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我们出版的《中国改革(农村版)》的封面专题就是税费改革,我就先从费改税这个话题说起。
一、关于中国农村的税费改革问题早在农村落实了家庭承包之后,有一个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现象就又发生了,就像大家唱的一首流行歌曲“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那么,我们重复了一个什么样的昨天的故事呢?
(一)交易费用问题
20世纪50年代初的时候,新中国政权刚刚建立,党给全国农民搞土改,大家分了地。那个时候说是有4亿多农民,大约15亿亩地。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政府要想进行调控,按正常情况,就得有财政收入来源,就得征税。征税当然是个正常的政府行为。可是,有谁想过,假如政府面对这4亿多农民征税,起码应该知道谁挣了多少,才能决定谁该交多少,可问题在于怎么计算。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要面对4亿多农民去征税。这个情况在制度经济学看来,就是交易费用太高。制度学派立论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交易费用。当交易对象增大到一个特别大的量的时候,就会因交易费用增大而导致交易没法进行。所以,当政府征税面对农民这个交易对象达到4亿的时候,交易费用大到无法进行,就是很明显的常识问题。
有人说美国为什么能征农业税?对不起,美国是农产品大国,美国的农业纳税人叫farmer,那先得有农场farm,然后才能加er,变成农场主farmer。中国呢,没有农场主,中国只有农民,叫peasant。虽然他们有了土地,可中国农村的土地基本上不能叫farm,为什么呢?土地的大部分产出是供这个农家自我生存的。所以,我们把他们叫半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交易费用增大只是其中的一个道理。第二个道理是传统的小农经济不可能适用现代税制。例如,有个农民,如果他家里分了8亩地或5亩地,他不会只种一种庄稼,得倒茬、得间作。要想这样,他就得种点稻子,还得种点麦子或蔬菜。如果在南方,一年得两季到三季。并且,家里还得养些猪、鸡,或者养些牛、羊。因此,对这种小农,我们还不能一般定义为自给自足,还得加上兼业农,农户生产是兼业化的。中国农户大约70%以上至今仍然是兼业农户。
这就与西方完全不一样了。多少了解点西方的人都知道,西方的农民基本上都是专业化商品生产,养牛就养牛,种小麦就种小麦,种小麦的人不吃他们自己种的小麦,他们要买面包,因为他们自己不磨麦子。他们把麦子送到面粉加工厂,然后去买面包吃。养牛的人不杀牛,他们把牛送到屠宰场去。他们不是自给自足的,他们是专业农。西方的这种农业是完全商品化的。而我们这个兼业农,你怎么计算他那两头猪或者再加三个猪崽该交多少税?你怎么计算他那玉米,还没等棒子硬就砍了,然后做猪饲料?你算它是生产环节还是消费环节?养两头猪自己吃了一头,是劳动力补偿自己,还是算商品?怎么算?
因此就农村税制而言,中国与西方应该有很大不同。
中国就有这么大规模的农民人口,而且70%以上是兼业农,政府怎么征税?20世纪50年代这问题没有解决,就要靠合作化、集体化、人民公社化。高级社以后,农业税就不再重要了,而是通过工农产品剪刀差来占有农业剩余,这样问题就通过提高组织化解决了。但那是所谓计划经济,实质是严重剥削农民,所以后来被农民自发搞大包干否掉了。于是,今天的你我,就不得不又要重复昨天的故事,而且比昨天更严重,因为现在有9亿农民,大包干时有8亿农民。50年代有4亿,现在8亿至9亿,交易费用问题也更加严重。要这么生硬地把西方的征税制度搬到农村来,请问,能实行得了吗?
有人会说,这个问题现在没有办法解决,那旧社会为什么解决了?为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只听说过赋税重,似乎没有人提到交易费用这个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土地的使用权其实是正态分布状态,如下图所示,A是地主,B是富农,C是中农,D是贫农,B、C是自耕农,他们通过租地占有大部分农地的使用权。而地主A占人口的7%~8%,占土地的大约50%。旧中国土地资源也紧缺,越是短缺要素其价格越高,因此中国的地租率高,谁能承受这么高的地租率呢?富农和中农,亦即自耕农,而不是雇农和贫农。
直到我自己插队下乡接触生产实践,才知道真的就是老中农的生产技术高。老中农当队长,这个队的产量就高,分的粮食就多;你要硬选一个贫农或雇农——当然贫雇农是依靠对象,阶级斗争搞得坚决,这都没问题,但是你让大家作为社员来选队长的时候,给候选者背后碗里放豆时,肯定是老中农碗里的豆最多。也许大队书记老百姓不能选,能力怎样也见不着,但因为基层的生产单位是生产小队,所以大家特别重视选小队长。
客观地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农村情况,这部分自耕农集中占有了大量的土地生产资料,因为他们人口相对少,生产的剩余量就大。即使地主,也愿意把地租给那些产出量大的,而不愿意租给产出量相对小的,这就是高地租约束的规律现象。因为土地使用权呈正态分布,土地集中在自耕农那里,所以,旧中国农村是有规模生产主体的。
我们讲农村规模经济,要看规模生产和规模流通两个主体。因为使用权集中导致的规模生产主体主要是富农和中农。那么规模流通主体是谁呢?是地主。他们占有大约50%的土地,一般要获取50%的地租(五五分成),这样大算账,农业产出的至少25%应该是留在地主手里。再加上地主往往会买好地而不买薄地,所以尽管占有50%土地,但那是50%的好地,因此产出不止50%,应该在60%甚至更多。这样算,地主大体上应该占农业剩余的30%,而地主占人口的7%,他消费多少呢?就算他浪费,大碗地喝香油,大块地吃肥肉,也不过消费10%而已。更何况,旧中国地主大多数是“土地主”,土地主为了简单生产力的外延扩张,要更多地购买土地,所以他得节约,宁可吃点窝头。
旧社会的南方和沿海大部分地主多少在城里有个铺子,不是个什么米铺,就是个面铺之类的。有个铺子,地主就当然地成了流通主体。农民种地交租,假如地主得到了30%,自己消费了10%,就有20%上市,而且这部分以富农和中农为主的自耕农,形成了一条维持简单再生产的链条。自耕农为了能稳定地获得土地,肯定是守信誉的,按时交地租,于是地主集中的这部分农产品就进入市场形成规模流通。那么接着的问题是:谁该是纳税人?当然是地主。所以,旧中国对土地所有者征税,而不对租地者征税,当然就不会有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交易费用问题。
在正常情况下,中国历史上长期维持农业轻税、低税制,以此保证稳定。那么,在什么情况下维持不了稳定呢?一是兵荒马乱,兵差大于正税;二是大搞基本建设,徭役负担过重。比如像秦始皇修长城,或是像隋炀帝修大运河、东征高丽,都必致朝代短命。
好了,我们面对的基本问题就是一个简单的制度经济学道理:政府征税,只有纳税者人数少才能征到,而不可能是普遍对所有8亿至9亿的农村人都征税。要想实行现代税制,并且以现代税制为基础,建立所谓的现代管理,我们现在叫local governmence(地方管制),就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借鉴现代制度和现代管理,但那确实是建立在庞大的税基之上。
我最近刚下载两篇文章,一篇是介绍美国现代政府的,政府及其所属单位的人占整个就业的比重;另外一篇是介绍意大利的这个比重的,比重似乎都不比中国政府小。庞大的政府,庞大的制度,建起来的全套现代制度靠什么呢?我们说进一步应该讲清楚,你要想执行现代制度就得靠警治,英文叫policesystem(警察制度)。大家看美国电影,随便什么人,哪怕是个老太太,拿起电话叫警察:“你赶快来,我感到有危险,有人在我们家门口转。”或者你看《小鬼当家》,那个小孩拿起电话叫警察来:“我发现××××。”警察都得马上来。为什么?关系很清楚,这个社会的这套制度之所以有效,是靠你随时都可以让警察到门口来。靠这样一套警制来维持,需要多少警车、警棍、警枪、警服等庞大的开支?别说现在,从中长期看我们都难以支付。
(二)税费基础
以上是第一部分讲的交易费用的道理。第二部分讲税费的基础。
我们现在多少农业产值?前天看了个统计表,今年(2002年)农业占GDP增加值份额预计15.2%,去年15.6%,前年15.9%,大致数字为15%。多少农村人口?第五次人口普查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63.9%,这是按居住地和职业分;如果按户籍算仍然近70%。那么,政府管理按户籍算,还是按居住地算?现行制度当然是按户籍算。15.2%产值,对应70%人口,怎么能对15.2%产值征税来满足70%人口的公共需求?
我以为,你们明白了这两个道理,就能够自己去找关于税费制度问题的答案。
二、关于农村的合作金融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农村信用社的问题。
有人问:“农村信用社目前对农村经济有多大作用?存在哪些问题?应如何改革?”这是个好问题。
农村信用社存在的问题,从本质上看,和我刚才讲的交易费用理论其实是一样的。这两年做农村金融问题的研究发现,农户是兼业的、分散的,而商业化改制以后的银行和信用社是要求规模的。这两者之间同样存在交易费用过大的问题。例如,农民要买两袋化肥,需要借200块钱,找信用社,还是找农业银行?谁会愿意借200块钱,现在利息大约5%,200块钱的年利息收益大约11块钱,当然不合算。还有,怎么审查这个贷款?怎么监督?形成的风险如何评估?如何到期回收?而如果是个企业,要多少吨化肥,银行当然就愿意干。所以,银行经过商业化改制,肯定都愿意当主办银行[45],追着大企业动辄给几百万元、几千万元,或者上亿元贷款,一笔贷款出去,就赚几百万元或上千万元利润,那多好啊!所以,越是银行商业化改制,就越要以规模来提高本企业收益。其次是风险大的问题无法克服。例如,有个农户想借钱买两袋化肥,上集市一看有赌博的,就去赌。赌输了,或是喝酒被人骗了,或者一看猪仔不错,买几头猪仔,没买化肥。回去一看,这猪仔是病的,很快死了……农业生产的自然性决定其风险是无限大的。因此,没有任何一家保险公司愿意介入农业保险,因为它风险大,农户高度分散而且兼业化。
又由于农户经济有个重要特点,叫生产生活在户内合一。你说老太太在刷锅水里面倒了点糠,搅了点野菜喂猪,这是生产,还是生活?这半大小子拉头牛上山,坐在牛背上,吹个笛去放牛,让牛吃点草回来,这是生产还是生活?老乡上街去连着赶集、逛庙会,再买两袋化肥回来,这是消闲娱乐,还是生产流通?小农户经济条件下的农民行为,让那些学现代西方经济学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所以,商业化银行一旦完成了所谓转制,行为目标便随之变化:第一是必须追求收益最大化,第二是必然力图规避风险。因此,农村信贷资金严重短缺,根本就不赖农业银行,也不赖信用社。因为,给它的目标就是商业化转制,要按照商业银行一般规律运作,就必然出现一个现象,那就是离开高度分散的农民。所以,农村金融领域中存在的主要问题仍然是不可交易的。
无论是哪一种商业化银行,在农村中的另外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水泵”,把农村的资金抽走。最近这一两年,农村信用社有很大改善,发展小额信贷,这是一种以组织化来降低风险的信用方式,就是组织借贷户建立联保制度,通过联保,一户欠款,十户共担。其实这条也不新鲜。我们都知道中国农村历史上的联保、保甲制度早就有。近年来收屠宰税时也有把猪头税变成人头税的。就是因为政府的收税办法必须简单,所以,给某乡下达了1000头猪的屠宰税任务,政府也没法算老张养了1头,老李养了2头,王二麻子养了3头,就干脆按人头来平摊屠宰税,猪头税就变成人头税了。所以,其实小额信贷的作用在于通过把贷款户组织起来,以联保的方式来降低信用风险,这个方式已经相对缓解了一些农村资金短缺的问题,信用社这方面做的改革还是不错的。
有人问:“应该构建怎样的农村金融体系?纯粹的生产合作金融由于内在弱势,在农村很难生存。”
到现在为止,有谁见过真正的合作金融?只有20世纪50年代初有过,最近翻历史资料看,土改以后小农经济全面恢复,随之是高利贷泛滥。因此政府动员农民,要么入10万元的股,再交5000元入社费;要么交100斤小米入股,加5斤小麦入社费。那个时候通货膨胀严重,l万元顶后来的l元。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到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按月通货膨胀率是30%以上,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当年没有建立货币发行基础。大家知道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这个世界认同一个道理,就是你要想发行货币,就得有黄金储备,所以叫黄金本位。而在苏东计划经济国家叫商品本位,要想发行l元货币,必须生产出12元的商品,因为它把货币按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定义为交换的中介,主要用于一般商品交换。但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库那点黄金被蒋介石带到台湾,没有黄金储备,所发行的货币就是100%的毛票。那么我们有商品吗?对不起,那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生产,你们说北京有什么工业呀?化学工业就是王致和臭豆腐,冶金业就是王麻子剪刀,食品加工业就是大串糖葫芦。没有工业就没有商品储备,拿什么作为发行货币的基础?由于这两条都不存在,所以才按月通货膨胀率30%以上。那时候,连国家的银行都要存白面、存白布,那就是“两白”。不是说真的把白面白布放在银行柜台上“你给我存上”,而是银行向储户承诺,如果你今天存的钱顶一袋白面,存上一年,一年之后无论一袋白面值多少钱,肯定给你的钱还够买一袋白面。银行都不得不以白面、白布作为一般等价物。
当然,那个时候农村金融体系确实没建立起来,那怎么能发展生产呢?大家都知道,资金是三要素——土地、资金、劳动力之中的龙头要素。没有资金,无法组织其他两种要素,除非你是自然经济。所以,政府当时就动员老乡入小米,或入票子,建立信用合作社。不过,维持了短短两年时间,最初让老百姓拿票子或拿小米组建的合作金融就归政府了。
所以,至少在这50年当中,真正的合作金融恐怕在中国就没有。
再进一步说,我们几乎无法在农业领域中组织单纯生产方面的合作社。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世界银行派合作专家到中国帮我们搞合作社试验的时候,就曾经很清楚地告诉我:纯生产领域的合作几乎95%都是不可能成功的。那么,什么合作能够成功呢?综合性的合作才有可能成功,因为世界范围内从长期20年的价格看,农产品价格基本上是向下的曲线,因此,单纯在生产领域中合作,其收益必然是低的,只有把流通、加工、金融、保险这四大类合作,与生产合作相结合,才有可能成功。
不过,单纯搞金融合作,我认为倒真的有可能成功,但我不太愿意强调这样的政策,我还是希望把金融领域的合作与生产、加工、购销、保险等领域合作结合在一起,组成综合性的农业合作组织,它才能用赢利的部分去补不赢利的部分,才能保证农业和农村经济的稳定。
三、关于西部农村贫困问题第三个问题是:“怎样解决我国农村特别是西部农村的贫困问题?作为反贫困的一大举措,西部大开发到目前为止收效甚微,怎样才能缩小收入差距呢?”
西部大开发问题,借用一位权威人士的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副主任陈锡文研究员——一位在农村政策领域辛勤耕耘了20多年的同志,他说,东西差距本质上仍然是城乡差距。你到西部去看,无论哪个西部的省会城市都很漂亮,贵阳、乌鲁木齐、昆明、兰州……都是高楼大厦,街道宽敞,但是如果你到东部,哪怕从北京往外走不到100公里,就会马上见到贫困。就是广东这样高度发达的省,离开珠江三角洲四五十公里,甚至20公里就是贫困县或者贫困村。据说浙江现在经济最好,到浙西看仍然有贫困县。所以,贫困问题应该说不是西部问题,而是城乡二元结构问题。或者说,主要是农村问题,是农民问题。所以无论东部、西部,最大的差距是城乡差距。
按目前情况看,西部大开发还很难有太多的专门针对农村问题的投资项目,当然这几年,国家启动了国债投资,大量地投入农村道路、水利电力建设中,包括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等,方方面面的投资不少,地方也增加了很多农村的投资项目,这应该说有助于缓解农村基础设施严重不足的困境。但是,这是否能马上带动解决贫困问题呢?还要有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