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丁的范汝讷不同,范应期是退休官员、前朝状元,这样一位缙绅被暴民逼死,是了不得的大事。
明朝退休官员通常被称为缙绅,是乡间非常重要的力量,对于维持地方稳定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过去两百年来,这些身具功名的缙绅们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范应期被逼自缢,其影响之大,相当于在湖州引爆了一颗核弹,这颗核弹的冲击波冲垮了浙江,也波及了京城。
范应期死后,范家第一时间报官,这给了从知县到巡按再到巡抚等一系列官员极大的震撼。彭应参与王汝训先后上奏解释情况。王汝训指责范家没有阻止家仆鱼肉乡里,进而引发民变,范应期自尽也是家中逆仆所致。但作为浙江省一把手,王汝训必须承担领导责任,只能引咎辞职。彭应参在奏疏中的立场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也是把责任推给逆仆。
两份奏疏写得冠冕堂皇,将自己的干系一推了之。只是,说范应期被几个悖逆的家奴给逼死了,这不是侮辱全大明读书人的智商吗?刑部也不傻,回复说:“范家这些奴仆与范应期有主仆名分,即使再强悍无状,范员外若非迫于必不可胜的势力,内心有吐不出来的苦水,何至于背弃妻儿去寻短见?”
显然,刑部中有支持范家,或者与浙江官员不对付之人。正常情况下,退休官员稍加手段控制住几个家奴易如反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被对方逼死,肯定是某种可以压倒范家的势力介入,为家奴、刁民撑腰。
内阁代表皇帝回复道:“范应期是致仕大臣,纵然有重大罪过,也应该奏闻朝廷再做定夺。现在闹出人命,中间必有重大隐情,不能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逆仆头上。”最后批示,浙江巡抚、巡按要进行公正、严格的调查。
紧接着,吴江知县祝似华非常敏锐地从这个批复感受到了最顶层的态度,他终于冷静下来,想了想一年来发生的事:此事引发民变,导致退休大臣自杀,已不可能善终,作为“始作俑者”的他,无论如何是没有好下场的。于是祝似华把心一横,挂冠堂上,不辞而别。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本来处于极度劣势的董、范两家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董份到底是老而成精的政客,非常清楚范应期自杀为两家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绝不能束手待毙,必须反击。
董份盘算,如果自己简单上书,就又会被卷入朝堂不同派系的纷争中,特别是董家在朝中还有一些政治对头,所以董家绝不能出手。现在风暴眼在范家,于是董尚书亲自前往范家,拜祭范应期,并与未亡人吴氏如此这般合计一番。两家议定,开始实施绝地反击。
范应期下葬后,未亡人吴氏与次子范汝和便消失于湖州乡下。正当人们猜测孤儿寡母的去向时,千里之外的北京,突然出现一位浑身缟素的妇人——她带着儿子跑到紫禁城鸣冤去了。无从得知吴氏有没有直接去长安右门外敲登闻鼓,但她一纸诉状直入大内,直通皇帝,而这份诉状就是出自董份之手。
这位曾经在万历皇帝幼时当过三年讲官的老师,在皇帝心中未必有多重要,否则不会因为一个小罪就被罢免回家。但发生在范应期身上的变故,足以让皇帝坐不住。对于江南地方屡次出现的生员、平民冲击在乡缙绅、官府的事变,万历皇帝早有警惕,此番导致状元级别的退休官员上吊自杀,地方气焰之嚣张已经冲击到大明的统治基础。
皇帝特地批复:“按臣彭应参既膺宪职,不能激扬一方,乃敢大肆贪婪,听信奸吏,倾陷儒臣,致死二命;王汝训巡抚两浙,该当与伊申理,反扶同饰词代辩,委任何在?著革职候勘。彭应参及乌程县知县张应望,著锦衣卫拿解来京究问。”显然,吴氏喊冤的诉状,内容直击彭应参因贪腐收受贿赂,才对范家下毒手。
除了明面上的诉状,董份也给在京的亲友门生打招呼,疏通内外,在京中掀起了要求严惩浙江官场的舆论热潮。
此事闹到如此田地,甚至直接波及整个士大夫阶层的核心利益。读书人十年寒窗,不就图个金榜题名、封妻荫子吗?如果退休后,连基本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那一辈子的努力岂不白费?保护退休官员的利益,也是大部分朝野官员共同的诉求。
彭应参和张应望被逮到北京后,与之相善的官员也出手搭救。德高望重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上疏道:“皇上啊,不能因为妇人一句话,就把负责执法的大臣抓了,倘若日后在乡官员再被人提告,那地方官还敢不敢受理呢?应该查明真相再说。”
孙丕扬是朝廷重臣,万历皇帝给他面子不做申斥,只把奏章放在一边不搭理,但对其他人就不客气了。刑科给事中王印上疏救彭应参,皇帝正在气头上,斥责王印结党,降一级外调任用;南京户科给事中伍文焕再上疏救彭应参、王印,这次皇帝干脆把王印革职为民,伍文焕被罚了八个月工资;南京福建道御史章守诚再来,又被罚工资。
万历皇帝还亲下口谕:“彭应参着革了职,刑部拟罪,张应望着送镇抚司打着问了来说。”很少能看到,皇帝亲自下旨把官员送到镇抚司拷打问罪的。皇帝的雷霆震怒已经溢于言表,下面就秉承领导指示办事吧。
刑部尚书赵焕给出调查报告,说湖州民间田土纠纷非常复杂,仇恨很深难以调解,导致范家父子双双自杀身亡,张应望有收受贿赂之嫌。最后判彭应参革职为民,张应望发往烟瘴地永远充军,巡抚王汝训也被罢官解职。此时,已经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三月初二了。
朝廷对董范之变的处理,隐隐约约藏着政治派系倾轧的暗线。此时正处在万历中期,全面党争虽未激化,但朝廷中的派系斗争已露苗头。这场发生在吴江、乌程的事变,横跨南直、浙江两省,但结果是浙江一系被连根拔起,而南直那边的官员却安全着陆,这里面又有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