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明穿着便衣到了码头边。金江的码头是这座城市粗犷的缩影。码头上长长的、向上延伸的石阶磨损得厉害,这里是江边著名的景点,斑斑驳驳的岁月痕迹遍地。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典型的工业风,线条硬朗,大片水泥灰墙。
此时已经有游客游览此地。江风带着湿润的气息,将他们的吹得衣角翻飞。就在游客人群里,苏见明坐在阶梯一角。他在等人。
David选在婚礼这天上午与苏见明见面。他认为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时候。
两人以人来人往的游客作为掩护的背景,展开特务一样的接头。David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复印件,塞进苏见明手里。
这是当年龙翔广场的施工进度表,上面还有不同阶段的施工负责人,用于调查龙翔广场墙体里的尸体。
苏见明翻看着,淡淡问:“杀了刘明利一家的武庆人呢,还有没有线索?”
听到“杀”和“刘明利”这两组字眼,David缩起肩膀,他摇了摇头:“查不到了,还有……他们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作为黎志田系统里可悲的弱点,David已经很尽力了。
苏见明深知这一点,他起身准备离开。David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惑:“你手里有足够的东西把他抓进去吗?”
“会有的。”
“什么时候?”
“你别管了。”
苏见明低头看向David,嘱托道:“到此为止,咱们别见面了。”
David有些蒙,感觉总之不是好话,应该是预示自己会遇到危险。他还想问什么,但被苏见明的一句话堵回来了。
“新婚快乐。”苏见明说。
还有10分钟就是10点,黎莎和David的婚礼即将准时举行。
与其说这是一场婚宴,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次华丽优雅的私密社交场合。迎宾台签到处,没有客人给现金红包,那样就是普通的婚礼。宾客们签下名字,接待者便会与他们商量,然后在每个人的名字旁写下一个具体时间。等到了约定时间,客人再和新人单独晤面,送出礼物。
此时,黎志田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仪式开始。黎志田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他穿着一套的深蓝色燕尾服,剪裁精细,修饰出他挺拔的身姿。一枚镶钻的领带夹固定住领带,使其在他胸前保持恰当的弧度。黎志田看向窗外,酒会现场已经人来人往。他看了看表,该下去了。
突然,敲门声响起。黎志田打开房门,果然是刘锋站在门口。但他双手握在身前,沉默不语。看着他踌躇的样子,黎志田开口发问:“有问题?”
刘锋犹豫再三:“您……还是自己看吧。”他进门打开电视,插上优盘。黎志田坐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画面,表情阴森起来。
画面上是酒店一个房间的监控画面。一男一女,两个人赤裸地趴在窗台旁,男的耸动着身体,女的则陶醉地发出呻吟。女的是谁,黎志田不认识,而男的,黎志田很熟悉,正是他的好女婿、接班人——David。他俯下身,在姑娘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都笑了,笑得很忘情。
黎志田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在屏幕上肆无忌惮地交媾。许久,他的视线才从屏幕上移开。
刘锋全程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毯。黎总脚上是一双拖鞋,还没来得及换皮鞋。
黎志田拿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一口:“野鸡?”
刘锋摇摇头:“查了下,是个老相好,应该是他出去留学之前,两人就谈朋友,回来不久又勾搭上了。”
黎志田又吸了一口烟,用烟头指着屏幕上David的脸,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刘锋小心地观察着黎志田的反应,连语气都变轻了。
黎志田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给我一份拷贝。”
刘锋并没动作,摆出一副有话却不敢说的样子。黎志田看着他的表情,更加不悦:“还有?”
刘锋拿出另一个优盘插到电视上,屏幕上播放起一组照片。黎志田盯着屏幕,眼睛里的光从惊讶转变为了愤怒。
照片是偷拍的,很模糊,但仍然看得清。一系列照片清晰地显示,David和苏见明在进行频繁的见面。
“在查什么?刘明利?税单?”黎志田问。
“不,”刘锋摇摇头,“不止。”
“不止?”
“还有龙翔广场的档案。关于墙里的那个……”
话没说完,刘锋噤声了,黎志田愁眉闭目,思考着。黎志田已经给过David一次机会了,但他还是选了苏见明那边。这显然已经触犯到黎志田最大的痛点。
可是,今天是David和黎莎的婚礼。
黎志田思考了片刻,决定再给David找一个借口。
“可能只是和苏见明接触。”黎志田说,“等婚礼结束,再找他谈谈。”
如果David只是和警方接触,不涉及郑刚,就还有回旋的余地。黎志田想。
对此,刘锋不敢说话。
楼下宾客的欢笑声越来越大,但都砸在玻璃上,变成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套房里,只能听见黎志田手上香烟的燃烧声。“有话就说。”黎志田突然睁开眼,对刘锋说。他的声音里能听见压抑着的怒火。
刘锋:“我有点担心。”
黎志田沉吟:“担心什么,看紧他。”
然后黎志田闭上眼睛,像是在做很艰难的决定。
刘锋犹豫地问道:“婚礼……”
黎志田睁开眼,站起身。他整了整礼服,精选的高级面料泛着光:“照旧。”
黎志田认为,在女儿黎莎记忆里,应当有一个快乐的婚礼。
他起身往外走去。
2富丽堂皇的大堂里,回荡着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宾客们表情肃穆,站在台下两侧,静静地等待着新人的出场。
在众人的目光中,黎志田挽着黎莎出场,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新郎。他们走到一半时,天空中有粉红的花雨落下。在漫天的粉红中,黎莎像一个高贵的公主。
黎志田看着前方,眼里有光在闪烁。他偏过头,低声对女儿说道:“莎莎,以后,你要让自己幸福。”他握紧了女儿的手,“你可以一生不问世事,可以没有成就,但,你一定要让自己幸福,哪怕是最傻逼的幸福。”
黎莎看看父亲,认真地点头:“爸,你放心。”
这条通道仿佛无比漫长,黎志田走到David面前,看着女儿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无比耀眼,他自豪又有些感伤地靠近女儿耳边:“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他轻轻地把女儿的手放在David手上。他的眼神没有异样,仍然对女婿微笑着。
宴席中传来阵阵掌声与欢呼。
主持人把麦克风递给黎志田,请他致辞。
黎志田接过麦克风:“亲爱的女儿莎莎,”黎志田顿了顿,“今天,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你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刻。我感到无比荣幸和欣慰,能够在这个时刻站在这里,为你送上最深切的祝福,见证你的幸福。”
黎莎看着黎志田,抑制不住泪水。
黎志田继续说着:“莎莎,今天你将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将要面对许多新的挑战。我知道你将会是一个优秀的女儿,一个称职的母亲。”
黎志田没说惯常会提到的:“一个合格的妻子。”他在说这话时,目光移到了David身上,David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回以坚定的目光。
“在婚姻中,你们需要相互理解、包容和支持。在相互扶持的旅途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挑战,都需要用行动去证明你们的爱情……”他说完,又感谢了一通亲朋好友,接着现场音乐再次响起,欢呼声、鼓掌声雷鸣般响起,气氛达到顶点。
David牵着黎莎向舞台一角走去,到了切蛋糕的环节。三层白色蛋糕上方,扎着一朵鲜红色的绸带,做成盛开的玫瑰,孤零零地鲜艳着。黎莎拿起蛋糕长刀,David双手握住新娘的手,两人要从最高一层切开这座雪白的蛋糕塔。
David调整着发力角度。他向前一步,却正好踩在黎莎的裙摆上。David想扶住桌子,蛋糕却突然向桌边倾斜而去。紧接着,巨大的蛋糕如大厦般轰然倒塌,糖霜像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
黎莎惊呼一声,人群哗然。这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David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主持人也吃惊不已,正在他想着该说什么的时候,黎志田做了个手势。“David,我知道你今天很激动,”黎志田笑着上前打圆场,“这个蛋糕,就别分了,回头我让人给你们补一个更好的。”
David看着和蔼的岳父,一时语塞。黎志田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众宾客道:“小插曲,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今天就当提前演练了。”
众人大笑,又报以一阵热烈掌声。
欢庆的氛围里,David看着岳父。
这瞬间,作为弱点的David恍惚地生出一种感激和愧疚。愧疚自己向苏见明透露了些不利于岳父的事;而感激则更加深刻,他恍然发现:黎志田,改变了他的命运。
的确,黎志田即将改变David的命运。
3车里,李惠琳的手机播放着热搜上实况转播的黎莎婚礼视频,她看到David把蛋糕切倒了的那一幕,笑出了声。
视频播放结束的时候,车正好停下。
根据David给的材料,苏见明三人找到了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建筑工地。工地里,裸露的钢筋水泥如巨兽的骸骨,几栋未完工的大楼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几辆挖掘机在土石中蛮横地穿梭,空气里到处都是噪声和尘土。在建筑工地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猪圈和一小片菜地。
养殖老板是个佝偻的小老头。苏见明看到他提着一个肮脏的桶,把里面的泔水倒进食槽里,剩下的再倒进菜地。
苏见明的眼神收了回来,继续跟着一个脖子上文着龙的建筑工,穿过一排排集装箱式的临时房屋。这些房屋外面挂满了乱七八糟的换洗衣物,展示着一种没有隐私的生活方式。身前脖子文龙的建筑工扔给他们一人一个黄色头盔,他们戴上,头盔系带油汪汪的,泛着不知由多少人、多少层汗混合出来的老味。孙鹤阳闻着这种味道,几乎要呕吐。
在苏见明身后,李惠琳仔细地观察着。放眼望去,工地上的工人倒没有什么安全措施,这些经验丰富的建筑工嘴里叼着烟卷,早已在这样的危险环境中游刃有余。
建筑工带着他们推开一扇门。
正值中午午休时间,在屋里吃饭的人,正是曾经打过照面的经理徐德发。
徐德发依旧喝水一样喝着白酒,看到苏见明一行人进了门,将一口酒吐回到缸子里。
徐德发对着苏见明发问:“你们怎么晓得我这个工地的?”
苏见明笑笑:“我有我的办法。”
他在屋里逡巡,不时看看墙上的施工进度表,还有一些通知和照片。
徐德发:“还来做啥子,耍吗?”
苏见明走到门口,向外望,烈日下,工地上还有不少人在忙碌。
工人们一个个表情相似,麻木、沉默、冰冷。
苏见明回头看着徐德发,说道:“我就是来问你一句话。”
徐德发:“说嘛。”
苏见明:“你们,都是来自武庆的吧。”
徐德发虎躯一震,愣在原地。
苏见明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天在医院大厅里,他看见的一个打电话的中年汉子,正是徐德发。
徐德发:“是,怎样?”
苏见明:“没什么,我就是确认一下。走了。”
徐德发:“老子说了,那具尸骨跟老子没得关系。”
苏见明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审视着徐德发,半晌道:“我会查出来。”
他声音不高,但却很有分量。
苏见明三人走出了工地,李惠琳立刻卸掉头盔扔了出去。头盔在地上混乱堆放的电线上滚了几滚,震出一片尘土。李惠琳掏出一张纸巾,用力地在下颌擦拭着:“你相信他说的吗?”
苏见明也摘下头盔扔掉:“相信。”
李惠琳看着他笃定的样子,不明所以:“为什么?”
苏见明看着她:“跟那个徐德发相关的可能性不大,他没必要说谎。”
苏见明指指工地上轰鸣的碎石机。李惠琳看过去,笨重、布满锈迹的碎石机力量惊人,轻松地将一块巨大岩石瞬间击碎。“要是他,更可能直接把尸体碎掉。”
全国最后一个通电的村子,就是武庆。
武庆人,最早来源于那些不受管束的游民。暴力是他们的图腾,血腥是他们的文化,他们身处整个社会的边缘地带。
有一部分武庆人以打鱼为生,比如徐德发。在老家的时候,他每天要放鱼雷炸鱼。他总是喜欢放很多炸药,于是鱼就会被炸成鱼块,天女散花般蹦出水面。徐德发会捡起鱼块,回家做鱼汤。在他看来,炸鱼和砍人没有区别,鱼块和尸体也没有区别。
另外有些人,爱吃蛇鼠虫蜂。他们仰赖自然环境来维持生计。武庆人在岁月长河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规则制度。他们不管什么道德和法律,他们只遵循自己的规则和欲望——弱肉强食,硬碰硬。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黎志田当然知道苏见明去找了徐德发。他对刘锋说:“上回去,是不是有一阵儿了。”
刘锋点点头:“是在刘明利的事情之前。”
黎志田吩咐着:“下午,你去一趟。最近,他们可能又要辛苦了。”
刘锋点点头。在领会黎志田的意图上,他有着极高的悟性。只要老板一个眼神,他便能看透三四步之外的局面。
要是David也能这样多好。黎志田想。
4在装饰奢华的餐厅里,黎志田、黎莎和David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的红油锅底沸腾翻滚着,辣椒、花椒、牛油、豆瓣酱混合出一股奇香弥漫开来,让人垂涎。但房间里却丝毫不觉得热,空调冷气开得恰到好处。
黎莎摸一摸挺着的肚子。她的肚子已经开始隆起,像一座小山丘。黎莎放下筷子,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黎志田温和地看着女儿,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放松,像是从战场上暂时休息下来。他语气温柔:“时间快到了吧?准备什么时候住到医院去?”
黎莎掏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照着擦了擦嘴角的红油:“我不想去医院,我就想在酒店。”
David语气关切:“莎莎,别任性,那怎么行?”但他的话没有换来好的结果,他看到黎志田看向他,眼神冷漠,像在看一只动物。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鬓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张钉板上,而一旁的黎莎似乎对两人的关系毫无察觉。
黎志田再次看向黎莎,目光瞬间切换温柔:“也不是不行,把设备和医生护士搬到酒店来。”
黎莎看着父亲,眼里有光:“爸,可以吗?”
黎志田笑笑:“记住,如果付钱就可以买来舒心,那就这么做。”
黎莎笑了,她看向David,后者连忙在脸上挤出虚伪的笑。
黎志田看着这对小夫妻,语气温和地结束了这顿饭:“莎莎,你先回去休息,我跟David谈点工作上的事。”
David目送黎莎的背影离开,接着有些尴尬地看向黎志田,赔笑。他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袭来。黎志田对女儿有多温柔,对其他人就有多残忍。这一点,David很清楚,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黎志田仿佛感慨:“我们这些人,出来做事,坑蒙拐骗,玩女人,没问题,我也一样。”
David细细听着,面色凝重。
黎志田接着说:“合作伙伴、酒肉朋友,喝酒喝到睡一张床,我可以骗。但是——”
黎志田停顿,强调:“要是别人真正信任你了,把你当亲人了,哪怕他是一个扫地的,到死,我都不会去背叛他。这叫忠诚,是我的底线。”
David浑身僵硬。
黎志田平静地说:“明天,我会派你去洛杉矶出差。你给我在那里待三个月。之后,我会给你一笔钱,然后,你给我消失。”
他一挥手,就像要从这个世界上抹掉David的痕迹。
David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莎莎呢?我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
黎志田干脆地打断他:“你不再是了。”
黎志田从身后拿出一个文件夹,一语不发地放在桌上。
咯噔,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一鞭子抽在David身上。
他打开文件,不由得呆住了。里面是他和那个老相好偷情的画面,还有长焦偷拍到的照片,是他和苏见明在码头交接的画面。
还有,David藏在鞋盒里的手机。
看着自己的这些“罪证”,David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本能地想解释。但刚张开嘴,就被黎志田堵了回去:“你给我闭嘴,仔细听着。”
David面色苍白,喉咙被恐惧紧紧扼住。
黎志田回复了平静,说:“我给过你机会。”
David看着手里的照片。他还是想不明白,黎志田怎么能发现自己做的这些事,自己明明加倍小心了。
黎志田起身,最后一次警告他:“今天说的一切,不要告诉莎莎。要是敢跟她透露一个字,你知道会怎么样。”
他从David手里抽出文件夹,转身离开。
David一个人在桌前坐着,许久。
他离开的时候,眼神已经从惶恐,变成了平静。
同一时间。
苏见明和郑刚坐在在书房里。房门是关着的,自从郑刚正式退位后,他和苏见明的工作就在家里书房进行。
只要一关上门,何秀丽也就很有默契地不去打扰这对父子的工作。
书桌上那盏墨绿色的台灯亮着,郑刚翻看着David所给的材料,他摇了摇头:“我说了,你这么用这个David,没什么效率。”
苏见明坐在书桌对侧,看着父亲:“那您说该怎么用?”
郑刚摘下眼镜:“我要是你,会想办法让黎志田知道,我们和他女婿底下有往来。这样他就会有所行动,David会狗急跳墙,你就会有更大的料到手。”郑刚看着儿子垂下的头,“你应该也能想到这些。”
苏见明摇摇头:“道理我懂。可是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郑刚冷笑着仰头靠在椅背上:“别低估黎志田,他既是老狐狸,狡猾得很,也是蟑螂,很难灭。就算你不这么做,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你信不信?作为警察,你应该比敌人想得更远才行。”
苏见明一愣。刹那间,有一扇紧闭的门在他的意识中缓缓开启。
郑刚提醒他:“保持和David联络的通道,我估计很快他就会找你。”
5今天的起居,黎志田依旧保持着习惯。
随机的楼层,随机的房间号,住在哪一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时已经临近午夜。黑暗中,黎志田躺宽大的床上睡着。他枕边是那根起家的棒棒。一切如常。
直到12点36分。
床头电话突然响起,黎志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但并不出声,静静地听着对面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外地口音:“跟你确认哈,是3105吗?你叫的麻辣烫外卖到了,你下来取一哈嘛。”在电话里,还能隐约听到酒店大堂的背景音乐。
黎志田还没有清醒。
那个声音还在对面喂喂地叫着。
黎志田仿佛明白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拨错号了。”
接着挂了电话。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顶层。电梯里是两个送餐外卖小哥,每人手里提着两个袋子。
他们一高一矮,身着配送制服,都戴着棒球帽和口罩。
他们把袋子放进垃圾箱,在角落里用镭射笔照酒店摄像头,破坏摄像头的成像。接着迅速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3205房间门口。
两个外卖小哥在门口停了下来,他们目光交会,互相点了点头。高的那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磁卡,轻轻接触感应区。“哔”的一声轻响后,门锁打开了。
房间内的天花板闪现了一秒钟走廊的亮光,复又回归黑暗。
两个外卖小哥手里拿着利刃,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
卧室里伸手不见五指,二人静静等待着,等着眼睛适应黑暗。
室内慢慢清晰起来,二人能隐隐看到床上隆起的被子,似乎还在一起一伏。
二人从两个角度逼近床上的人。
他们再次眼神交会,彼此做最后的确认。
高个子举起了刀,矮个子同一时间一把掀起被子。
高个子一刀插了下去,他们默契地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但令他们惊奇的是,被子中并没有人,只有叠在一起的几个枕头。
二人机警地闪开,四下观察。没有黎志田的身影,窗帘后、衣柜里都没有。
矮个子向高个子示意,关着的洗手间门下露出一抹亮光,二人悄悄走向洗手间门口。
在洗手间内,黎志田正对着门而立。他已经能听到他们踩在地毯上的声音,也能听到他们无法掩饰的急促呼吸。
黎志田赤着脚,运动短裤,上身穿着衬衫。
衬衫没有扣,露出腹部陈旧的骇人的疤痕。他的手里有一把锋利的虎牙战刀,杀伤力彪悍,刀柄上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刀刃间几条霸道的放血槽正蓄势待发。
黎志田像一个无数次卫冕的拳王,等待他的对手。或是一头猎豹,等待猎物靠得足够近。
双方,三个人,仿佛隔着门对视着。
门外,矮个子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门把手,一寸一寸地旋转。
门内,黎志田盯着门把手缓慢旋转,当把手转到最下方的时候,他估算着方位,朝门板正上方一刀狠狠刺出。
“嘭。”
门板破裂,虎牙从门板后钻射出来,一刀穿透了矮个子的脖子。
鲜血嘶嘶地喷溅出来,旋转地射在高个子的脸上。
杀戮让黎志田兴奋起来,胳臂上的肌肉线条交缠成扭动的蛇。透过门板上的洞,可以看见高个子的满脸惊恐,但他的神情正在给黎志田提供巨大的快感。
又一刀从洞里探出,高个子倒在地上,捂着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嘴里发出因疼痛和恐惧产生的沉重的嘶吼。
门开了,黎志田微笑着看着他。
又一刀。
高个子彻底停止了动作。
两个小时后,几个工人进入了这间卫生间。他们穿着明黄色的胶皮雨鞋和胶皮围裙,戴着口罩,像是实验室里的科研人员,只是他们的工具是砍刀、电锯以及敲碎人骨的斧头。他们开始肢解那两个外卖杀手,胶皮围裙上溅满还有余温的血液。这里成了一间屠宰场。
当最后一只胳膊被装进黑色垃圾袋。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清理满地的血迹。花洒打开,强劲的水流把血冲成为淡红色液体,一滴不剩地进入地漏。他们又用专业的清洁剂仔细擦拭,如同极其敬业的家政服务公司。
起居室里,黎志田坐在沙发上。
他刚洗了澡,正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表情神清气爽。
房间里,落地灯幽幽地亮着,厚窗帘已经打开,窗外的夜景显得房间很开阔。落地窗外,江面平静如镜,映照着夜空中的星星点点。
黎志田身后站着刘锋和唐大年。
黎志田回头,扔下毛巾:“David人呢?”
刘锋立刻回答,没有半点迟疑:“在春意路大排档。”
卫生间里,几名工人完成了工作。他们脱下了橡胶服,站在门口等待。刘锋交代了几句,便示意他们离开。
起居室里没人说话,只有卫生间传来的水滴声。
“我去处理吧。”一直在边上沉默的唐大年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
黎志田看着他,戴上腕表,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件事,我自己来。”
刘锋迟疑地说:“是不是再调查一下?”
“除了他还有谁!?”黎志田终于按捺不住,喊出来。
他把茶几上的一摞房卡拨到地上:“还有谁?”
刘锋没话说了。
黎志田语气肃杀:“能拿到这张卡的人还有谁?莎莎身边也不能有这么颗定时炸弹。”
黎志田穿好了衣服,头发已经干了,他抹了点油梳好,回头问道:“莎莎在哪儿?”
刘锋愣了一下:“在酒廊,要和她说吗?”
黎志田摇摇头:“她不用知道这些。”他走了出去。
酒店的酒廊里,零星的杯碟声响着,咖啡香草和鸡尾酒的味道还留在空中。过了子夜的行政酒廊里,灯光不再如昼,只有一盏水晶吊灯亮着,在大理石地面上洒下微光。
黎志田步调缓慢地走进酒廊。此时黎莎坐在落地窗前,面前摆着一杯果汁。黎志田在她身旁坐下,语气关切:“这么晚还不睡?赶紧休息吧。”
黎莎看着他手上被碎玻璃划出的痕迹,似乎明白了一切。她盯着父亲的双眼:“出事了,对吗?”
黎志田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黎莎缓缓低下头,黎志田将他抱进怀里,等着她调整情绪。父女二人坐得很近,但黎莎却觉得黎志田很远,他们之间像隔着一条河,一道无法打通的壁垒或鸿沟。
黎莎很早就知道,她或许永远也无法了解她的父亲。她抬起头看着父亲:“David有情况,对吧?”
黎志田沉默片刻,点点头,满脸悲哀。
黎莎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恐惧,她下意识摸了摸待产的孕肚。
“爸爸会按自己觉得好的方式来处理,你同意吗?”黎志田轻声说,仿佛在哄一个婴儿入睡。
黎莎眼中含着泪。
她并不同情David,事实上,她认为出轨的男人都该死。但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很可怜,有这样的父亲,诞生在这样的家庭,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她早已体验过了。
黎莎点点头,她还是认为David理应受到惩罚。
黎志田把纸巾递给黎莎:“别哭,对孩子不好。”
别哭,你是我黎志田的女儿。
6一场暴雨就要来到金江。
每当这个时候,苏见明都认为自己能感觉到大地震颤着,像一个马上要分娩的母亲。风突然变得很大,孤零零的广告牌在街边摇摇欲坠,江面上的船只也摇晃着。
苏见明和李惠琳在老地方等待着David,苏见明又冒险联系了一次David,想要多要些徐德发那些人的信息。
但他们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无奈,他们只能回到不远处李惠琳的江上旅馆里避雨。他们进了房间,房间轻微地摇动着,天花板上的灯晃出斑驳的光。
苏见明打开电脑,他的双眼紧紧锁定着电脑显示屏。画面正中闪烁着的红点标志着David此时此刻的位置。
这是之前郑刚特批的,对David手机信号的追踪。红点的位置很稳定,在整个城市脉络中,如一个寂静的坐标。
“别那么紧张,他可能只是为了躲雨才没来。”李惠琳从背后递来一杯温开水。
苏见明接过,两人手指相碰,杯子和手的温度给了苏见明一股温暖的力量:“谢谢。”
苏见明喝了一口,他想起无数次梦魇惊醒时,何秀丽递给自己的温水。只是现在,身边是李惠琳,眼前的也并非梦魇。
从昨天开始,苏见明和李惠琳就监视着David的位置,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苏见明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他耳边不断响起郑刚对他说的话:“别低估黎志田……就算你不这么做,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你是一名警察,你应该比敌人想得更远才行……”
苏见明呆呆地看着屏幕,他站起身,踱步两圈,拨通了David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良久。
舷窗外,江面的风浪渐渐大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条街上只剩下一家大排档仍然倔强地营业着,其余店家无不早早打烊歇业,为了躲避即将来到的暴风雨。David上完厕所回来,有些不稳地坐下。他看着苏见明的电话,皱着眉,把手机调成静音。
David猛灌了两口酒,捂着发痛发紧的头。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不行,他还年轻,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他需要找到生机。
桌子上已经放了三个空瓶,David倒干了瓶里的啤酒,他一个人闷闷地喝着。
还能去找谁呢?David拿起手机,看着苏见明的名字,在手机上,他标记为一个字母“S”。
没别的办法了,就这么办。
David撑着桌面,准备起身。
一阵风从对面吹过来,桌上的小票已经不知道被刮去哪儿了。风把几片枯叶挂到他的西服上,David嫌弃地把它们撇开,树叶飘向隔壁桌,那里坐着一帮小痞子,正带着姑娘喝酒撸串。
一个染着黄毛、面目凶狠的汉子朝David骂骂咧咧。他看起来刚刚二十岁,血气旺盛得过了头,魁梧的身上穿一件破旧的度假衬衣,花里胡哨。
“你看你妈呢?老子的女人是你能随便看的吗?”黄毛汉子嘴里嚼的饭菜喷了出来,喷到了David的衣服上。
David已经不太清醒了,嘴里发出嘟囔的暗骂。
黄毛汉子这种人,最看不惯嘟囔的暗骂。
于是,黄毛汉子对着桌角敲碎一个空瓶,拿着尖锐的碎酒瓶朝David走来。他突然一脚踹掉David面前的折叠桌,对他厮打起来。
在这些瑟缩在城市阴影中的生物世界里,只有此刻,是他们人生华丽的片段。
众酒客起哄,店家看不下去了,拉住了黄毛。黄毛汉子挣扎着,嘴里不停地骂着:“你给老子等着。”
江上旅馆,苏见明和李惠琳对视一眼,担忧的火苗在他的眼里静静燃烧起来。
李惠琳疑惑起来:“怎么了?”
“不对,”苏见明没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重复喃喃着,“不对。”
李惠琳正想追问,但突然,他们看到屏幕上的红点开始移动。
“他过来了,在向我们约的地方走。”李惠琳松了口气。
苏见明噌地趴到屏幕前,像是要钻进去追逐移动着的红点。
苏见明:“走。”
李惠琳也反应迅速,他们瞬间冲出房门。
一场倾盆暴雨,即将到来。
7马路上,David开着跑车停在红绿灯前。身后,几辆摩托车的轰鸣声陡然响起,他们呼啸着从两侧越过他,拦在跑车前。
David皱眉,他看着眼前摩托车上的人回头。他看向David,幽灵的眼神透过头盔射出来,是那个黄毛汉子。
他搓着两个指头,做出点钞票的意思。
接着,这些摩托车开始在跑车周围来回穿梭,仿佛一种仪式。车身上闪烁着点点金属寒光,仿佛在警告David不要试图反抗。
David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叫道:“你们想要多少?”摩托车上的人们看着钞票,一边欢呼着,一边簇拥着跑车拐入一条狭窄的街道。David看着越发逼仄的道路,不由得警觉起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手机,想起苏见明。
苏见明是他遇到危机时,最后的希望。
但他见不到苏见明了。
城郊高速上天空空旷,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苏见明和李惠琳坐在吉普车上,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定位信号。雨仿佛无数根箭矢,落在挡风玻璃上。
苏见明他打开车窗,雨水倏地灌进来。他把警车灯放到顶棚上,警灯亮起,发出鸣笛声。这场雨声势浩大,仿佛不管是污垢还是罪恶,都要冲刷殆尽。
四分钟后,两人来到一个垃圾处理厂。苏见明指着手机上的红点:“就是这里。”
两人跳下车,冒着雨朝垃圾场里跑去。雨下到最大的时候了,苏见明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随着跟踪器的接近,苏见明的手机发出越来越急促的报警声。
二人跑到一个垃圾处理厂。
这里阴暗湿冷,即便是大雨,也掩盖不了腐朽、酸臭和未知化学物的气味。
苏见明大喊:“David你在哪儿?David?”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很微弱,他们四下寻找着。
良久,没有动静。苏见明观察着四周,突然发现了什么。David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垃圾堆的顶部,面板发出微微的光。
破败的建筑工地里,一盏灯在雨夜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工地角落里的猪圈,几头猪正趴在地上休息。猪圈墙上,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涂鸦。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猪不断地在猪圈里打转,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黄毛汉子等人架着惊慌失措的David,他整个被绳子捆绑着扔进猪圈里一个仓库样子的房间。
David一头栽到混合粪水的泥地上,耳边的苍蝇立刻嗡嗡地飞来。黄毛汉子在David脸上啐了一口,把他的钱包抢了过来,还有他腰间那根爱马仕皮带。
“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David发出绝望的怒吼。
黄毛汉子得意地回骂:“我管你他妈是谁。”
David气极反笑:“你们每一个人我都记住了!你们会死得很惨!”
黄毛过来,将一条胶布贴在他嘴上,David嘴里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
铁门开阖的响声切断了David的声音,黄毛等人咣地关上门,上了锁。
David的世界,一瞬间变得黑暗。
黄毛等人走出了猪圈,大摇大摆地走向一辆破面包车,车子看起来已等候多时了。车门的铁皮外壳上,是无数敲打、刮擦的伤痕。窗户上沾满了泥垢,看不清车内的情况。
车门缓缓打开,是徐德发,他朝黄毛等人挥了挥手。
徐德发拽出一个破布袋,从里面掏出两瓶白酒、扳手、螺丝刀,还有几本存折。他给每个人发了一支烟,接着喋喋不休地说起安排:“都喝一点,六子喝半瓶;酒后斗殴,斧子、扳手这些是平时工地上用的,所以摩托里有,顺手就抄起了。刀子等会儿是给他手里拿的;六子八到十年,你们几个一到三年;折子都看一下,看了我收走……”
黄毛也就是六子腼腆地笑了,他接过存折翻看:“我老汉下礼拜修房子,你给派几个人招呼哈嘛。”
徐德发抽回存折,在六子脑袋上扇了一下:“哈妈批的,300万!你还操心锤子修房子。”他把破袋子藏进副驾驶的座椅后面:“赶紧去准备。”他表情不耐,像是打发几条狗。
几人点头称是,接着迅速消失在雨中。
一顶黑伞躲在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等到众人走了,伞盖便缓缓移动,向昏暗的工地猪圈走去,远处依稀看得见城市灯火。他走到仓库门口,收起了伞,从外面拉开锁。
来人摸进铁门,再次从里面关上,又拉动开关,一盏简陋的白炽灯泡便亮了起来。倒在地上的David已经有点缺氧,昏昏沉沉醒来,眯着眼看来人。
是黎志田。
David看到他,眼前一亮,找到救星一般,嘴里呜呜作响。
黎志田没有理他,他一步步地操作着,仿佛进行着一套完整严谨的工序。
他不慌不忙地脱掉西装,叠好,挂在横贯房间的铁丝上。
他脱掉皮鞋,找了块干净地方放好。又从随身带的大包里,翻出一件明黄色的从头到脚防护的塑胶连体工作服穿上。
他带上覆盖整个面部的防护屏板,戴上手套。
最后,他从包里摸出一把巨大的扳手。
David嘴里呜呜的声响慢慢低了下去,眼里先前的光亮凝结成恐惧。
他终于反应过来,黎志田不是他的救星,是要送走他的阎王。
黎志田看着那只扳手,像面对阔别已久的老伙计,他在手里掂了掂扳手的重量,接着一步一步向David走来。
David看着这个自己叫作“父亲”的男人,说不出一句话,恐惧已经将他淹没。
他被捆成粽子一样的身体扭曲着。
来不及呼喊,黎志田一扳手砸在David的面门上,一片血雨飞溅在防护面板上。
他那张英俊的脸瞬间就塌陷下去。
又是一扳手,这一下劈在他的额头上。
一下,又一下。鲜血如喷泉般溅射在黎志田的防护服上,扳手与骨头碰撞的响动被掩埋在屋子外面的雨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黎志田终于住了手。他站起来,扔掉扳手,看着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和遍地血污,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换上来时的装束,看到白色袖口沾到一点污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打开铁门,养殖场的小老头已恭候在门外。小老头往里瞥了一眼,只是笑了笑,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黎志田鼓励似的拍了拍小老头消瘦的肩膀。
小老头佝偻着腰点点头,钻进门里。
黎志田拿起伞,向外走去。
突然,他弯下腰,干呕起来。
大雨还在继续,在冲刷着黎志田作案的痕迹。
肮脏的养殖厂房里,头骨被敲碎的David还睁着眼睛,似乎在期待苏见明最后时刻的救援。
但直到四个小时后,苏见明才找到他。
找到他破碎的尸体。
这,是另一个过河之卒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