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凿齿因著《汉晋春秋》而留名于后世。此书是他得罪桓温后才撰写的,但在此前他在士林中已有不错的声誉。《晋书》卷八二《习凿齿传》:
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也。宗族富盛,世为乡豪。凿齿少有志气,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江夏相袁乔深器之,数称其才于温,转西曹主簿,亲遇隆密。……时清谈文章之士韩伯、伏滔等并相友善,后使至京师,简文亦雅重焉。既还,温问:“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见。”以此大忤温旨,左迁户曹参军。时有桑门释道安,俊辩有高才,自北至荆州,与凿齿初相见。道安曰:“弥天释道安。”凿齿曰:“四海习凿齿。”时人以为佳对。
习氏博学洽闻,以文笔著称,与清谈文章之士相友善。这本是魏晋名士的一般形象,并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地域背景。《世说新语·言语》篇:“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刘注引《中兴书》:“伏滔,字玄度,平昌安丘人。”平昌属青州。习凿齿是襄阳人。襄阳属荆楚之地,所以王中郎让他们二人互相辩驳。《世说新语·排调》篇:
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雠!”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刘注:“《小雅》诗也。《毛诗注》曰:‘蠢,动也。荆蛮,荆之蛮也。猃狁,北夷也。’习凿齿,襄阳人。孙兴公,太原人。故因诗以相戏也。”
从历史上看,荆州属于比较落后的地区,所以孙兴公要拿习凿齿的“荆蛮”背景开玩笑。虽然如此,但是习凿齿实际上没有什么荆楚地方特色。他的清谈水平并不比最先进的中州士差。《高僧传》卷五《释道安传》称习凿齿是“锋辩天逸,笼罩当时”。
落后的“荆蛮”地区为何会出现一位清谈水平不输中州士的人物呢?这或许可以从襄阳的特殊性上考虑。《三国志》卷三九《蜀志·马良传》:“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由此可以感受到汉末襄阳地方社会中弥漫着的人物品评风气。回顾历史,在习凿齿以前,襄阳也出过有名的清谈人士。《三国志》卷三七《蜀志·庞统传》:
庞统字士元,襄阳人也。少时朴钝,未有识者。颍川司马徽清雅有知人鉴,统弱冠往见徽,徽采桑于树上,坐统在树下,共语自昼至夜。徽甚异之,称统当为南州士之冠冕,由是渐显。后郡命为功曹。性好人伦,勤于长养。……吴将周瑜助先主取荆州,因领南郡太守。瑜卒,统送丧至吴,吴人多闻其名。及当西还,并会昌门,陆绩、顾劭、全琮皆往。统曰:“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谓全琮曰:“卿好施慕名,有似汝南樊子昭。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绩、劭谓统曰:“使天下太平,当与卿共料四海之士。”深与统相结而还。
庞统好品评人物的习气完全是汉末中州名士的风格。我们再看襄阳的其他类似人物。《三国志》卷四五《蜀志·杨戏传》注引《襄阳记》曰:“习祯有风流,善谈论,名亚庞统,而在马良之右。”按此,习桢、马良也都是清谈人士。习温,《三国志》无传。《三国志》卷六一《吴志·潘濬传》注引《襄阳记》曰:“襄阳习温为荆州大公平。大公平,今之州都。”“大公平”、“州都”即州大中正。又,《太平御览》卷四四四引《襄阳耆旧记》曰:“潘濬见习温十数岁时,曰:‘此儿名士,必为吾州里议主。’敕子弟与善。温后果为荆州大公平。”(1)习温年轻时就表现出了能当“州里议主”的潜质,当属清谈名士无疑。
地属“荆蛮”的襄阳,从汉末到东晋,一再出现清谈名士。这当与襄阳的地理位置有关。二十多年前,我在讨论南阳士与中州士时曾指出,南阳虽然属于荆州,但因为南阳紧邻中州,南阳士与中州士,特别是汝颖士风格完全相同,不妨说,南阳士也是中州士。(2)襄阳紧邻南阳,“本楚国之北津”(3)。可以说,襄阳就在中州边上。因此士风接近中州也可以理解了。
汉末,中州大乱,刘表立足襄阳统治荆州。《三国志》卷六《魏志·刘表传》注引《英雄记》曰:“州界群寇既尽,表乃开立学官,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等撰《五经章句》,谓之《后定》。”《三国志》卷四二《蜀志·尹默传》:“尹默字思潜,梓潼涪人也。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默知其不博,乃远游荆州,从司马德操、宋仲子等受古学。”主持荆州学校的司马德操是颍川人,宋仲子即宋忠,是南阳人。綦毋闿可能也是颍川人。(4)他们都是中州士。荆州学校实际上就是由中州士建立的。襄阳学校建立后,“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5)襄阳成为当时的学术中心,这对襄阳本地的士风自然会有重要影响。如前所引材料,庞统最早知名就是因为被中州士司马德操称为“南州士之冠冕”。刘表在襄阳统治长达十九年。这段时间襄阳社会是相当稳定的,这是办学的必要条件。
刘表以后,襄阳被曹操占领。此后襄阳一直为北方政权控制。《晋书》卷三四《羊祜传》:“帝将有灭吴之志,以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假节,散骑常侍、卫将军如故。祜率营兵出镇南夏,开设庠序,绥怀远近,甚得江汉之心。”《水经注》卷二八沔水:“建安十三年,魏武平荆州,分南郡立为襄阳郡,荆州刺史治。邑居殷赈,冠盖相望,一都之会也。城南门道东有三碑:一碑是晋太傅羊祜碑,一碑是镇南将军杜预碑,一碑是安南将军刘俨碑,并是学生所立。”按此,自羊祜始,西晋的襄阳一直是有学校的。吉川忠夫据此认为:“襄阳这一城市,继承了东汉末期以来的文化学术传统。”(6)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可以推测,一直在北方政权控制下的襄阳学校所传授的知识还是来自中州地区,而与“荆楚”无关。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山简出镇荆州。“于时四方寇乱,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惧。简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7)可知此时的襄阳依然是和平的环境。东晋,释道安为躲避北方战乱,南下襄阳,在此著述、传教长达十五年,“四方学士,竞往师之”。(8)这依然有赖于襄阳的安定局面。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说:释道安“计居襄阳十有五载。其时适值北方秦燕交兵,无暇南图,荆襄得以少安。”(9)
由以上的简略讨论可知,由于襄阳地理位置靠近政治文化中心,且长期为北方政权控制,所以此地士风更接近于中州地区,而与荆楚没有什么关系。习凿齿好清谈等等的特点都可以在这个背景下理解。此外,襄阳长期的和平环境也使得此地具备了从事文化活动的条件。
东晋以后,上述情形逐渐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因为政治文化中心转移到了建康,襄阳失去了昔日靠近中心地区的地理优势,渐渐边缘化。另一方面,襄阳本地居住者也发生了变化。南朝有所谓“江陵素畏襄阳人”(10)之说,这当与流民的到来有关。东晋后期,“胡亡氐乱,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晋孝武始于襄阳侨立雍州,并立侨郡县”(11)。此种流民如陈寅恪所说,乃是“有战斗力之武人集团,宜其为居住江陵近旁一带之文化士族所畏惧也”(12)。刘宋时“襄阳多杂姓”(13)可能也与此有关。
上述因素的变化使得襄阳很难维持过去的文化传统。可以说,习凿齿是襄阳地区汉魏以来旧传统的最后一位继承者。在他以后,襄阳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了。
(1) 此条据黄惠贤《校补襄阳耆旧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26页。
(2) 胡宝国:《南阳士与中州士》,载《北大史学》第3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145—153页。
(3) 《初学记》卷八州郡部引习凿齿《襄阳记》。
(4)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注引《司马徽别传》称:“徽字德操,颍川阳翟人。有人伦鉴识。居荆州。”《三国志》卷五七《吴志·虞翻传》注引《翻别传》有“南阳宋忠”诸字。《风俗通义校注》愆礼第三:“……颍川有识陈元方、韩元长、綦毋广明咸嘉是焉。”王利器按:“《后汉书刘表传》、《三国志魏书刘表传》注引《英雄记》有綦毋闿,疑即其人,名闿字广明,义固相应也。”
(5) 《后汉书》卷七四下《刘表传》。
(6) 吉川忠夫:《道安教团在襄阳》,载日中国际共同研究《地域社会在六朝政治文化上所起的作用》,玄文社1989年版,36—43页。
(7) 《晋书》卷四三《山涛传附山简传》。
(8) 《高僧传》卷五《释道安传》。
(9)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册第八章《释道安》,中华书局1983年版, 147页。
(10) 《梁书》卷一○《萧颖达传》。
(11) 《宋书》卷三七《州郡志》雍州。
(12) 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64页。
(13) 《宋书》卷八三《宗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