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草民逼死的状元 状元郎的穷途末路

状元郎的穷途末路

今时今日有个流行词叫“坑爹”,在“董范之变”中,有两个被坑的爹,只是两人掉坑的路径截然相反。董份有个正义感拉满、具有人文气质的长孙董嗣成;范应期却有个科举无门的长子范汝讷。两家殊途同归,都掉进了民怨的深坑之中。

范应期总共有五个儿子,很可惜,全是纨绔子弟。长子范汝讷当家,因此对家中业务经常亲力亲为。与董家不一样,范家没做什么生意,更多的是聚敛田地。买田买地在那个时代不是什么问题,所有缙绅家族一旦发迹都有这样的需求。在他们身边也有一大群人想用田地去投靠,找个荫庇,也就是说他们想不发家都难,区别在于后代能否守住家业。

就拿徐阶来说,这位嘉靖、隆庆年间的宰辅就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传说他家田地少则两三万亩,多则四十万亩,虽无确数,但他肯定是家业极其庞大的地主。其中有没有强取豪夺来的?肯定有。

后来海瑞巡抚应天时,徐家也遭遇乡人诉讼,同样被整得焦头烂额。海瑞逼着徐阶退田,然而徐阶门生故吏盈满朝野,迅速把海瑞搞了下去,地方民众没有官员撑腰,很快就作鸟兽散。徐阶退还了部分田地,保得家族安宁。

而范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乡间对范汝讷的投诉不是从田地纠纷开始的,反而是因为一件家事。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三月,范汝讷的老婆李氏不幸病死,乡间上突然吹起一股妖风,说李氏的死不正常,她是被毒死的。有人撺掇李家去闹事,于是引发了民间对范家的围攻。刮往范家的风暴,是与董家之乱同时发生的。

李氏之死引发的围攻,主要焦点落在范汝讷身上。拔出萝卜带着泥,关于田地的纠纷也被捎带出来,情形和董家大同小异,都是些利用债权强迫对方卖地还钱,或者在买卖中由价钱高低产生的龃龉。

当地舆论对范家的评价更差,说范应期对家中奴仆管理严苛,对邻居刻薄寡恩,豪富不如董家,但平时结下的仇怨却多于董家。且范氏并没有像董家那样积极退田,引起了更为惊悚的变故。

这一年的十二月,在彭应参来湖州巡视之前,南浔爆发了一场针对范家的群体事件。丘邦卿、俞时行为首,召集了李露、李朋、朱渭、倪容、吴潮等约百人,这伙人鸣锣开道,举起白裙做大旗,闹闹哄哄地围了范家的宅子。从参加的人看,有李姓家人参与其中,因此事情发端仍然可能是李家来找范家,为闺女横死的事讨个说法。

围攻范宅是范氏之变的第一个高潮。这伙人冲入中堂,一番闹腾,范家好不容易才把人送走。至于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就是一桩罗生门。范家控告这些人为暴民,说他们拆毁了范家房屋,砍光了范家祖坟的树木,还杀猪宰羊,在家中开席,这帮暴民吃饱喝足又骚扰内眷,导致怀孕的侄儿媳妇因惊吓而死。按察司审理之后却做出了对范家不利的判罚,认为范家指控完全不符合事实。

此时,要劝退民众,范应期只能忍气吞声,他答应众人会亲自到官府应诉。随后,范应期到按察司衙门出庭对质。在官府不支持己方控诉的情况下,他审时度势,承认了几个案子,其中就涉及围攻范宅的主要组织者丘邦卿、俞时行。

范应期所应的案子并没有欺男霸女的情形,如与丘邦卿的纠纷,就是丘邦卿父亲丘凤将自己十亩湖荡卖给了李露、李朋的父亲李铎,另外丘家又将房子卖给了吴卿,最后房子和湖荡又分别被转卖给范应期。这完全就是正常转卖,但最后范应期认栽,退还了十亩湖荡。

本来事情到这,范应期忍忍,风头说不定也就过去了,但状元郎到庭对质,承认自己理亏,愿意退田退钱,这是迫于形势才做出的姿态。但面子已经被摔到地上了,这口气让范应期如何能咽得下?

复仇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没几天,彭应参下乡巡视,范应期就向彭应参控告暴民闹事。

民乱在地方官看来是比经济纠纷大得多的事。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正月二十日,巡抚王汝训将围攻范宅的主犯抓了起来,判了丘邦卿徒徙充军之罪。这也是官府平息民乱的传统做法——只抓主犯,余者不究。

过去千百年平息民变都是如此,不可能让发动群体事件的人全部平安躲过,否则朝廷维稳的基石就会被动摇。好了,事已至此,应该结束了吧,但又有人不干了。

地主老财如此嚣张地反攻倒算,不行,必须将这股气焰打掉——一位秀才陆梦豪挑动丘邦卿父亲丘凤,还有章真、金凤等数百人,提出八十四份诉状,把范家的几个奴仆陈份、范权等一起提告。

到了二月,民情汹涌,官府有点吃不住劲了。于是,巡抚行牌,按察司抓人,将陈份、范权抓捕到案,捎带把同样引起民愤的董和、董椿也抓起来。

王汝训、彭应参此时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通过打压大户来平息地方情绪。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弹压地方,也就是没有控制民众的行动,他们的动作反而还鼓励了民众私下的行动。

事件再度发酵后,范应期相当消极,一直躲在湖州府的宅子里不敢回乡。这种缩头乌龟战术,导致民间的声势愈演愈烈。对陆梦豪等人提出的田产纠纷,范家只能采取退让态度,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还田产。

敌退我进,乡里愈加觉得范家好欺负。一些地痞流氓闻风而动,充作中人上门勒索,拿了钱后自己贪污,不还给原来的苦主;乌程县的胥吏也来分一杯羹,如工房典吏沈锡威胁范家,范家只能掏出六十两银子打发了事。

此时范家已经取代董家成了风暴眼,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这边,几乎所有人都扑上来对范家撕咬一口。

直到三月二十七日,围攻走向了第二个高潮。这一天,被四方勒索搞得心力交瘁的范汝讷,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在家中服毒自杀。

范汝讷一直是事变中心,事情最早就是从他妻子病死而起的。其后,民众控诉范家纵容家奴鱼肉乡里,而家中主心骨范应期又避祸城中,只剩下范汝讷独自支撑,他所承受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陷入无穷焦虑中的他,也只有一死了之。

只是范汝讷自杀并没能为范家解困,反而导致多米诺骨牌一一崩塌。范家奴仆俞朝、范庚和朱顺等人“反水”,勾结李露、李朋跑到范家要账,还开口辱骂主家,勒索钱财。

有他们开头,奴仆陆应时也翻脸不认人。他先后拿了范家将近二千两银子去开当铺,谁知道经营不善,把钱赔光了。陆应时只能用自家一座房屋作价九百七十两抵债,范家免除了剩余银子。范家又将房屋抵卖给沈家,得银七百五十两,剩余二百二十两让沈家写了欠条。但随着范氏之变爆发,陆应时立马变了嘴脸,跑到沈家讨了欠账后就藏下了钱,声称不会还钱给主人。

范家奴仆们不仅“反水”,甚至不尊重主人,而董家奴仆在整场动乱中都还算忠诚。由此可见,范家人缘根基的确比董家浅,奴仆反噬主人,银两损失事小,侮辱性却极强。

昔日状元郎范应期颜面丢尽,加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也处于崩溃状态。家人、宾客发现范应期精神恍惚,有轻生的念头。范妻吴氏多次劝阻,但于事无补。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五月初九,吴氏外出取茶叶,家仆范策也出去吃饭,家中只剩下范应期一人。六十七岁的老人枯坐家中,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家人也死了,钱也赔了,为什么他们仍然不依不饶?老状元长叹一声,心如死灰的他将三尺白绫挂到房梁之上,自缢而亡。

范应期自缢,是这场乡间巨变的第三个高潮。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中,科举家族范家的两位主心骨被逼死,群氓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正当他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事情再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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