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化雍出仕后一直在丹阳做教谕。明朝县有县学,负责县内文庙祭祀,以及管理、教育一县的秀才,相当于今天的县教育局局长。祝化雍因为是老实、耿直的人,在工作时能够贴近群众,平时对县里生员的学习与生活都非常上心,因此在丹阳生员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王氏想到了一条路子,就是找祝化雍的学生帮忙“公举”。所谓“公举”,就是乡贤就地方事务发表看法,他们通过与地方官沟通(面见或公呈)表达意见。有资格公举的主要是在乡官员,但秀才、德高望重的老人后来也有了这样的权利。
到了晚明,秀才们将公举演变成操纵舆论风向的手段,借着为民请命的名头,向官府表达读书人的态度,逼迫官府公正处理案件,由几名、几十名乃至成百上千名生员共同参与。一旦公举,地方官府必须给予重视,因为处理不当就可能引发大事。
如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苏州昆山乡宦周玄暐撰《泾林续记》,这书多由嘉靖、万历年间典故所成,但里面许多记录得罪了不少当时的士绅与大家族,再加上周玄暐的儿子有仗势欺人的劣迹,于是乡里士民五百余人群起合诉,应天巡抚王应麟和督学、盐政二臣合疏上闻,周玄暐因而被逮。由此可见,乡间公举的威力有多大。
秀才们还利用地方官礼贤下士的风格,出入县衙,包揽诉讼,代表民众与官吏乔事。本来明朝并没有正式的讼师,过去讼师也大多是充军罪犯、闲散吏员和被革生员,但到了明中后期,生员也常有不顾体面的人,帮百姓写状子、递状子,入衙门打点勾兑。
对这些事王氏自然清楚,因此在百般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于是王氏写了一封揭帖,也就是那时的大字报,把它贴到大街小巷,或者经人手传阅,用以带动地方舆论。
王氏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印刷了五百余份,这个数字也显然是有的放矢——丹阳生员有四百多人,她就是要做到人手一份还有富余。印好揭帖之后,她把揭帖发往丹阳,动员祝化雍的学生们为老师讨个公道。
在崇祯十六年(1643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丹阳诸生手里突然接到了这样一份揭帖,上面写下了自己老师屈辱的遭遇,文末写道:“愿诸君敦侯芭之谊,举鲍宣之幡,助我未亡人,执兵随后,共报斯仇,则大义允堪千古。”
短短一句里,同样是引经据典,大义凛然。“侯芭之谊”典故出自汉朝,讲的是汉代文化“大V”扬雄家穷又好酒,因为罢官回家,门庭稀落。不过总有些人投其所好,拿美酒佳肴跟随他左右一同游学,巨鹿人侯芭就是其中之一,他得扬雄传授深奥的《太玄》和《法言》,事扬雄为师。
扬雄的朋友刘歆觉得这些人都是叶公好龙,并非真心向学,跟扬雄说:“现在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连《易经》都学不会,更何况《太玄》?我就怕他拿了你的书去盖酱缸。”扬雄听后笑而不语。日后扬雄去世,人走茶凉,更加无人问津,唯有侯芭为老师修筑坟墓,并且为老师守丧三年。
在此,揭帖作者将祝化雍比作穷困的扬雄,希望祝化雍的学生们以侯芭之谊为已经去世多日却仍未下葬的老师殓葬起坟,呼唤学生们勿忘老师的冤屈。
“鲍宣之幡”也是汉朝典故,说的是鲍宣为人刚正,敢对丞相执法,丞相孔光与御史中丞找了鲍宣的麻烦,把鲍宣以无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之罪下廷尉狱。鲍宣的学生济南人王咸在太学门口打出一面大旗:“欲救鲍司隶者会此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太学诸生上千人集聚一堂,公车上书,终于为鲍宣解除死罪。
这个典故也是用得恰如其分,就是呼吁学生们如王咸救师集合起来,为祝化雍讨个说法。
假如你是丹阳学子,看着手中揭帖,想起侯芭对老师的不离不弃,想起王咸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义无反顾,岂能不热血上头,岂能袖手旁观?
这份揭帖虽以王氏名义发出,但四骈六韵,引经据典,典故渲染得恰到好处,令人热血沸腾,肯定是出于书生健笔。江南文脉昌盛,的确有些文化世家、簪缨大族的女性可以受到一定的教育,但对于一个奴仆家门,能否娶到高门大户受过教育的小姐,很值得怀疑。
所以,很大程度上,王氏应该是得到了当地某些读书人的支持,说不定还有与赵家不对付的当地其他科举家族的支持。总之,这份揭帖传遍了丹阳的大街小巷。
于是丹阳学子互相串联,几百位年轻人打起铺盖卷,自备粮食,浩浩荡荡穿州过镇,从丹阳奔向常熟。学子们抵达后,在老师家门口集会,振臂高呼,要为老师祝化雍申冤。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常熟的缙绅们再也当不得缩头乌龟了。当时赋闲在家的另一位晚明名臣瞿式耜出面,召集乡内缙绅们开了紧急会议,平息众怒。
瞿家也是常熟官宦世家之一。瞿式耜,字起田,是明末鼎鼎大名的人物,早年拜钱谦益为师,后中进士,为东林党后起之秀。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后,瞿式耜被弘光政权任命为广西巡抚,后来还曾拥立永历帝,最后为国殉节。
这位以身殉国的忠臣此时正罢官在家。他与赵、陈两家同为故交,之前也采取了回避态度,只是眼前面对孝义诸生,终于坐不住了。他出面召集缙绅,大家自然都要给面子出席。
丹阳学子也参加会议,对缙绅们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赵家逼死朝廷官员,惨不忍睹,你们常熟号称礼义之乡,理应问罪作恶之人,但为什么又首鼠两端,不管不问?我们虽然不过一介儒生,但也知道在三之节,如果你们不管,我们就去京师,击登闻鼓,告御状,为常熟的士绅一雪前耻。”
丹阳学子这番申诉的中心词是“在三之节”,这也是《国语》中的微言大义。晋国大夫栾共子说:“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大意是:父亲给我生命,师长给我教诲,国君给我食禄,所以人要始终如一地侍奉他们。
接下来栾共子还说了一句:“唯其所在,则致死焉。”只要是君亲师的事,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也要干到底。后来,栾共子果然奋战到底,为主公晋哀公战死。
丹阳学子这是以“天地君亲师”的大义,告诉常熟缙绅:在座诸公听好了,如果今天诸公不给一个说法,那么我们就算是为老师拼上一条性命,也要诸公给一个说法。
头举春秋大义,丹阳学子可谓有理有据,痛快淋漓,将与会的常熟缙绅们骂得抬不起头来。特别是要拼命的气概,让在座儒学大佬们心惊肉跳,不敢说话。
其实他们不说话,还是因为事关赵士锦和陈必谦,众人始终拿不定主意。他们还是要看大佬钱谦益的脸色。乡绅们安抚着丹阳学子:“我们说了不算,还是请钱谦益来公断吧。”
等了好大一会,钱谦益才姗姗来迟,瞿式耜将老师迎到堂中,将祝赵之间的矛盾和学子们的诉求前前后后讲个明白:“这事大家都没主意,只能请老师周旋。”
钱谦益果然是老狐狸,先问:“陈必谦老爷子意下如何?”因为祝化雍是陈必谦的奴仆,所以陈老爷子的意见也很重要。
瞿式耜说:“陈老爷子的意思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愿意讲和。”
钱谦益沉思了片刻,看看堂下义愤填膺的诸生,说了一句杀人不见血的话:“在陈既可以无君,祝亦可以无主。”然后起身拂袖而去。此言一出,丹阳学子顿时欢呼雀跃。
虽然钱谦益老谋深算,惜墨如金,但在此危急关头,也只好对不起陈家了。为什么说陈必谦无君呢?陈必谦年纪比赵士锦大,赵士锦也称他为兄,这事由陈家奴仆而起,一来闹出了人命,二来导致丹阳学子兴师问罪,已经酿成了地方骚动,快要造成民变了,但陈必谦作为维护一方稳定的士绅,不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岂不是辜负了君上赋予他们平时武断乡曲,维持地方秩序的权力吗?
这就是钱谦益所指的“无君”,特别是在常熟县衙无官的情况下,维持乡里稳定就是在座缙绅的事,所以钱谦益觉得陈必谦缺乏大局观,不能制止亲家赵士锦的贪婪逼占,酿成大祸。到了此时,钱谦益只能将陈必谦抛出来灭火。
“祝亦可以无主”一句则解除了陈祝之间的主仆关系,双方不是主仆,那赵士锦也就失去了逼占房产的主要理论依据。钱谦益一语定谳,为这件事下了结论,而且这个结论是明显倾向于祝家的。
本来钱谦益想息事宁人,让陈必谦出面解决问题,但可能他也没想到,他的话让丹阳学子们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获得了常熟大佬的支持,于是大伙浩浩荡荡前往赵家。而平时被赵家“四大王”欺压过的常熟士民也一同汇集到队伍中,很快聚集起上千人。
一行人来到赵家时,显然缙绅会议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赵家,赵士锦命家仆放锁闭门。但这对于群情激昂的学子完全没用,有几个人翻墙而入,打开门闩,人群一拥而入。
接下来的事便无人可制止了。丹阳学子和常熟士民将赵家抢拆一空,宅子顷刻被夷为平地。学子们在赵家地基上造坟埋葬了老师,完成了在三之节,王氏也大仇得报。
祝赵之变在明末为常熟一件大事,牵扯到邑中多家高门大户,事情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结束,令人唏嘘。只是参与各方很快要面临一个更大的变故——甲申之变。明朝大厦将倾,清军铁骑即将征服大明王朝,各大家族也要重新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