小孩?”

  “啊呀,”雄治不耐烦地摇着手,“就是谘商者肚子里的嘛。”

  “啊?”贵之发出这个声音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谘商者怀孕了,那个男人有妻儿。”

  “对啊,我刚才不就说了吗?”

  “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你只说是父亲,大家都会以为是谘商者的父亲。”

  “这就叫贸然断定。”

  “是吗?”贵之偏着头,伸手拿起酒杯。

  “所以,你觉得呢?”雄治问。

  “觉得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男方有妻儿,她怀了这个男人的孩子,你觉得该怎么办?”

  贵之终于了解了谘商的内容。他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时下的年轻女人真不检点,而且脑筋不清楚。爱上有老婆的男人,不可能有好结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雄治皱着眉头,敲着矮桌。

  “不必说教,快回答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把孩子拿掉,还能怎么回答。”

  雄治“哼”了一声,抓着耳朵,“我问错人了。”

  “干嘛?什么意思嘛。”

  雄治失望地撇着嘴角,拍着谘商者的来信说:

  “当然是把孩子拿掉,还能怎么回答──就连你也这么说。这名谘商者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在烦恼,难道你不懂吗?”

  父亲的话一针见血,贵之无言以对。父亲说得没错。

  “你听我说,”雄治说,“她在信上也提到,她知道必须拿掉孩子,因为对方不可能负责,靠她一个人养孩子,日后一定会很辛苦。她很冷静地认清了现实,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放弃想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念头,不愿意拿掉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是看了信之后才知道,因为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生孩子了。她以前曾经结过婚,因为试了很久都无法怀孕,所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是不容易怀孕的体质,甚至教她不要对生孩子抱希望。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第一段婚姻的失败。”

  “原来她有不孕症……”

  “总之,因为有这些因素,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听到这里,你应该也知道,不能简单地回答,当然要把孩子拿掉吧。”

  贵之喝完杯子里的啤酒,伸手拿起酒瓶。

  “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但还是不应该生下来。不然一定会很辛苦,这样小孩子太可怜了。”

  “所以她在信里说,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虽然话是这么说,”贵之在杯子里倒了啤酒后抬起头,“但这不是谘商吧?既然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那就生下来啊。不管你怎么回答,都无法改变她吧?”

  雄治点点头,“也许吧。”

  “也许……”

  “我谘商多年,终于了解到一件事。通常谘商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找人谘商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这个答案是正确的。所以,有些谘商者在看了我的回信后,会再写信给我,可能是我的回答和他原本想的不一样。”

  贵之喝着啤酒,皱起了眉头,“你居然和这类麻烦事打交道这么多年。”

  “这也是在帮助别人,正因为是麻烦事,做起来才有意义。”

  “你真的很古怪,但既然这样,你根本没必要思考啊。她想要生下来,就请她加油,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雄治看着儿子的脸,垂着嘴角,慢吞吞地摇着头。

  “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从她的信中的确可以感受到她想要生下孩子的想法,但重要的是,她的心情和意志是两码事。也许她很想生下这个孩子,但也知道现实不允许她生下来,写这封信给我的目的,是想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果真如此的话,我教她生下来,会造成反效果,会让她更加痛苦。”

  贵之用指尖压着太阳穴。他感到头痛。

  “如果是我,就会回信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必担心,没有人想听你的回答。总之,必须从信中了解谘商者的心理。”

  真辛苦啊。贵之事不关己地想道。但是,对雄治来说,思考如何回答是他的乐趣。正因为这个原因,贵之才觉得难以启齿。他今晚回到老家,并不光是为了探亲年迈的父亲。

  “爸爸,可以打断你一下吗?我也有事要和你谈。”

  “谈什么?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很忙。”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而且,你说很忙,根本只是在沉思而已。想一些其它事,搞不好可以想出好主意。”

  不知道是否觉得贵之说得有道理,雄治板着脸看着儿子,“什么事?”

  贵之坐直了身体。

  “我听姊姊说,店里的生意很差。”

  雄治立刻皱着眉头,“赖子真是多话。”

  “她是你女儿,当然会担心啊,所以才通知我。”

  赖子以前在会计事务所工作。因为有当时的工作经验,所以,都由她负责为浪矢杂货店报税,前一阵子她报完今年的税,打电话给贵之。

  “家里杂货店的生意太清淡了,不光是赤字,而是大赤字,不管谁去报税都一样,根本不需要缴税,即使照实申报,也不用付一毛钱税金。”

  贵之忍不住问:“有这么离谱吗?”赖子回答说:“如果爸爸自己去申报,税捐处的人搞不好会要求他顺便去申请低收入户补助。”

  贵之看着父亲。

  “是不是该把这家店收起来?附近的客人现在都去商店街买东西。在那个车站造好之前,因为这附近刚好有公车站,所以生意还不错,现在恐怕很难继续撑下去,不如趁早放弃。”

  雄治一脸沮丧地摸着下巴。

  “把店收起来,我要怎么办?”

  贵之停顿了一下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住。”

  雄治挑了一下眉毛,“你说什么?”

  贵之巡视室内,看到墙上的裂痕。

  “把这个杂货店收起来之后,就没必要继续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搬去和我们住吧。我已经和芙美子谈过了。”

  雄治“哼”了一声说:“你家那么小。”

  “不,其实我准备搬家,我们觉得差不多该买房子了。”

  戴着老花眼镜的雄治瞪大了眼睛,“你?要买房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快四十岁了,目前正在找房子,所以正在考虑你该怎么办。”

  雄治把头转到一旁,轻轻摇着手,“不必考虑我。”

  “为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不会去打扰你们。”

  “话是这么说,但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啊,你又没有收入,要怎么生活?”

  “不用你操心,我不是说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那你就别管了,”雄治大声说道,“你明天还要上班吧?那就要早起,少啰嗦了,赶快去洗澡睡觉。我很忙,还有事要做。”

  “有什么事?不就是要写这个吗?”贵之用下巴指了指信纸。

  雄治默默看着信纸,似乎不想再理会他。

  贵之叹着气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雄治没有回答。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贵之双手抱膝,缩手缩脚地泡在老旧的不锈钢浴池内,看着浴室窗外。浴室旁有一棵很大的松树,可以稍微看到松树的树枝。那是他从小熟悉的景象。

  雄治应该不是舍不得杂货店,而是不愿意割舍为人谘商烦恼。一旦关了杂货店,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再上门找他谘商。贵之也认为如此,那些谘商者觉得好玩,才会带着轻松的心情找父亲讨论。

  这么快就夺走父亲的乐趣未免太残酷了,贵之心想。

  第二天清晨,发条式的古董闹钟在六点就把他叫醒了。他在二楼的房间换衣服时,听到窗户下面有动静。他轻轻打开窗户往下看,看到一个人影从牛奶箱前离开。一个长发的女人穿着白色衣服,但没看到她的脸。

  贵之走出房间,来到一楼。雄治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用锅子烧热水。

  “早安。”他向父亲打招呼。

  “喔,起来啦。”雄治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要吃早餐吗?”

  “不用了,我马上要出门。那个怎么样了?就是谘商的事。”

  雄治停下正准备抓柴鱼片【西风瘦狼注:鲣鱼干刨成的薄片。因像鲣鱼木柴而得其名,又称木鱼花。是烹制日餐所不可缺少的配料,煮汤或撒在菜上面,因为特别的薄,遇到热气流上升而会摇动,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的手,板着脸看着贵之说:

  “写好了啊,一直写到深夜。”

  “你是怎么回答的?”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这是规矩,因为事关别人的隐私。”

  “是喔。”贵之抓了抓头,他没想到雄治竟然知道“隐私”这个字眼。

  “有一个女人打开了牛奶箱。”

  “什么?你看到了吗?”雄治露出责备的表情。

  “刚好看到,从二楼的窗户瞥到的。”

  “她应该没看到你吧?”

  “应该没问题,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雄治吐出下唇,摇了摇头。

  “不能偷窥谘商者长什么样子,这也是规矩。一旦对方觉得被人看到了,就不会再上门谘商了。”

  “又不是我故意要看的,只是刚好看到。”

  “真是的,难得回来一趟就没好事。”雄治嘟囔着,开始用柴鱼片熬高汤。

  “真对不起啊。”贵之小声说完,走进了厕所。然后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漱洗完毕。雄治正在厨房做煎蛋。不知道是否一个人生活了很久的关系,他下厨的动作很利落。

  “总之,目前暂时还不急,”贵之对着父亲的背影说道,“不需要马上搬去和我们住。”

  雄治没有说话,似乎觉得没必要回答。

  “好吧,那我就走了。”

  “喔。”雄治低声回答,但仍然没有转身。

  贵之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牛奶箱,里面是空的。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回答的──他有点在意,不,他相当在意。

  贵之在新宿上班。这家专门贩卖、租赁办公事务机的公司,位在靖国大道旁这栋大楼的五楼。顾客以中小企业为主,年轻的董事长经常说:“接下来是个电的时代。”所谓“个电”,就是个人计算机的简称,董事长认为,很快就将进入每个办公室都有一台计算机的时代。虽然读文科的贵之搞不懂计算机这种东西有什么用途,听董事长说,计算机的用途无限广泛。

  “所以,你们也要从现在开始学计算机。”这句话是董事长最近的口头禅。

  贵之正在看一本名叫《个人计算机入门》的书时,接到姊姊赖子打来的电话。他完全看不懂书上在写什么,正打算把书丢到一旁。

  “对不起,打电话到你公司。”赖子语带歉意地说。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又是爸爸的事吗?”这是他能够想到姊姊打电话给他的唯一理由。

  果然不出所料。

  “对啊,昨天我回家看他,发现他的杂货店没有营业,你有听说什么吗?”

  “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有听说。他怎么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是偶尔想要休息一下。”

  “可能就是这样吧。”

  “才不是这样,我离开的时候问了邻居,说最近浪矢杂货店的情况怎么样?结果邻居告诉我,一个星期前就开始没有营业了。”

  贵之皱着眉头,“这就奇怪了。”

  “是不是很奇怪?而且,爸爸的气色很差,好像瘦了很多。”

  “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吧……”

  姊姊说的情况的确让人担心,对雄治来说,为他人消烦解忧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杂货店继续营业,他才能持续为他人谘商。

  前年的时候,贵之回去说服父亲把杂货店收起来,回想父亲当时的态度,很难想象如果他没有生病,不可能不开杂货店。

  “知道了,我今天下班后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你回去的话,他或许愿意对你说真话。”

  贵之并不这么认为,但还是回答说:“好,我去问一下。”然后挂上了电话。

  到了下班时间,他离开公司,准备回老家。中途找了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向妻子芙美子说明情况后,她也很担心。

  今年元旦时,他带芙美子和儿子回老家过年,之后就没有见过父亲雄治。当时,雄治精神很好,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在晚上九点多时回到浪矢杂货店。贵之停下脚步,打量着杂货店。铁卷门已经拉下,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但他觉得整家店似乎已经没有生气了。

  他绕到后门,转动门把,发现父亲竟然难得锁了门。贵之拿出钥匙,想起已经好几年没有用钥匙开门了。

  打开门,走进屋内,厨房没有开灯。他走了进去,发现雄治铺着被子躺在和室。

  雄治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身看着他,“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姊姊很担心你,打电话给我,说你没有开店,而且已经一个星期了。”

  “赖子吗?她还真是多管闲事。”

  “怎么是多管闲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大碍。”

  言下之意,身体的确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我不是说了吗?没什么大碍,既没有哪里痛,也没有特别不舒服。”

  “那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杂货店没有开?你告诉我啊。”

  雄治没有说话。贵之以为父亲还在逞强,但看到他的脸,立刻恍然大悟。雄治眉头深锁,嘴唇抿紧,一脸痛苦的表情。

  “爸爸,你……”

  “贵之,”雄治开了口,“有房间吗?”

  “你在问什么?”

  “你住的地方,东京的家里。”

  “喔。”贵之点了点头。去年他在三鹰买了独栋的房子,虽然是中古屋,但在搬进去之前重新装修过,雄治也曾经去他的新家参观过。

  “是不是没有空房间了?”

  贵之知道雄治在问什么,同时也感到意外。

  “有啊,”贵之说,“我准备了你的房间,是一楼的和室。你上次来的时候,不是给你看了吗?虽然房间不大,但光线很好。”

  雄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抓着眉毛上方。

  “芙美子呢?她真的答应吗?好不容易买了房子,一家人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了,如果我这个老头子突然搬去同住,她不会觉得很困扰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当初买的时候,就是以此为前提挑房子的。”

  “……是吗?”

  “你终于决定搬来我家了吗?我那里随时都没有问题。”

  雄治露出严肃的表情说:“好,那我就去打扰你们吧。”

  贵之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是,他努力不让这种想法写在脸上。

  “不必有什么顾虑,但到底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说,要一直持续下去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你不必担心,该怎么说……”雄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后才继续说:“就是该见好就收了。”

  贵之点了点头,“是吗?”既然父亲这么说,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星期后,雄治离开了浪矢杂货店。他们没有请搬家公司,而是自己开车搬家。只带了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其它东西都留在店里。因为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处理那栋房子,即使您要卖,也没有人想买,所以就决定暂时不处理房子的事。

  搬家的路上,从租来货车的收音机内传来南方之星的《心爱的爱莉》这首歌。那是今年三月新推出的歌曲,一推出立刻受到好评。

  妻子芙美子和儿子都很欢迎新来的同居人。贵之心里当然很清楚,姑且不论儿子,芙美子内心觉得公公同住很麻烦,但是,她很聪明,也很贤慧,所以贵之当年才会娶她。

  雄治也很适应新的生活。他平时在自己的房间内看书、看电视,有时候出门散步,每天能够看到孙子让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但是,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同住后没多久,雄治突然病倒了。他在半夜很不舒服,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雄治一直说肚子很痛,由于之前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贵之不知所措。

  第二天,医生向他说明了情况,说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知道确切结果,但八成是肝癌。

  而且,恐怕已经是末期了。戴着眼镜的医生用冷静的语气说道。贵之向他确认,是否已经无药可救了。医生仍然保持刚才的冷静语气说,因为手术没有意义,所以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

  雄治并不在场,当时,他打了麻醉剂,正在熟睡中。

  贵之拜托医生,不要告诉病人真实情况,并请医生想一个适当的病名。

  姊姊赖子得知父亲的病情后放声大哭,不停地自责,觉得应该更早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听到姊姊这么说,贵之也很难过。虽然他发现父亲没有精神,但没想到病情这么严重。

  雄治开始了和疾病奋斗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他几乎没有再感到疼痛。虽然每次去探视他,他都越来越瘦,贵之看了于心不忍,但雄治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较有精神。

  雄治在医院差不多住了一个月左右的某一天,贵之下班后去看他,他难得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他住的是双人病房,另一张床空着。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贵之说。

  雄治抬头看着儿子,轻轻笑了一声。

  “可能已经坏到谷底了,偶尔也会有状况不错的日子。”

  “那就好。这是红豆面包。”贵之把纸袋放在旁边的柜子上。

  雄治看了纸袋一眼,再度看着贵之。

  “我有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嗯。”雄治应了一声后,垂下了眼睛,他吞吞吐吐地提出的要求完全出乎贵之的意料。

  他说,想要回杂货店。

  “回去干什么?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继续做生意吗?”

  听到贵之的问题,雄治摇了摇头。

  “店里并没有什么商品,怎么可能开店做生意?不谈生意的事,我只是想回那个家。”

  “回去干什么?”

  雄治闭口不语,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你用常理想一下,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生活。必须有人陪着你,照顾你,目前根本找不到人手照顾你啊。”

  雄治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不用别人陪我,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那怎么行?我怎么可能把病人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别闹了。”

  雄治露出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只要一个晚上就好。”

  “一个晚上?”

  “对,一个晚上,只要一个晚上就好。我想一个人留在那个家里。”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你说了也没用,你应该无法理解。不,别人也无法理解,一定会觉得很荒唐,不当一回事。”

  “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不,”雄治摇着头,“不可能,你不会相信的。”

  “啊?不相信?不相信什么?”

  雄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贵之,你听我说,”雄治用严肃的语气说,“医院的医生是不是对你说,我随时都可以出院?是不是对你说,反正已经无药可救了,让病人做他想做的事?”

  这次轮到贵之沉默了。因为雄治没有说错,医生已经宣布,目前已经无药可救,病人随时可能会离开人世。

  “贵之,拜托你了。”雄治双手合什,放在眼前。

  贵之皱着眉头说:“爸,你别这样。”

  “时间不多了,你什么都别说,也什么都别问,就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年迈的父亲说的话重重地堆积在贵之的内心,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

  贵之叹着气说,“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今晚怎么样?”

  “今晚?”贵之忍不住张大眼睛,“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不是说了吗?时间不多了。”

  “但是,要怎么向大家说明?”

  “没必要,不要告诉赖子他们,只要对医院方面说,我要回家一趟就好。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店里。”

  “爸爸,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雄治把头转到一旁,“听了我说的话,你一定会说不行。”

  “我不会,我向你保证。我会带你去店里,所以,你要告诉我实话。”

  雄治缓缓把脸转向贵之,“真的吗?你会相信我说的话?”

  “真的,我相信。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好,”雄治点了点头,“那我就告诉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雄治沿途几乎没有说话,但似乎也没有睡着。离开医院大约三个小时,当熟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时,他充满怀念地看着窗外。

  贵之只告诉妻子芙美子今晚带雄治离开医院的事。雄治是病人,不可能搭电车,所以必须自行开车,而且,今晚很可能无法回家。

  浪矢杂货店出现在前方。贵之把去年刚买的CIVIC缓缓停在店门前,拉起手煞车后,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刚过。

  “到啰。”

  贵之拔下钥匙,准备下车。雄治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他的大腿。

  “到这里就好,你回去吧。”

  “不,但是……”

  “我不是说了很多次吗?我一个人回家就好,不希望有其它人。”

  贵之垂下眼睛。如果相信父亲说的那些奇妙的话,他可以理解父亲的心情。

  “对不起,”雄治说:“你送我回家,我却说这种任性的话。”

  “不,那倒是没关系,”贵之摸了摸人中,“那天亮之后,我会来看你。天亮之前,我会找一个地方打发时间。”

  “你要在车上睡觉吗?那怎么行?这样对身体不好。”

  贵之咂着嘴。

  “你自己是重病病人,有资格说我吗?你倒是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怎么可能把生病的父亲丢在形同废弃屋的家里,自己一个人回家?反正我明天早上必须来接你,不如在车上等比较轻松。”

  雄治撇着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对不起。”

  “你一个人在家真的没问题吗?不要等我明天早上来看你时,你一个人倒在漆黑的屋子里。”

  “嗯,不用担心,我没有申请断电,所以屋子里不会一片漆黑。”雄治说完,打开副驾驶座旁的门下了车。他的动作很无力。

  “喔,对了,”雄治转头看着贵之,“差一点忘了重要的事,我要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一封信。

  “这是什么?”

  “本来打算当成遗嘱的,但刚才已经把一切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你,所以,现在交给你也完全没有问题,也许这样更好。等我走进家门后你再看,看了之后,你要发誓会按照我的希望去做,否则,之后的事就失去了意义。”

  贵之接过信封,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没有写任何事,但里面似乎装了信纸。

  “那就拜托了。”雄治下了车,拿着医院带来的拐杖走向家中。

  贵之没有叫父亲。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雄治没有回头看儿子,消失在店铺和仓库之间的防火巷内。

  贵之茫然地望着父亲的背影远去,猛然回过神后,打开手上的信封。里面果然放了信纸,信纸上写了奇妙的内容。

贵之: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况且,我已经无法感到难过了。

  我写这封信给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拜托你,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必须答应。

  简单地说,我要拜托你的事就是要你通知一件事,当我死后三十三年时,希望你用某种方法昭告大众。昭告的内容如下:

  “○月○日(这个日期当然就是我的忌日)凌晨零点零分到黎明之间,浪矢杂货店的谘商窗口复活。在此拜托曾经到杂货店谘商,并收到答复信的朋友,请问当时的答复,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有没有帮助?还是完全没有帮助?很希望能够了解各位坦率的意见,请各位像当年一样,把信投进店铺铁卷门的投递口。拜托各位了。”

  你一定觉得我拜托你的事很莫名其妙,但对我来说,这件事很重要。虽然你可能觉得很荒唐,但希望你能够完成我的心愿。

父字

  贵之看了两次,独自苦笑起来。

  如果自己事先没有听父亲说明任何事,拿到这么奇怪的遗嘱,不知道会怎么做?答案很明确,一定会无视这份遗嘱。八成会认为父亲在临终脑筋不清楚,然后就忘了这件事。即使收到遗嘱当时会有点在意,恐怕很快就会忘记。即使没有马上忘记,三十多年后,恐怕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的碎片。

  但是,如今他听了雄治那番奇妙的话之后,他完全无意无视这份遗嘱。因为这也同时是雄治很大的烦恼。

  雄治告诉他这件事时,拿出一份剪报递给贵之,叫他看一下。

  那是三个月前的报纸,报导了住在邻町的女人死亡的消息。报导中提到,有好几名民众目击一辆小型车从码头冲入海中。警方和消防队接获通报后,立刻赶往现场救助,驾驶座上的女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但车上一名年约一岁的婴儿在车子落海后摔出车外,浮在海面上,被人发现后救起,竟然安然无恙,简直就是奇迹。开车的是一名二十九岁的女子,名叫川边绿,没有结婚。那辆车是她向朋友借的,说她的小孩子生病了,要带去医院。听邻居说,她没有外出工作,生活很困苦。已经积欠好几个月的房租,房东请她月底搬走。由于现场并未发现任何煞车痕迹,警方分析死者带着婴儿自杀的可能性相当高,正展开进一步搜索──报导最后这么总结道。

  “这篇报导怎么了?”贵之问。雄治痛苦地眯起眼睛回答说:

  “就是上次那个女人。上次不是有一个女人写信来谘商,说她怀孕了,但对方的男人有妻儿吗?我猜想八成就是那个女人。出事地点就在邻町,婴儿差不多一岁也刚好符合。”

  “怎么可能?”贵之说,“只是巧合而已吧。”

  但是,雄治摇着头。

  “谘商者都用假名,她当时用的假名是‘绿河’。川边绿……绿河,这也是巧合吗?我不这么认为。”

  贵之无言以对,如果是巧合,的确太巧了。

  “况且,”雄治继续说道:“她是不是当时谘商的女人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时的答复是否正确。不,不光是那时候,至今为止,我回信中的无数回答,对那些谘商者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件事才重要。我每次都绞尽脑汁思考后回答,我可以明确地说,我在答复时从来没有敷衍了事,但是,我不知道这些回答对谘商者来说是否有帮助,也许他们按照我的回答去做,反而为他们带来极大的不幸。当我发现这件事时,我就坐立难安,无法再轻松地为别人提供谘商了,所以,我才会关了杂货店。”

  “原来是这样。”贵之恍然大悟,他一直搞不懂之前坚持不愿收掉杂货店的雄治,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

  “即使搬去你家后,这件事也始终挥之不去。想到我的回答可能破坏了别人的人生,晚上也睡不着觉。当我病倒时,我忍不住想,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贵之对他说,他想太多了。无论回答的内容如何,最后还是谘商者自己做出决定。即使最终发生了不幸的结果,他也不必为此感到自责。

  但是,雄治无法释怀,每天都在病床上想这件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奇怪的梦,出现在梦中的正是浪矢杂货店。

  “深夜时,有人把信投进了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我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幕,但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好像在天空中,又好像就在附近,总之,我看到了这一幕。但是,这是以后……几十年以后的事。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雄治说,他几乎每天都做这个梦。于是,雄治终于发现,那并不是梦,而是在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

  “是以前曾经写信找我谘商,并收到我回信的人,把信投入铁卷门内,告诉我他们的人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雄治说,他要去收那些信。

  “你要怎么收未来的信?”贵之问。

  “只要我去店里,就可以收到他们投进来的信。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店里。”

  雄治说话时的口齿很清楚,不像在胡言乱语。

  贵之无法相信,但他和父亲约定,自己会相信他说的话,所以只能答应他的要求。

  贵之在狭小的CIVIC内醒来时,天空才蒙蒙亮。他打开车内的灯,确认了时间,还差几分钟就是清晨五点了。

  车子停在公园旁,他把倒下的椅背扶直,将脖子前后左右扭动之后下了车。

  去了公园的厕所,洗了把脸。这是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公园,走出厕所后,他在公园内走了一圈,发现公园很小,不禁纳闷当年在这么小的公园怎么打棒球的。

  回到车上,发动了引擎,打开车前灯,缓缓驶了出去。从这里到家里才短短几百公尺而已。

  天空渐渐亮了。来到浪矢杂货店前时,已经可以看清广告牌上的字。

  贵之走下车,绕到屋后。后门紧闭,还锁上了。虽然他有钥匙,但还是决定敲门。

  敲门后,等了大约十几秒,门内传来隐约的动静。

  开锁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雄治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我想应该差不多了。”贵之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嗯,进来吧。”

  贵之走了进去,把后门关上了,顿时觉得空气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他脱下鞋子进了屋,虽然这里好几个月都没有人住,但室内几乎没有甚磨损伤,灰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厚。

  “没想到这么干净,这一阵子──”他把后半句“空气根本没有流通”吞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厨房的桌子。

  桌子上排列着信封,总共有十几封,都是很新的信封,几乎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浪矢杂货店收”。

  “这是……昨晚收到的吗?”

  雄治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巡视那些信封后,抬头看着贵之。

  “完全符合我的预料,当我坐在这里之后,这些信就一封一封从投递口投了进来,好像在等我回家。”

  贵之摇了摇头。

  “你走进家门后,我把车子停在店门前,但没有人靠近,应该说,根本没有人经过。”

  “是吗?但真的收到了这些信,”雄治微微摊开双手,“这些都是来自未来的回答。”

  贵之拉开椅子,在雄治对面坐了下来,“难以置信……”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对啦。”

  雄治苦笑着。

  “原来你内心觉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但是,看到这些,你有什么感想?还是说,你认为这些都是我事先准备的?”

  “我不会这么说,而且我也知道你没有那个时间。”

  “要准备这些信封和信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要声明,完全没有我们店里的商品。”

  “我知道,我以前都没有看过这些信封。”

  贵之有点混乱,怎么会有这种好像天方夜谭的事?他甚至怀疑被巧妙的魔术骗了,但是,别人没理由设下这样的圈套,欺骗一个将死的老人,到底有什么乐趣?

  来自未来的信──也许认为发生了这种奇迹比较妥当。果真如此的话,真的太神奇了。照理说,眼前的状况应该令人兴奋,但贵之很冷静。虽然有点混乱,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冷静。

  “你都看了吗?”贵之问。

  “嗯。”雄治拿起一封信,从里面拿出信纸,递到贵之面前,“你看看。”

  “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

  贵之接过信纸,摊开了信。他惊叫了一声,因为那不是手写的。白色的纸上打印了文字。他向雄治提起这件事,雄治点点头。

  “有超过一半的信都是打印的,未来似乎每个人都有可以轻松打印文字的机器。”

  光凭这一点,也可以证明这些都是来自未来的信。贵之深呼吸后,看了信的内容。

致浪矢杂货店:

  浪矢杂货店真的复活了吗?虽然公告上写了只限一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觉得“即使被骗也无所谓”,所以写了这封信。

  大约四十年前,我问了以下的问题。

  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读书,就可以考一百分?

  浪矢先生,当时我还是小学生,所以问的问题也很愚蠢,但您的答复很了不起。

  可以拜托老师,请老师出一张关于你的考卷。因为所有题目都是关于你,你写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所以就可以考一百分。

  当年,我看了这个答复,觉得根本在骗人。因为我想知道的是国文和数学考一百分的方法。

  但是,您的答复留在我的记忆中。即使上了中学,上了高中,每次考试时,都会想起这个答复,可见真的令我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即使是小孩子捣蛋发问的问题,您也认真对待这件事本身令我感到很高兴。

  但是,直到我在学校教学生后,才知道这个回答有多了不起。没错,我当了老师。

  在我执教鞭后不久,就遇到了瓶颈。班上的学生无法向我敞开心房,也很不听从我的教导,学生之间的关像也不太好,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无法顺利推动。学生无法团结一致,除了各自的小圈圈以外,对其他同学漠不关心。

  我试了很多方法,让全班同学有机会一起做运动、玩游戏,或是举办讨论会,但都失败了,学生都无法乐在其中。

  不久之后,有一个学生对我说,不想要做这些事,只想考试时能考一百分。

  这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我想起了重要的事。

  我相信您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让学生做了一次笔记测验,名称就是“朋友测验”,随意挑选班上的一位同学,出题讨论关于那个学生的各种问题。除了生日、住家地址、有没有兄弟姊妹、家长的职业以外,还包括兴趣、专长、喜欢的明星等问题,测验结束后,由当事人说出答案,再由同学各自评分。

  刚开始的时候,学生有点不知所措,但考了两、三次之后,终于开始积极投入。想要考高分,只有一个秘诀,就是充分了解班上的其它同学,结果,班上同学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好,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对还是菜鸟老师的我来说,这是一次宝贵的经验,让我有自信可以继续走教师这条路,事实上,我也一直持续到今天。

  这一切都是拜浪矢杂货店所赐。虽然我很想表达感谢,却苦于找不到感谢的方法,我很高兴有这次的机会。

一百分小鬼敬上

*这封信会由浪矢先生的家人收到吗?希望可以供在浪矢先生的神桌前。拜托了。

  贵之一抬起头,雄治立刻问他:“怎么样?”

  “这不是很好吗?”贵之回答,“我记得这个问题,说想要知道不读书,也可以考一百分的方法,没想到当时那个小孩会写信给你。”

  “我也很惊讶,而且还很感谢我。我只是用脑筋急转弯的方式回答了他有点恶作剧的问题而已。”

  “但他一直没有忘记。”

  “好像是这样。而且,他不仅没有忘记,还经过自己的咀嚼,运用在自己的人生中。虽然他向我表达感谢,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成功。”

  “但是他很高兴,你没有无视他开玩笑写的问题,而是认真回答,所以他才会一直牢记在心里。”

  “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雄治看着其它信封,“其它的信也几乎都是感谢我的答复,虽然很感激,但看了之后,我发现我的答复之所以能够对他们有帮助,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拥有正确的心态。如果他们没有想要认真生活、努力生活的态度,无论别人回答什么,恐怕都帮不了他们。”

  贵之点点头,他也有同感。

  “知道这一点不是很好吗?这代表你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

  “是啊,”雄治用指尖抓了抓脸颊后,拿起一封信,“我还想让你看另一封信。”

  “给我看?为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贵之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那是一封手写的信,整齐的字写满了信纸。

致浪矢杂货店:

  我从网络上得知浪矢杂货店只限今晚复活的消息,立刻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拿起了笔。

  我只是听说过浪矢杂货店,当初写信给浪矢先生谘商烦恼的另有其人,在说出写信的人是谁之前,请允许我先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世。

  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几岁进了孤儿院,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其它小朋友一起生活在孤儿院,所以也并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的事。

  上学之后,才开始产生了疑问,为什么我没有父母?为什么我没有家?

  有一天,我最信赖的一位女职员告诉我被送到孤儿院的经过。她对我说,在我一岁的时候,我母亲在车祸中丧生,以及我原本就没有父亲的事,还说等我长大之后,再告诉我详细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没有父亲?时间在我的不解中渐渐流逝。

  当我升上国中时,社会课的作业要求我们调查自己出生当时周围所发生的事。我去图书馆借了报纸的缩印版,刚好发现了那篇报导。

  一辆小客车坠入海中,驾驶该车的川边绿死亡。车上有一名一岁的婴儿,因为没有煞车痕迹,警方分析是驾驶人带着婴儿一起自杀。

  我知道母亲的名字,也知道以前住在哪里,所以我确信报纸上写的正是我母亲和我的事。

  我很受打击。不光是因为母亲不是意外身亡,而是自杀这件事,更因为她想带着我一起自杀,也就是说,母亲并不希望我活下来,这件事对我造成强烈的冲击。

  走出图书馆后,我没有回孤儿院。要问我去了哪里,我也无法回答。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了。当时,我满脑子只想到我早就该死了,根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照理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母亲差一点杀了我,我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价值。

  第三天,我被带到警局,因为我被人发现倒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小型游乐园角落,至于为什么会去那里,我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曾经想过,从高处跳下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我被送去医院。因为我不仅身体虚弱,手腕上还有无数割痕。从我紧紧抱在胸前的皮包中,发现了沾满血迹的美工刀。

  那一阵子,我不愿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见到别人,都会令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我食不下咽,一天比一天瘦。

  这时,有一个人来医院探视我。那是我在孤儿院内最要好的手帕交。我们同年,她有一个有身心障碍的弟弟。因为遭到父母的虐待,姊弟两人一起被送来孤儿院。她唱歌很好听,我也喜欢音乐,所以我们成为好朋友。

  我和她之间可以正常聊天。闲聊了几句之后,她突然对我说,今天来找我,是要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

  她说,孤儿院的人把我的身世都告诉了她,她想和我谈谈这件事。我猜想应该是孤儿院的人拜托她的,因为除了她以外,我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全都知道了,所以不想听。我这么回答她。她用力摇着头对我说,我知道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问我,知不知道我妈妈去世时的体重。我回答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告诉我,只有三十公斤。我正想回答说,那又怎么样?但随即反问她,三十公斤?才三十公斤吗?

  她点了点头,告诉我以下的事。

  找到川边绿的尸体时,发现她整个人瘦骨嶙峋。警察去她的住处调查后,发现家中除了奶粉以外,没有其它食物,冰箱里也只有一个放了断奶食品的碗而已。

  听川边绿的朋友说,她没有工作,存款也见了底。因为好几个月没付房租,所以房东要求她月底搬走。光是从这些情况,似乎可以判断她因为走投无路,所以带着女儿一起自杀。

  但是,有一件事令人不解,那就是婴儿。为什么婴儿能够奇迹似地生还?

  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个婴儿会活下来根本不是什么奇迹,但是,在说这件事之前,她要我看一样东西。说着,她拿出一封信。

  她说,这封信是在我妈妈的住处找到的,和我的脐带放在一起,孤儿院一直为我保管。孤儿院的几名职员商量后,决定等到适当的时机交给我。

  那封信装在信封里,信封上写着“绿河收”。

  我略带迟疑地打开了信,信上的字迹很漂亮。起初我以为那是我妈妈写的,但看了内容之后,才知道并不是。那封信是别人写给我妈妈的,“绿河”应该是我妈妈。

  信的内容是向我妈妈提出的建议,我妈妈似乎找了这个人商量。从信的内容来看,妈妈为怀了有妇之夫的孩子,到底该生下来,还是该拿掉这件事感到烦恼。

  得知了自己出生的秘密,我受到了新的打击。想到自己是不道德行为的产物,就更为自己感到可悲。

  我当着朋友的面,表达了对妈妈的愤怒。为什么要生下我?早知道就不该生下我,只要不生我,她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也不必带着我一起自杀了。

  我朋友说,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叫我再仔细看那封信。

  写信的人在信末对我妈妈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让生下来的孩子得到幸福。即使父母双全,也未必代表孩子一定能够幸福。如果无法做到为了孩子的幸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心理准备,即使有丈夫在身边,也最好不要生下孩子。

  “你妈妈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让你幸福,所以才会生下你。”我朋友这么对我说。“你妈妈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你妈妈不可能带着你去自杀。我朋友这么对我说。

  她告诉我,车子坠入海中时,驾驶座那一侧的车窗开到最大。事发当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所以川边绿不可能开车的时候打开窗户,唯一的可能,就是坠海之后才打开的。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带着孩子去自杀,而是意外身亡。川边绿因为饥饿,在开车时,因为营养失调导致贫血。她向朋友借车,应该真的如她所说,是要带孩子去医院。

  但因为发生了贫血,导致短暂昏迷,坠入海中后,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在混乱中打开了窗户,第一件事就是把婴儿送出车外,祈祷女儿能够得救。

  川边绿的尸体被发现时,发现她身上还系着安全带。可能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导致她意识不清。

  当时,婴儿的体重超过十公斤,可见川边绿让婴儿摄取了足够的营养。

  我朋友说完这些后,问我有什么感想,问我是不是仍然觉得自己不该被生下来。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所以即使恨她,那种感情也很抽象。即使想要转换成感谢的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只能说,没有任何感想。

  车子坠入大海是自作自受;她会穷到自己营养失调,才是最大的问题;身为父母,救自己的儿女是理所当然;因为太笨了,自己才无法顺利逃脱。

  听到我说的这些话,我朋友打了我一巴掌。她对我说,不希望我这样看待一个人的生命。说完,她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忘了三年前的火灾。听到她这么问,我才如梦初醒。

  三年前,孤儿院发生了一场火灾。那天是圣诞夜,我吓坏了。

  我朋友的弟弟没有及时逃出来,差一点葬身火窟,因为有人相救,她弟弟才捡回一条命。那个人是来圣诞派对演出的业余音乐人,我记得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人。当大家都往外逃时,他听了我朋友的拜托,转身上楼去找她弟弟。最后,她弟弟得救了,那个人全身烧伤,送去医院后死了。

  我朋友哭着说,她和她弟弟会一辈子感谢那个人,也要一辈子补偿。希望我也能够体会生命的宝贵。

  我终于了解为什么孤儿院的职员会派她来找我。因为她最能让我知道该怎么看我妈妈。孤儿院职员的这个决定完全正确,我被她感化,也一起哭了起来,终于能够坦诚地对着完全没有任何记忆的妈妈表达感谢。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一路走来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我觉得那是因为我活着,才会感受到这些痛楚,所以克服了重重困难。

  于是,我很想知道当年是谁写信给我妈,信末写着“浪矢杂货店”。我很纳闷,这个人是谁?杂货店又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最近,我才从网络上得知有一个爷爷喜欢为人消烦解忧。因为有人在部落格【西风瘦狼注:Blog 台湾等地对博客的称谓。】上写下对往事的回忆,我看到之后,继续在网络上搜寻还有没有其它相关数据时,看到了这次的公告。

  浪矢杂货店。

  我由衷地感谢您给我妈妈的建议,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表达这件事。万分感谢。如今的我对自己充满自信,很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绿河的女儿敬上

  P.S.目前我是我那位朋友的经纪人。她发挥了在音乐方面的才华,成为日本具代表性的歌手。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报恩。

  贵之仔细地把厚厚一迭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了信封。

  “太好了,你当年的建议没有错。”

  雄治摇着头否认。

  “我刚才也说了,重要的是当事人的心态。虽然我之前很烦恼自己的回答是否造成了他人的不幸,但回想起来,实在太滑稽了。我这个平凡的老头子何德何能,我的回答怎么可能具有影响别人人生的力量,真的是太不自量力了啊。”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仍然忍不住露出喜悦的表情。

  “这些信都是你的宝贝,要好好珍藏。”

  贵之说,雄治露出沉思的表情,“关于这件事,我要拜托你。”

  “什么事?”

  “希望你为我保管这些信。”

  “我吗?为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我来日不多了。如果把这些信留在身边,万一被别人发现就糟了。因为这些信上所写的都是未来的事。”

  贵之发出呻吟。父亲说得有理,虽然他完全没有真实感。

  “要保管到什么时候?”

  “嗯。”这次轮到雄治发出呻吟,“到我死的时候吧。”

  “好,那就放进棺材,到时候就可以一起烧成灰了。”

  “好主意,”雄治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办。”

  贵之点点头,再度看着信。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些都是来自未来的信。

  “爸爸,”他问:“网络是什么?”

  “对啊,”雄治伸出食指,“我也完全搞不懂,刚才正在想这件事。其它好几封信都提到这个字眼,说是在网络上看到公告,还有人提到手机。”

  “手机?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点像未来的报纸之类的东西吧?”雄治说着,眯起眼睛看着贵之,“你看了刚才的信吧?你似乎信守了对我的承诺,在我死后第三十三个忌日当天发布了公告。”

  “在网络或是手机上吗?”

  “八成是吧。”

  “是喔,”贵之皱着眉头,“怎么会这样?心里有点毛毛的。”

  “不必担心,到了未来,你自然就知道了。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店铺那里传来动静。啪答。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贵之和雄治互看了一眼。

  “又来了吧?”雄治说。

  “信吗?”

  “嗯,”雄治点点头,“你去看看。”

  “好。”贵之说完,走去店铺。店铺内没有整理,货架上还放着商品。

  铁卷门前放了一个纸箱,贵之探头一看,里面有一张折起的纸,似乎是信纸。他捡起之后,回到和室。“是这个。”

  雄治摊开信纸,立刻露出讶异的神情。

  “怎么了?”贵之问。

  雄治抿着嘴唇,把摊开的信纸推到贵之面前。

  “啊!”贵之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因为信纸上没有写任何字。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恶作剧吗?”

  “也许吧,但是──”雄治看着信纸,“我觉得不太像。”

  “那是怎么回事?”

  雄治把信纸放在桌上,抱起了双臂。

  “也许这个人还没有得到结论,可能还在犹豫,还没有找到答案。”

  “所以就把空白的信纸投进来……”

  雄治看着贵之说:

  “对不起,你去外面等我。”

  贵之眨了眨眼睛,“你要干什么?”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写回信。”

  “写回信给这个人?但是,上面什么都没写,你要怎么回答?”

  “我接下来会思考。”

  “接下来思考……”

  “不会太久的,你先出去。”

  雄治的态度很坚定,贵之只好退让。“好,那你尽可能快一点。”

  “好。”雄治看着信纸回答,似乎已经听不到别人说话了。

  贵之来到屋外,发现天色并没有太亮。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刚才在家里坐了很久。

  回到CIVIC上,他转动着脖子,发现天空很快亮了起来。于是他知道,可能是屋内和屋外的时间流动方式不一样。

  他决定不向姊姊赖子和妻子芙美子面前提起这件事,因为即使说了,她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他接二连三地打着呵欠等了很久,发现家里的方向传来动静,雄治从狭小的防火巷走了出来。他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贵之下车上前迎接。

  “写好了吗?”

  “嗯。”

  “你怎么处理回信?”

  “当然放进了牛奶箱里。”

  “这样可以吗?可以送到对方手上吗?”

  “嗯,我觉得应该可以。”

  贵之偏着头纳闷,觉得父亲好像变成另一种生物。

  上车之后,贵之问:“你在那张白纸上写了什么?”

  雄治摇摇头,“不能告诉你,我上次不是就说过了吗?”

  贵之耸了耸肩,发动了引擎,正当他要驶离时,雄治说:“等一下。”贵之慌忙踩了煞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雄治看着店铺出了神。数十年来,他以这家店维生,一定很不舍,而且,对他来说,那里已经不光是做生意的地方而已了。

  “好,”雄治低声嘀咕道,“可以了,走吧。”

  “可以了吗?”

  “对,一切都结束了。”雄治说完,在副驾驶座上闭起眼睛。

  贵之把CIVIC开了出去。

  因为太脏了,“浪矢杂货店”几个字看不太清楚,有点美中不足,但他还是按下了快门。然后,又改变取景角度,连续拍了几张。他不擅长拍照,完全不知道拍得是否成功,但这不重要,因为这些照片并不是要给别人看的。

  贵之站在马路对面,眺望着眼前的老房子,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和雄治一起在这里度过的夜晚。

  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不真实,他经常怀疑那是不是一场梦。收到来自未来的信,这种事真的可能发生吗?他从来没有和雄治谈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但是,他的确把当时收到的信放进了雄治的棺材中。赖子他们问他是什么信的时候,他一时答不上来。

  说到奇怪,雄治的死也很奇怪。虽然医生说他随时可能离开人世,但他没有感到疼痛,他的生命之火持续微弱燃烧,就像一直拉不断的纳豆丝般,连医生也感到惊讶不已。他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整天躺在床上,就这样拖了一年,好像时间在雄治的身体上流动得特别缓慢。

  “请问……”贵之怔怔地陷入了往事的回忆,有一个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慌忙转头,一个身材高瘦,穿着运动装的年轻女人推着脚踏车站在他面前,脚踏车的后车座上捆着运动袋。

  “是,”贵之回答,“有什么事吗?”

  女人犹豫了一下问,“请问你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吗?”

  贵之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是他儿子,这是我父亲的店。”

  她惊讶地张着嘴,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这家杂货店吗?”

  “对,喔,但是我并不是来买东西。”她带着歉意耸了耸肩。

  贵之点了点头,立刻了然于心,“你是来谘商烦恼的吗?”

  “对,”她回答说,“我得到了非常宝贵的意见。”

  “是吗?太好了,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一月。”

  “十一月?”

  “这家店不会再营业吗?”她看着杂货店问。

  “……对,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难过地垂下眉尾。

  “是吗?什么时候?”

  “上个月。”

  “啊……请节哀。”

  “谢谢,”贵之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运动袋问:“你在练什么运动项目吗?”

  “对,击剑……”

  “击剑?”贵之瞪大了眼睛。他有点意外。

  “大家都对这项运动很陌生,”她露出微笑,骑上脚踏车,“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谢谢你。”

  贵之目送着女人骑着脚踏车远去。击剑。的确是很陌生的运动项目,只有奥运时,会在电视上看到而已,而且,只能在奥运集锦中看到。今年日本抵制莫斯科奥运,所以连奥运集锦也没看到。

  她说是去年十一月来谘商,恐怕搞错了。因为那时候雄治已经住院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过了马路,走进店旁的防火巷,绕到屋后,打开牛奶箱的盖子。

  牛奶箱内是空的。雄治那天晚上在白纸上写的回信,不知道是否顺利送到了未来?

  二○一二年九月──

  浪矢骏吾坐在计算机前举棋不定。还是别冒险吧。万一做什么坏事引起风波就麻烦了。因为这是家里的计算机,网络警察只要一查就查到了,而且,听说网络犯罪的罪责特别重。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贵之拜托他的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贵之到临死之前,脑筋都很清楚,交代他这件事时,口齿也很清晰。

  贵之是骏吾的祖父,去年年底罹患胃癌去世了。听说贵之的父亲也是因癌死亡,搞不好是家族遗传。

  贵之在住院前,把骏吾叫去自己的房间,突然说有事要拜托他,而且要求他不可以告诉别人。

  “什么事?”骏吾问。他无法战胜自己的好奇心。

  “骏吾,你好像对计算机很在行。”贵之问。

  “嗯,算是很在行吧。”骏吾回答。他在中学参加了数学社,经常用计算机。

  贵之拿出一张纸。

  “明年九月,你把这上面写的内容公布在网络上。”

  骏吾接过纸,看了上面的内容,发现内容很奇怪。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贵之摇摇头。

  “你不必想太多,总之,我希望让很多人知道这上面写的内容。你应该有办法做到吧?”

  “应该可以……”

  “我很希望自己去做,因为当初是这么约定的。”

  “约定?和谁?”

  “我父亲,就是你的曾祖父。”

  “爷爷的爸爸……”

  “但我要去住院了,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所以想拜托你这件事。”

  骏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父母的谈话中得知,贵之已经活不久了。

  “好。”骏吾答应了,贵之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

  不久之后,贵之就去世了。骏吾参加了守灵和葬礼,觉得躺在棺材里的祖父似乎在对他说:“交给你啰。”

  之后,他始终记得和贵之之间的约定,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快就到了约定的九月。

  骏吾看着手上的纸。那是贵之交给他的,纸上写着以下的内容。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点零分到黎明之间,浪矢杂货店的谘商窗口复活。在此拜托曾经到杂货店谘商,并得到回信的朋友,请问当时的回答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有没有帮助?还是完全没有帮助?很希望能够了解各位坦率的意见,请各位像当年一样,把信投进店铺铁卷门的投递口。拜托各位了。

  除了那张纸以外,贵之还交给他另一样东西。那是“浪矢杂货店”的照片。骏吾没有去过,但听说杂货店至今仍然在那里。

  骏吾曾经听贵之说过,浪矢家以前开杂货店,但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况。

  谘商窗口是什么?复活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算了吧,万一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就麻烦了。

  骏吾正想关掉笔电,眼角瞥到一样东西。

  那是他放在书桌角落的手表。那是他最喜欢的爷爷──贵之的遗物,他特地拿来留作纪念。这只手表每天慢五分钟,听说是贵之考进大学时,他父亲送给他的。

  骏吾看着计算机,自己的脸映在黑色的液晶屏幕上,和爷爷的脸重迭在一起。

  必须遵守男人之间的约定──骏吾打开了计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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