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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令人怀念的小岛(米克诺斯岛·斯佩察岛)

两座令人怀念的小岛(米克诺斯岛·斯佩察岛)

那是大约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先后住在希腊的两座岛上——斯佩察岛和米克诺斯岛。虽说是“住”,可前后加起来才不过三个来月,对我来说却是头一回体验“国外生活”,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把每天的经历记录在笔记本上,后来写进了一本名为《远方的鼓声》的旅行记中。

此后我也去过几次希腊,但再也没有去造访那两座岛,所以此行成了自那以来的“再度访问”。有个英文词儿叫“pilgrimage”(朝圣)。要是说到那个份上,或许稍稍有些夸大其词,其实是寻访自己在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留下的足迹,这说是令人眷念,也的确令人眷念。尤其是米克诺斯岛是我开始写《挪威的森林》的地方,在我心里自然有些特别的感觉。

一九八六年九月,我抵达罗马,在初秋那美丽的光景中度过了约莫一个月,然后去了雅典,从比雷埃夫斯港乘船赶赴斯佩察岛。正式旅居意大利之前,我想在希腊过上几个月。十月已经过半,希腊的观光季已告结束,正是干活干累了的希腊人开始收摊的时节,旅馆歇业,餐厅关门,特产店也闭店了。就算是希腊,到了这个时候,也照样冷得够呛。天气渐渐变得恶劣,阴天多了起来,冷风袭来,降雨频频。夏日里乘坐豪华客轮去阳光灿烂的爱琴海岛屿上玩的人,倘若得知深秋时节,这里竟会变成如此寂寥(有时甚至是阴郁)的地方,肯定要大惊失色。

为什么我们(我和我太太)偏要挑这种很难说是独具魅力的季节,到希腊的岛上去小住呢?首先是因为生活费便宜。当时的我们并没有余裕,在物价和房租高昂的旺季去希腊的岛上生活几个月。

还有一点是天候不佳的淡季小岛,正适合安安静静地工作。夏天的希腊稍稍有点过于喧嚣了。我当时厌倦了在日本工作(关于这一点,呃,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言难尽),很想出走国外,逃离烦人的琐事,悄悄地集中精力工作。可能的话,再专心致志地写一部长篇小说。于是我决定离开日本,到欧洲去住上一段时间。

1 米克诺斯岛

这次同样选择了“不太起眼”的淡季去造访这座岛屿。选择大致相同的季节,大概更容易比较今昔,看看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

去米克诺斯有直飞航班,是从德国搭乘喷气式飞机。这一点首先让我大吃一惊。从前要去米克诺斯,不是从雅典乘沙丁鱼罐头般飘飘摇摇的螺旋桨飞机,就是从比雷埃夫斯坐渡轮。因为岛上跑道短,喷气式飞机根本无法起降。只要风刮得稍微大一点,螺旋桨飞机也会马上停飞。连续三天刮大风的话(这并不少见),岛上就会挤满了进退两难的游客。然而如今新修了长跑道,众多游客既不用多费时间又不必担心滞留,可以从这座岛上直飞欧洲各地。方便固然方便了,却不免有一丝寂寞的感觉。不方便自然会给旅行带来麻烦,但其中又包含着某种喜悦——由繁琐带来的喜悦。

然而一旦抵达当地,米克诺斯再怎么说也是米克诺斯。尽管德拉克马变成了欧元,尽管螺旋桨飞机变成了喷气式飞机,尽管网吧和星巴克出现在各处,那里照样是美丽的海滨小镇,砂糖点心般的白色房屋比肩接踵,迷宫般的道路错综复杂。绝不会看走眼,就是那个米克诺斯。

不过,米克诺斯作为观光地确实升级换代了。由于喷气式飞机正式启用,而且好景气持续已久,应该有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旅游,宾馆增加了,时髦的小店也多了起来。城市简直像水位上升一般,一点点地漫上周围的山坡,扩张开来。从前曾经一无所有的原野,如今出现了许多成排的崭新房屋。尽管小店大多准备进入休业状态了,可到街上走上几步就一目了然:“啊,自那以来,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呀。”

话虽如此,如今也罢往昔也罢,岛屿安身立命的根本并没有变化。那就是观光业——除此之外既无资源也无产业值得一提。从春到夏的旅游旺季里,人们忙于工作,一到秋天便关门歇业,休养生息。再不就是怀揣着现金,赶回故乡家人的身边。他们再次回来开始工作,要等到明年的复活节假期前后了。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半年埋头忙碌,余下的半年悠闲度日,或者从事别的活动。

所以从秋天到冬天,来到此地的人们眼中看到的,说来就是像舞台后方般寂寥的米克诺斯。风力强劲,天气寒冷,天空常常阴云密布。大海焦躁地掀起细细的白浪。当然不能游泳。房屋大门紧闭,唯有檐前快乐的招牌在无言地暗示着旺季时的繁华。不过,这样也挺不错,至少能得到宁静。

我们曾经住过的“米克诺斯公寓”,如今已经不再给游客提供长期租房业务,变成了普通的住宅楼。紧靠近旁建起了一座豪华的高级度假酒店,这次我们就投宿在那里。这是一座体贴入微的时尚酒店,有游泳池,房间里甚至还有气泡浴缸,自助早餐也很丰盛,大概投入了不少钱。从前的米克诺斯是没有这么豪华时尚的酒店的。

米克诺斯公寓当时的管理员、与我交情甚好的范吉利斯,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那时他就说:“我已经年纪一大把啦,就盼着赶快退休,回家享清福去了。”他不在那儿也在我预料之中。我用拙劣的希腊语问接替他的大婶:“范吉利斯最近怎么样?”回答竟是:“范吉利斯五年前就去世了。”我还暗自期待说不定能见到他呢,真是遗憾,只能为他祈祷冥福。从前一看见我在喝乌佐酒(希腊的烈性酒),他就要提意见说:“喂喂,春树啊,那玩意儿可不能喝,脑子要喝坏的。连我都不喝呢。”据他说,假如是苏格兰威士忌的话就可以。我倒觉得好像没什么大的差别。

“可以进去看一眼吗?我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我这么问管理员大婶。“行呀,你尽管看好啦。”她答道。

当时我居住的房间,从外面望去还和从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十九号房。白砂浆的墙壁,涂成蓝色的柱子。在那里,我写下了《挪威的森林》最初的几章。还记得那时奇冷无比。十二月圣诞节前的几天,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暖炉。我穿着厚毛衣,一边写稿一边瑟瑟发抖。当时还没有使用文字处理机,我是用圆珠笔在大学笔记簿上吭哧吭哧地写。窗外是凄凉的原野,乱石遍地,一小群羊在那里默默地吃草。在我看来那草并不怎么美味,羊儿们却似乎吃得心满意足。

写累了,就停下笔,抬起脸,呆呆地望着那些羊。玻璃窗外的那番景象,至今仍记忆犹新。沿着墙壁长着大株夹竹桃,还有橄榄树。从窗前望去的原野一如既往地凄凉,不知何故却没有看到羊儿。

当时我从早晨开始,整个白天都在写小说,到了傍晚便出去散步,顺便逛街,到酒吧去随便喝杯葡萄酒或者啤酒。专心致志地工作之后,需要这样换换心情,所以我去过各种酒吧。“米克诺斯酒吧”“索马斯酒吧”,还有几家想不起名字来的。这些酒吧里,常常聚集着定居在米克诺斯的外国人(非希腊人),低声细语地谈天说地。这种季节在米克诺斯逗留的日本人也只有我自己了,相当稀奇。在米克诺斯酒吧里工作的女孩,一笑就会露出非常迷人的皱纹。我以她的形象——其实是她那皱纹的模样——为底本,刻画出了《挪威的森林》里的玲子这个人物。

米克诺斯酒吧过去是个寂寥冷清、平淡无奇的小酒吧,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挂出了“米克诺斯著名酒吧”“岛上最老的酒吧”这样的招牌,看来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家传奇酒吧。虽然我感觉不到有什么足以成为传奇、值得大书特书的要素,但没准是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岁月赋予了这家酒吧某种特别的资格。我本想亲眼确认一番,然而开业时间比从前推迟了,于是十分遗憾,没能成功拜访。

一家从前常去的名叫“费利佩”的餐厅(冬天也开门营业)也碰巧赶上放假一周,没能如愿重访。想补充营养时,我经常来这里吃牛排。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在当时的米克诺斯大概要算高级餐厅了,味道也不赖。我还记得吃晚饭时经常停电。当时的米克诺斯供电情况不太好,停电屡见不鲜。正用着晚餐呢,毫无预告,灯光啪的一下就熄灭了。也不知如今是否有所改善。

这次在米克诺斯几乎没有遇到日本人。在岛上看到的东方人,大多是来自中国的观光客,时不时地还有一些韩国人。从前在这里几乎没见过中国人,让人深深感到时代真是变了。说起来有些唠叨了——二十四年过去了,种种事情都会有巨大改变的。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的鼎盛期,那也是我离开日本的理由之一。举国上下都处于焦躁状态,这种状况让我有些厌烦。那就像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有马蜂在耳畔嗡嗡地飞来飞去。但事到如今,就连这种事情,回忆起来也多少有些令人怀念的感觉。当然,假如问我是否想再次回到那种状态,答案肯定是No。

尽管斗转星移,港口的风景却与从前无异。漫步海滨,走进咖啡馆喝杯咖啡,然后无所事事地眺望海港。那里的鹈鹕与海鸥、猫儿与狗儿都不争不斗,和平共处。那些拎着购物袋来来往往的佐巴式的希腊人,现在照旧挺着又大又圆的肚子。肥胖问题在这里好像还没有成为话题。穿着黑衣的未亡人闷闷不乐地紧闭着嘴唇,脑袋上裹着头巾,双手提着购物袋蹒跚前行。表情凶悍的中年女子从二楼窗口探出身子,朝路上的行人大声怒吼着什么。有位老人不知是在钓什么鱼,耐心地将鱼竿久久垂在海面。他的眼睛习惯了永不厌倦地注视着大海。久而久之,一个人就有了这种染上大海颜色的孤独的眼球。这样的海港风景与从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冥思苦想。与从前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可到底是哪儿不同呢?

是啦!咖啡好喝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从前希腊的咖啡馆里,只有稠乎乎的希腊式咖啡,要不就是粉乎乎的速溶咖啡(名副其实就叫“雀巢咖啡”)一类的玩意儿,味道都相当糟糕。然而如今却可以喝到美味的——或者至少是货真价实的咖啡了。这当然是个很好的变化。遥想从前,为了喝上一杯像样点的咖啡,我们曾经不得不大费周章。大概是希腊人的生活整体上变得富裕起来了。

开始写《挪威的森林》的米克诺斯公寓

2 斯佩察岛

从米克诺斯同样搭乘喷气式飞机飞回雅典,然后再从比雷埃夫斯港坐高速船前往斯佩察岛。由于斯佩察岛上没有机场,只能乘船前往。渡船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三个小时。这儿的渡船有两种,一种是叫作“飞天海豚”的小型水翼艇,还有一种是叫作“飞天猫”的大型双体船。虽然“海豚”所需的时间短一些,但如果是担心晕船的人,我劝您还是乘坐“飞天猫”。波高浪急的情形比较多见,这时候水翼船就近乎拷问的程度了。我坐“海豚”就吃过好几次苦头。

斯佩察是个几乎与伯罗奔尼撒半岛连为一体的小岛,与希腊本土之间只隔着拼搏一下就能游过去的距离。乘坐小型水翼艇很容易就能往来于两岸。如果是日本人,只怕会架起一座桥来,然而希腊人大概不会这样思考问题。既然是岛,就让它永远是一座岛,姑且不论方不方便,那样做恐怕才自然。

斯佩察岛在希腊的岛屿中罕见地绿意葱茏。远远望去一目了然,几乎所有的山丘都掩映在树木之下,多数是松林。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希腊人喜爱来这里度假。包围在林木的深绿之中,来自雅典那种大城市的人们一定会感到心旷神怡。就连自白墙之城米克诺斯而来的我,也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四周满满都是丰富的臭氧。顺带一提,对于希腊人来说,所谓奢侈的豪宅并非大量使用高级大理石的房子,而是使用许多天然木材的。大理石在希腊才真叫多得都来不及扔掉。

所以,这座岛上有许多住在雅典的希腊人拥有的避暑别墅。虽然有很多来自外国的旅行者与观光客,但夏季一过,就几乎完全变回了希腊人的岛屿。与从前相比,店铺数量有了惊人的增加,但这种地方却与从前无异。这次我们进去吃饭的餐厅也是,坐在餐桌前的客人几乎都是携家带口或者成双成对的希腊人,也有像是参加完追悼会回家途中的一家老小,还有一群人拍着手在高声唱歌。到处都洋溢着和睦的气氛,与日本的乡村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猫咪也与从前一样,岛上随处可见。不过与从前相比,我觉得猫咪全都变干净了。过去遍地都是伤痕累累、缺了半边耳朵的肮脏野猫在游来荡去,如今几乎看不到那样的猫了,反而有很多毛色好得惊人的美丽猫咪在街头昂首阔步。看来猫儿们的生活环境改善了很多。

希腊的人们似乎不太区分自己家的猫与外边的野猫,经常看到他们在街头一视同仁地给猫喂食的光景。在我的印象中,居民们好像是在共同照看附近的猫咪。如果是在日本,常常能见到写着“请不要给野猫喂食”的牌子;而在希腊,大家都抢着喂猫,居民与猫咪似乎是极为自然地“共生共处”。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猫咪们的生活环境改善了,岂不意味着人们的生活环境也提高了?总而言之,走在路上,黏人的猫咪就会凑到脚边来,陪人嬉戏一会儿。对于像我这样爱猫的人来说,这儿简直是乐园一般的地方。

日暮时分,我们到“帕特拉里斯小店”去喝希腊特产热茜娜葡萄酒,吃Marisa(炸小鱼)和鲜鱼做的菜。

帕特拉里斯小店是我从前住在岛上时常常光顾的一家本地小菜馆,所谓的“普萨利塔贝尔纳”(海鲜菜馆),面朝着大海,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大约五分钟的距离。因为稍稍偏离中心地带,所以几乎没有游客光顾,是个本地大叔聚在一起畅饮廉价酒的邻家小店。一如店名所示,小店由帕特拉里斯兄弟经营,基本上不说英语,菜单也全部用希腊文写就。店主神情寡淡,菜肴也是,该说是朴实无华还是随心所欲呢,总之相当冷漠乏味,价格却很便宜。造访那家小店时,几乎不曾有过大受欢迎的印象。倒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然而一次也没见到“欢迎光临”的脸色。与之相应,我们也从来没有付过小费。就是这种类型的小店。这大概就是帕特拉里斯兄弟的性格吧。

岛上随处可见与人亲近的猫儿

不过这家帕特拉里斯小店如今改由“新帕特拉里斯兄弟”经营了。好像是老帕特拉里斯兄弟中某一位的儿子们。我没有详细打听过其中的关系,不过在厨房里工作的那些人,好像也是跟这个家族有关的。大伙儿其乐融融地忙忙碌碌。老帕特拉里斯兄弟大约已经退隐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悲哀)。店面扩大了,变得干净了,菜单也面目一新,菜品大大增加。崭新的餐具上印上了店里的标志,菜单上面甚至还印了网址。年轻的帕特拉里斯兄弟和蔼可亲,满脸微笑,待客友善,而且又积极热情,还能说英语,至少——不知这么说是否恰当——穿着干净的衬衫。

我环视变得窗明几净的店内,很有些茫然不解:“这真的是那家帕特拉里斯小店吗?”最终,我们对这家新生的“帕特拉里

斯小店”十分中意。跟从前一样,Marisa(炸小鱼)仍然写在菜单上,并且一样美味可口。一道道菜肴分量十足,这一点也没变。价格合理(或者该说是相当便宜),而且食材还新鲜。如果客人点了一道鱼,店家就会把客人领进厨房,把鱼拿给他们看,请他们自行挑选,再当着客人的面烹制。坐在店堂里,听着静静的涛声,享用着洒上柠檬汁和橄榄油的鲜鱼菜肴,当然会感到满心的幸福。我们连续两天都在这家店里吃晚饭,非常心满意足。只不过上来的热茜娜葡萄酒,好像还是从前的更有一种冲鼻的独特风味。我倒是很喜欢那种土头土脑的风味。

这家餐馆隔壁有一家“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是这个地区唯一的杂货食品店。我们在那里买了各种日用品,从矿泉水到面巾纸。店主阿纳尔季罗斯是一位稳重的中年男子,几乎不会讲英语,和我用简单的希腊语慢慢交谈。同他交谈,我学会的单词每天一点一点地增加。他是个好心人,矿泉水里浮着绿苔时,他会阴沉着脸,说着“哦?不好意思”,给我换一瓶新的。不过我觉得,密封的矿泉水里要长出绿苔来,得花上好长时间呢。

没见到那位阿纳尔季罗斯先生的身影,一位大概是他太太的人在看店(当然与从前相比要老多了)。我从她那儿买了一瓶矿泉水,当然没长绿苔。至于阿纳尔季罗斯先生近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距离帕特拉里斯和阿纳尔季罗斯的店铺约莫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应该就是我当年住过的房子了,但不管走了多少圈都找不到。上岛之前,我心想毕竟住过一个月呢,肯定一下子就能找出来,心里没当回事。然而人的记忆这玩意儿是靠不住的。附近人家变了模样当然也是原因。“就是这条路!”我心里想道,可是走来走去,却看不到我要找的房子。一条徐缓的坡道,爬上去就是山了,拐角处的人家有一棵高大的九重葛,开着美丽的花朵,两层楼,带着壁炉伸出的烟囱……我苦苦搜索着记忆,但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座”房屋。

无奈,只得走回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一位达穆迪洛普罗斯先生的家?”依稀记得头一回来这里时,也在这儿问了相同的问题。店里有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会说英语(年轻人大多会说英语),帮阿纳尔季罗斯夫人回答道:

“达穆迪洛普罗斯,这在希腊是个很常见的姓氏。”他说,“这不,我就叫达穆迪洛普罗斯呀。”(众人大笑。)

“是个雅典人,好多年前在这一带有一座避暑别墅的达穆迪洛普罗斯先生。”

“哦,那样的话就只有一位啦。在这附近吗?”

斯佩察岛上曾经居住过一个月的房子

“步行大概五分钟。”

“那好,请跟我来。我领你去。”

就这样,他一直把我送到了达穆迪洛普罗斯家,真是一个和蔼热情的好心人。

“就是这儿。”他对我说。这是一幢白墙环绕的小巧的两层楼,四周的风景也与记忆中不一样,我困惑不已:“是这个样子吗?”然而说起叫达穆迪洛普罗斯的人,附近一带也只有这一家了。如此一想,便觉得或许就是这样一座房子。人的记忆这玩意儿真是靠不住。正打算敲门打听一下,可是百叶窗闭得紧紧的。因为是避暑别墅,到了十月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几年前改建过一次,弄不好跟从前不太一样了。”那位青年告诉我。我道谢后,这位叫达穆迪洛普罗斯的青年微笑着挥挥手,回阿纳尔季罗斯杂货店去了。岛上的人们(差不多所有人)都热心友善。这一点与旧时无异。虽然二十四年过去了,虽然货币改变了,虽然周围的风景变样了,虽然经济涨涨跌跌,但人们内心深处似乎并没有变化。这让我感到心安,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心对于那片土地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我们住过的房子吧。”于是我站在那扇门前,请摄影师冈村先生为我拍了张照片。重访此地的纪念照。到底是不是这座房子,我没有百分之百的确信,但感觉就是这样的房子,不就足够了吗?又不是在做严谨精确的学术调查。

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房子四周漫无目的地徘徊,有一搭没一搭地追忆着往事。附近同样也有许多猫咪。可爱的小猫试图用脑袋蹭路过的老太太的脚背,却被轻轻地一脚踢开,似乎是嫌烦。虽说是老太太,可人家也忙着呢。所以我便取而代之,走过去抚摸了它一会儿。那是一只非常亲人的漂亮小猫,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它带回日本去。拐角处那座开着美丽的九重葛的房子,最终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上午,我散步来到小镇南侧的老港。去港口,慢慢走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我记忆中的老港,是一个优哉游哉、似乎被岁月遗忘了的闲适去处。还记得在入海口前方的海面上,触礁的旧货船那锈蚀的船体坦露在柔和的阳光下。似乎谁也不打算将那艘无用的货船搬走,它就像一件物体艺术品,安详而意味深长地镇守在那里。那是一个美丽而古老的入海口,人影稀少,温柔地包围在倦怠与静谧之中。那儿有一座古旧的大修道院,白色的钟楼与墙壁灿然炫目。岬角前端有座被松林环绕的无人灯塔。灯塔外围着栅栏,一只神气的山羊守在里面,用执拗的眼神睥睨着四周。这幅寂静的光景铭刻在我的脑海中。

然而此次重访,却看见许多船和游艇停泊在港口内,比预想的要多。周围还伫立着许多餐厅和咖啡馆。人们来来往往,周边显得十分繁华。这让我惊奇不已。这单纯是因为我记忆有误呢,还是季节上的小小错位,抑或是岛屿本身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我不得而知。话虽如此,老港依然是个十分悠闲的港口,是个适合午前散步的去处。坐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心无所思地聆听着游艇桅杆在风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眺望着海鸥,眺望着行色匆匆的过客,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爬上岬角前端的小山丘看了看。灯塔周围的风景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比如围绕着白色灯塔的绿色松林,从松林中穿过的土路。不过灯塔的栅栏里没有山羊。来自海上的风儿拂过,树下杂草摇曳,松枝在头顶上沙沙作响,声音轻柔。凝神望去,只见海面上船来船往,形状各异,有渔船、游艇,也有轮渡。那上面有来自远方的人们的生计营为。天上薄薄地蒙着一层连绵不断的灰云。海面上掀起层层白浪。雷蒙德·钱德勒曾在哪里写过一个句子,“像灯塔一般孤独”,然而这座灯塔看上去并不是那般孤独,不过一看便颇为沉静。像灯塔一般沉默。

从制造一成不变的老式渔船的造船厂里,传来咚咚咚的木槌声。那是让人不禁心生眷念的声音。节奏规律的声音戛然而止,稍隔片刻又响了起来。这种地方毫无变化。听着那木槌声,我的心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当时我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作家,刚刚写完一本名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小说,正在考虑动手写下一部作品《挪威的森林》。大致属于“青年作家”那一类。老实说,我至今仍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青年作家”,但当然没这回事啦。时过境迁,我的年龄理所当然地随之增长。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难以逃避的过程。然而我坐在灯塔的草坪上,侧耳倾听周围世界的声音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从那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变化。或许应该说,只是没能顺利地成长而已。

重访斯佩察岛,唯一令我失望的是汽车出乎意料地增加了许多。当年我们住在岛上时,除了应急车辆之外,岛上几乎没有汽车,甚至连出租车也没有,运送行李时只好使用马车。轮渡停靠的港口(新港)随时会有几驾敞篷马车在等候。现在那里也有几驾马车,不过好像主要是给游客坐的,当地的人更多的是很现实地乘坐出租车。与德国相同的梅赛德斯E级出租车。摩托车的数量也大大增加了,那引擎声总而言之十分刺耳。这无疑会给岛上的旅游业带来相当大的负面影响。这座岛并不算大,我觉得完全可以禁止摩托车,大家不妨都改骑自行车。自行车又安静,又益于健康。然而不论男女老少,岛上的人们似乎都热爱摩托车,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东驰西骋,吵得人心烦,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羁旅情怀。如果没有摩托车和汽车,这座海岛真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假如我是一个像奥纳西斯先生那样的大富翁,我就会买上许多辆电动自行车,分发给岛民们。我心中暗想。我要告诉他们:“别骑摩托啦,请骑这个吧。”如此一来,既不会有噪音,又不会有汽油味儿,空气也不会污染。反正又不用骑很长的距离,大概也不会有充电带来的不便。然而这种事情是做不到的(理所当然),所以人们像敲打铁盆一般发出夸张的排气声,骑着本田或川崎摩托风驰电掣。在雅典遇到的人们告诉我:“斯佩察的路上还没有跑汽车呢,安安静静的,是个好地方。”看来这个信息有误。还没有跑汽车的,是近旁的伊德拉岛。

不过斯佩察的海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地方尚未改变。海水透明无垠,清澈见底。那是唯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的、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心安的大海。海的颜色与爱琴海的深蓝又有些不一样。走过几座希腊的海岛就会明白,每一座岛上,海的颜色看上去都有所不同。

对斯佩察岛而言有个值得庆幸的消息,就是高级宾馆“波斯多尼亚大酒店”又浴火重生了。那是一家古老而豪华的酒店,位于海港近旁,曾经风靡一时。来自整个欧洲的贵族和名流造访此岛时,都投宿于这家酒店。然而久经风雨,这座海岛日渐萧条,导致酒店无法维持经营,长期休业。当年我们生活在这里时,它已经破败不堪,几乎成了废墟一般。那身姿看上去就像曾经非常美丽,但现在年老色衰、患了痛风的贵妇。如今经过大幅改建,从去年起又作为豪华酒店重新开业了,并设有高级法国餐厅、雅致的SPA,看样子大概有大规模的资金投入。这次很遗憾没能住在那里,仅仅见识了一番大堂,看上去的确是一家漂亮舒适的酒店。只可惜十月即将过半,大门口和大堂内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向前台的女子一打听,她说:“到了本周末就开始放假了。要恢复营业,得等到明年四月。”想必在旺季里会呈现出一派优雅的兴隆景象吧。很想在那样繁华的日子里再来这座海岛探访一次。回想起来,我总是在淡季来到这座岛上,简直就像专门选择卸妆的时间去拜访女性一般……

我投宿的叫“阿尔玛塔”的小巧的精品酒店(这种类型的酒店从前是没有的)也一样,据说我们是这一季最后的房客,员工们差不多开始准备歇业了。此外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游泳池里的水抽干了,帆布折叠椅子收了起来,遮阳伞已经叠整齐,餐具也收拾完毕。前台殷勤热心的青年(看来是家族企业)声称“你们是最后的来宾”,赠送给我们一瓶上等红葡萄酒,是科林斯近郊产的葡萄酒,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后来一喝,非常美味)。到了下周,这座岛上大半的餐厅和酒店只怕都要关门歇业了吧。夏季里来这座岛上打工的许多人都将撤回本土,于是海岛会变得万籁俱寂。遗憾的是,唯独摩托的排气声好像不会消失。

告别海岛——不管那是怎样的岛——不知为何总是让人依依难舍。如果是斯佩察那样充满了亲切而温暖的记忆的海岛,就更是如此。跨过在波浪中摇晃不定的舷梯走上渡船,坐在塑料座椅上,然后耳畔响起引擎声。渡船缓缓地掉头,船首对准海面,慢慢地驶出码头。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只黑狗立在码头前端,伸出红色的舌头,久久地守望着远远离去的船影。那也许是这只狗的习惯,也许它是一只非得目送船儿离去不可的狗。反正隐隐约约就是有那么一种习惯的氛围。不过狗儿很快看不见了。人们挥手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街市越来越小,山脉变成了一条淡淡的遥远的轮廓。没过多久,海岛也被水面上漂浮的形状不定的烟霭静静地吞没。无论怎样凝目注视,余下的也只有海平线了。甚至连那座海岛作为实体存在于那里的事,也变得捉摸不定起来。就连长年生活于斯的人们的身姿,存在于斯的绿色松林和老造船厂,海滨热情好客的海鲜餐厅,重新装修过的豪华酒店,伸出舌头为渡船送行的狗,现在都仿佛不再是现实的存在了。

下次造访这座岛屿又将是何时呢?不,或许此生再也不会重游这里了。当然,前往某地时顺便一游这种事,大概是不可能发生在海岛上的。我们要么下定决心重游这座岛,要么再也不会来了。非此即彼,没有中间选择。

三小时后轮船抵达比雷埃夫斯港。我肩扛着行李,脚踏着坚实的大地,又回归到日常的延长线上,回归到我自身所属的原来的时间性之中——总有一天必须回归的那个场所。

〈追记〉

在我那次访问希腊后不久,所谓的“希腊危机”变得严重起来。虽然从我所见的情况看来,并没有那样的苗头。总而言之,我祈祷希腊的人们能重新过上幸福舒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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