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步步惊心

第八节·步步惊心

两天后,我来到了山丹县城,山丹县属于焉支山脉,在古代很长时间里,这里曾经是匈奴地盘。山丹地处河西走廊中部,所以这里出产河曲马。当年,剽悍的匈奴就是骑着河曲马,一次次南下,叩关犯境。汉武帝派遣卫青和霍去病,将匈奴赶到了遥远北部的贝加尔湖畔。匈奴痛苦万分,他们在明亮的月光下,遥望着失去的故土,吟唱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祁连山在宁夏,焉支山在甘肃山丹县。匈奴败退到北部瀚海,天气寒冷,牲畜都不生育了;焉支山上有一种花草,可以制作胭脂和粉黛,匈奴退到遥远的北部荒漠,再也找不到可以做胭脂和粉黛的花草了。

私塾学校的时候,先生给我们讲过这首匈奴的唱词,所以我至今记得。

我一来到山丹,就有一种亲近感。我总觉得这里的每一片土地上,都留下了当年匈奴的足迹,也留下了卫青和霍去病的足迹。

沿着一条崎岖难行、若隐若现的小径,我一直向北走,看到了一片树林。树林中果然有一座古堡。可能因为古堡是用赭红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的,所以叫红窑堡。

红窑堡并不大,里面是几间互相贯通的窑洞,即使在白天,走进去也能感到一种阴森和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红窑堡等候了一天,还是没有等到念家亲。可能念家亲没有打探到有用的东西,我决定一个人去往西域。

红窑堡的前面果然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上还有一个鸟巢。鸟巢做得很精致,就像一个放在树杈中的老碗。突然,我看到飞来了两只乌鸦,它们围着巢穴呱呱叫着,听到里面没有动静,其中一只乌鸦飞了进去,另一只乌鸦则站在树梢上瞭望。

过了一会儿,飞来了一只喜鹊。树梢上的乌鸦居高临下,向喜鹊发起攻击,喜鹊灵巧地躲闪过去,然后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尖叫,乌鸦很大,喜鹊很小,乌鸦不断攻击喜鹊,喜鹊都能够灵巧躲过。但是,喜鹊并不逃跑,它边躲闪边尖叫,似乎是在示警。

果然,时间不长,就飞来了另一只喜鹊。两只喜鹊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着体型庞大的乌鸦进攻。乌鸦顾此失彼,翎毛纷乱,很快就败下阵来,仓皇远遁。

另一只躲在巢穴里的乌鸦,看到这种景象,也赶紧逃走了。两只喜鹊一路叫喳喳,回到了巢穴里。

我知道乌鸦是不做窝的,它总是抢占别人的巢穴。而今天,两只体型弱小的喜鹊,居然打败了比它体型大了很多的乌鸦,我突然似有所悟。

喜鹊尚且如此,更何况人!我一定要救出丽玛。

我爬上大柳树,在树干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然后溜了下来。

走出了几丈远,回头望去,还能够看到这个十字,我相信,只要念家亲来到这里,就一定能够看清楚这个标记。他看到了这个标记,一定就知道我离开了,会一路追上来。

骑着马,一路向西,我忧心如焚,想早一点找到丽玛,想早一点把丽玛从白袍骑士的手中解救出来。

这一天,我来到了高台县。

从山丹县到高台县,我走的是无数代人走过的河西走廊,这也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唯一一条通道。我猜想,丽玛和白袍骑士一定也是走的这条道路,进县城一打听,街道上开店铺的人都说,三天前,确实有一队穿白袍骑白马的人从这里经过。但是,他们没有在县城住宿,看来行色匆匆。

我想,现在距离他们只有三天的路程了,只要我奋力追赶,过几天就一定能够赶上他们。我有河曲马,河曲马速度极快,步幅极大,寻常的沟坎,它一跃就过去了。

我走到一间饭馆吃饭,这家饭馆卖高台最有名的小吃面筋。高台面筋,其实就是陕西凉皮,做法都是一样的,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我端着一碗面筋正吃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马的叫声。我端着面筋跑出去,看到几个儿童正用弹弓射马。我的河曲马瞪圆眼睛,长声嘶鸣。我大喊一声,装着要追赶那几个儿童,他们吓得发一声喊,抱头鼠窜。

和我一同在饭馆里吃面筋的一个老者走出来,他看着我,又看着马,问:“这匹马是你的?”

我点点头。

老者有些狐疑,对着我看了又看,对着马也看了又看,他可能怀疑我是老荣。我穿得破破烂烂,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匹马。

老者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马?”

我说:“这是河曲马。”

老者说:“知道就好,你骑着这么好的一匹马,路上要多长个心眼,睡觉也要竖只耳朵,世道不太平啊。”

我觉得老者有点言重了。如果不是会相马的人,谁能看出来这是一匹河曲马?我就觉得这匹马和乡间拉犁耕田的马,毫无区别。路上肯定会有老荣,但是我是谁?我是晋北帮帮主的大弟子,寻常小偷,我看一眼就能够认出来。小偷的眼睛看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偷偷地溜着看人,从不敢和你的眼睛对视。再说,偷马贼在江湖上属于杂贼,是最不入流的那批人。这些没有地位的杂贼,怎么敢在我的面前造次?当初的原木就是一个盗马贼,他在我的面前毕恭毕敬,江湖上的等级尊卑是很严格的。

吃完面筋后,天色就阴暗了,我想继续赶路,但是老者说,出了高台县城,就要进入山地,山地里有响马,专门抢劫过往行人,不如暂且在高台县住一宿,天亮后再结伴赶路。

我觉得老者这句话说得在理,就决定在这里暂宿一晚。

高台县里只有一家客栈,我披着暮色,牵着马走进客栈的时候,店主告诉说,所有房间都住满了。

我牵着马在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晃悠的时候,又一次遇到了老者。老者关切地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没有地方住宿,就说:“我家倒是能住,就是太不方便了。”

我看到老者欲言又止,就问:“怎么不方便了?”

老者说:“我家还有一个女儿,尚未婚配,要是带着你回家住,担心落下话柄,让人耻笑。”

我说:“我也不在你家房间里住,我就住在马厩里,陪着马儿过一宿。”

老者说:“这怎么能行?”

我说:“出门在外,只要有一块睡觉的地方,能够伸开胳膊腿,就很知足了。”

老者说:“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恓惶。那干脆这样,你和我睡一间房,我女儿睡一间房,你看咋个样?”

我说:“挺好的。”

老者的家在县城最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我跟着老者走进他家,看到巷子里坐着很多纳凉的人,他们像一群鸭子一样,都伸长脖颈看着我。我想,小县城平时难得来张生面孔,来个人,他们都很好奇,就像看小卧车一样。那时候的小卧车极少极少,只有像被我们干掉的老同这样的人,才会有一辆小卧车。

老者的女儿很漂亮,她留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辫子梢用红头绳绑着。女儿给我们送了一盏油灯,就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我把马拴在马厩里,回到房间,和老者躺在炕上。老者问我是哪里人,干什么,家里有几口人。老者很热情,他完全把我当成了他的家人一样,饶有兴趣地聊着家常。我不能说我是走江湖的,我胡编乱造了一通,用来搪塞老者。

老者突然问:“你看我女儿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老者说:“我看你也挺好。”

窗户外吹来一阵风,吹灭了油灯。我看不到老者的表情,只是感到他有点奇怪,他问我这样详细干什么,我说他女儿挺好的,他干吗要说我也挺好的?

老者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指望着她养老送终,我家没有多好的家境,但我女儿是方圆几十里的人稍子,你干脆入赘到我家,怎么样?”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说:“你一表人才,我女儿也人才风流,我看你们俩很般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我离开驼队,赶了几百里,目的是想解救丽玛,可是,这个老者居然要把他女儿嫁给我,让我入赘他家,那我还怎么能去解救丽玛?对这门亲事,我是万万不能答应。丽玛才是我老婆,丽玛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哪怕公主想要嫁给我,我也会一口回绝。

可是,现在我不能回绝,如果我现在回绝了,今晚就没地方住宿了。

老者又说:“今晚你都看到了,你到我们家,满巷子的人都是见证。明天早晨,全县城的人都会知道,你和我女儿做没做那事,人家都会认为做了,我女儿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感觉到被这老者讹上了。

老者听我一直没有反应,他就出去了。我听到老者的脚步声去了后院,他可能上茅房了。

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了,我以为是老者,就没有在意。可是气味不对劲,老者的身上是一股旱烟叶子的气味,而这个人的身上是一股洋胰子的气味。洋胰子,现在的说法叫香皂。

我正在困惑间,那个黑影爬到了床上,一下子抱紧了我,我感觉到她胸前那两坨柔软的东西,突然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老者出去了,他女儿进来了,这一对父女在搞什么鬼?

我的尖叫声吓住了他女儿,她坐在炕棱板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门外突然响起了马的叫声,我突然一惊,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掀开那个女子,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跑出房门,我看到一道黑影从马厩里窜出来,爬上墙头跑走了。

老者从茅房里走出来,他装着惊异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墙边有一把铁锨,我一把把铁锨拿在手中,有了铁锨,我的胆量壮了很多。我一步步退到了大门口,突然发现大门竟然是虚掩的。那个盗马贼已经做好了退路,他准备牵着我的河曲马,从大门逃出去。

老者上茅房,女人溜进来,老荣去偷马,这三者实在太巧合,明显是这些人设置的圈套。女人在炕上缠住我,老荣溜到马厩偷马,老者在一边察看虚实。如果我和那个女人干那种事情,即使听到马在叫喊,急切间也脱不开身,即使脱开了身,老荣早就骑着马跑了。

江湖险恶,步步陷阱。

我手持铁锨,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口,不敢再走进去。黑暗中,我不知道那户人家的院子里还有没有埋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我丢了性命,豹子他们肯定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死在哪儿。如果我丢了性命,丽玛靠谁去解救?

我大概站立了半个时辰,看到远远的地方走来了一盏灯光。灯光忽明忽暗,到了近前,才看到是打更老人手中的纸糊灯笼,老人还带着一条和他一样苍老的狗。那条狗很安分,摇摇晃晃地跟在同样摇摇晃晃的老人后面,他们的生命都行将暮年。

老人看到我,似乎吓了一跳,他退后一步问:“谁?干什么?”

我用想好的话语搪塞说:“走亲戚,看看天色不早了,想出门上路。”我指了指那户人家的院门。

院子里的父女俩明显是骗棍,也可能不是父女俩。但是,我知道他们是骗棍,又该如何向打更老人解释?说他们是骗棍,而他们至今尚未骗到我一分一厘,我顶多也只是怀疑罢了。所以,打更老人来了,我编造一个理由,和他一起走进马厩,我牵着马就能够堂而皇之地离去了。

打更老人看到院门开着,就没有怀疑,他走进院子里,大声叫喊着:“朱老三,朱老三。”房间里有了回应声,老者披着衣服走出来,他看着我说:“天还早呢,你咋个跑起来了?”

我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进马厩里,牵出了我的河曲马。

打更老人说:“天也不早了,五更都过了,一会儿就天亮了。”

我对着打更老人说声谢谢,就骑着马离开了。

高台县城有城墙,城墙因为年代久远而残破不堪,但是异常高大,这是过去防范异族入侵而建造的城墙,难以攀爬。城墙四周开有城门,但天没有亮,城门是不会打开的。我骑着马来到城墙角,靠着城墙眯瞪了一会儿,把马缰绳拴在我的手腕上。

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但是这匹河曲马却是值钱的宝贝。我骑着一匹河曲马走在河西走廊,就像手捧金子走在大街上一样。河西走廊几乎家家养马,也几乎人人都会相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抬头看到一缕阳光从城墙上泻下来,照在河曲马的身上。河曲马安安静静地站立着,等候我睡醒。

河曲马真是通人性,怪不得是世上最好的马。

我骑着马,走出了高台县城,一路向西,走到正午的时候,远远看到路边的山上有一座小庙。

西北地广人稀,虽是通衢大道,但也难得见到几个行人。有时候,行走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一座村庄,见不到一个行人。

我走到山下的时候,突然听到山上传来了呼救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有气无力。

在此荒山野岭,有人呼叫救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我担心如果我把马拴在山下,会有人趁机偷走。这里虽然是荒山野岭,但也要提防骗棍给我设置圈套,念家亲说,这一带的骗棍特别多。但是,上面有人呼叫救命,我又不能见死不救。

我牵着马,沿着山坡,慢慢向上攀爬。越向山上行走,呼救的声音越大。最后,我听出来呼救声是从山顶的破庙里传出来的。

我观察四周,看到周围没有可疑的迹象,就走进了破庙里。破庙早就废弃了,地上落着一层尘灰。破庙中间有一根柱子,柱子上绑着一个人。这个人神情萎靡,突然看到我,两眼放光。他穿得破破烂烂,皮肤粗糙黧黑,和西北随处可见的农民毫无二致。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把你绑在这里?”

他说:“大哥快给我解开,我的胳膊都快要断了。”

我上前给他解开绳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努力摇动着胳膊,他的两条胳膊上都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子。

我问:“怎么回事?”

他说:“我饿死了,给我点吃的。”

我从鞍鞯旁的布包里给他取出了一个饼子,他几口就吃完了,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又把水囊递给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这才顺过气来。他说:“我叫顺城,你呢?”

我说:“我叫呆狗。”

顺城给我讲了一段他的故事。

从破庙向西边走二三十里,有一座村庄叫商家台,顺成家就在商家台,家中只有夫妻二人。顺城老实巴交,克勤克俭,家中有点积蓄。

十多天前,顺城正在地里干活,看到远处的山上有一个少年走走停停,手中拿着几张纸片,对着每一棵大树都要端详片刻。顺城出于好奇,就问:“那个娃,你在干啥哩?”

少年没好气地回敬他:“干你的活,关你屁事!”

顺城觉得这个少年太没家教了,就不再理他。

少年在山上踅摸着,徘徊着,看到每一棵大树,都要端详一会儿,他距离顺城愈来愈近。顺城有心探询,想到刚才遭受的抢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那个少年开口了,他问:“老伯,这里是商家台地界?”

顺城不想理他,但还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少年在干什么,就说:“是的,是商家台,你在这寻啥哩?”

少年说:“不瞒你说,我是西宁府的人,我爹早年前发了财,途经这里,听说前面有土匪劫道,我爹就把金元宝埋在商家台的山上,为了避免被人偷走,就分埋在了几棵树下。前段时间,我爹快不行了,就告诉了我这个秘密,还给我写了这几页纸,让我去找财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树都长大了,我找不到了。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我找到财宝分你一半。”

顺城听说有这么好的事情,赶紧放下锄头,迎上去。

少年让顺城看纸片,但是顺城不认识一个字。少年就照着纸片给顺城念道:“青扦树下,有元宝一。”

顺城一听到青扦树,就笑了,他说:“你这城里娃儿,在松树下寻什么哩。你连松树和青扦树都分不清。青扦树在山坡那边,不在这边。”

顺城扛着锄头,带着少年来到了山坡那边,他指着几棵高大的树木说:“这几棵都是青扦树。”青扦树是西北极为高大的树木,一般都能够长到五十米以上。

少年接过顺城手中的锄头,在第一棵青扦树下挖掘,没有挖出东西,又在第二棵青扦树下挖掘,挖了三尺,突然,锄头发出了当的一声轻响,碰到了什么东西。

顺城和少年一起跳进坑里,从里面果然起出了一块金元宝。金元宝亮光闪闪,灿烂夺目。少年问:“你有锯子没有?我俩一人一半。”

顺城下地干活,哪里会带锯子。少年说:“干脆这样,我跟你回家,回到家一人一半。”

顺城说:“那你别的元宝呢?不寻啦?”

少年说:“当然要寻,我从西宁府来到这里,走了上千里路,就是来寻回我爹留下的宝贝。我也没处吃没处睡,干脆就吃住在你家,你帮我找到金元宝,我走的时候给你分一半就得了,行吗?”

天降元宝,顺城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年拿着纸片说:“这上面还有30个金元宝。”

顺城赶紧接口说:“好的,好的。”

西北乡村异常偏僻,人数稀少,一年也难得有一张生面孔出现。少年跟着顺城走进商家台,一定会有很多人问东问西,顺城不想让人知道他家来了财神爷,就对少年说:“别人要问你,你就说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

为了进一步骗住村里人,顺城把自己父母、姐姐、妻子的名字,全都告诉了少年。在西北农村,村中的每个人都是一部活字典,对村庄所有人的祖宗八代,远亲近亲,都了如指掌。这些人农闲时节没事干,坐在一起就是谈论谁家的亲戚怎么样了,谁家和谁家沾亲带故。

少年住进了顺城家,村里人好奇地来到顺城家串门子,好奇地询问他家的情况,少年都能够对答如流。村人询问:“人家都说外甥像舅,你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你舅舅?”少年说:“陕西水土和这里不同,容貌就有异,我长得不像我娘,只像我爹。”乡人不再怀疑。

少年很乖巧,在家里看到什么活,就做什么活。而且他很会说话,所以,全村人都觉得这个少年很不错。最后,就连顺城的妻子都认为这个少年确实是他家的亲戚。

接下来的几天,少年天天都带着顺城去那座山上寻找元宝,每次都有收获。看着房间墙角藏起来的金元宝渐渐增多,顺城一家乐得合不拢嘴。

又过了几天,少年说:“我爹在这张纸片上还写了,距离商家台二三十里,有一座寺庙,寺庙大佛肚子里藏有一箱珠宝。这座寺庙在哪里?”

顺城说:“向东走二三十里,就有一座山,山上确实有一座寺庙。”到了现在,顺城对少年深信不疑,也对少年他爹写的那张纸片深信不疑。少年说他从来没有来过商家台,既然没有来过商家台,怎么会知道向东二三十里,会有一座寺庙呢?可见,少年他爹确实去过那座寺庙,也确实在寺庙大佛的肚子里藏了一箱珠宝。珠宝比金元宝还值钱。顺城觉得他的发财梦快要实现了。

少年说:“我们这一来一回,走的全是山路,路上可能需要好几天,寺庙里的佛像,我估计也不止一两尊,想要翻找出来,估计也需要些时间。这些天我们吃住都要钱,我身上又没有钱了,只有这些换不来钱的金元宝。不如这样吧,我把金元宝放在你家,你带上些钱路上用。”

顺城觉得这么多金元宝放在自己家中,而且他们此去还要找珠宝,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装在身上,他很大度地说:“这一路上的花费,我大包大揽。”

两人就开始上路了。

顺城辛辛苦苦走到山下,爬上山顶,走进破庙,突然从佛像后面走出了几个少年,他们把顺城绑在木柱上,搜走了他身上的积蓄,然后扬长而去。

顺城直到这时,才发现着了道儿。他看到那几个少年走远了,就大声呼救,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顺城说,就在他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我。

我说:“你遇到的是江湖老月。这些江湖老月最可憎了,什么人的钱都敢骗,他们眼中只有钱。”

顺城唉声叹气。

我说:“你记住,只要你不贪心,就不会上当的。”

顺城说:“那个娃娃的金元宝还放在我家,我们赶紧回去吧,甭让他们把金元宝偷走了。”

我笑着说:“怪不得人家能骗走你的钱,你的脑子实在太不开窍了。老月放在你家的,肯定不是金元宝,是假的。”

顺城说:“金元宝怎么还有假的?”

我想起了念家亲给我说过的,当铺里用铅制作假元宝,我想给他说,但又担心他听不懂什么叫铅。这个粗笨的乡下汉子如果不知道什么是铅,就会没完没了地追问,算了,我还是别再给他说假元宝了。

顺城又说:“我们快点回家吧。我只想回家,老婆还在屋里等我哩。把那些金元宝卖了,我也不吃亏。”顺城现在还在相信那些金元宝是真的,他如此愚钝,如此粗笨,骗子不找这样的人,还能找谁!

从破庙到商家台,一路都是陡峭的山路,不能骑马。我牵着马在前面走着,顺城在后面跟着。行走山路很寂寞,我想和他好好聊几句,可是他说话总是驴唇不对马嘴,我说这一路上江湖骗子很多,他说他们家的猪刚刚下了崽;我说其实人只要不贪心,就不会上当受骗,他说他们家的叫驴力气大,能拉起一车石头;我说出门在外,要多长一个心眼,避免上当受骗,他说他老婆总是不生娃,还不如他家那头老母猪。

对他说话,真是对牛弹琴。这样愚蠢的人再不上当受骗,简直就没天理了。

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山路后,前面是一个马鞍形的地势,两边高,中间低。我们走到马鞍的底部,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脚腕。他的旁边,有一匹马在吃草。

我走上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那个人哭丧着脸说:“摔下马来,扭伤了脚脖子。”

我问:“要紧不?”

他说:“我爬不上马鞍,你扶我上去就行了。”

西北山区,人烟稀少,如果我不扶他上马,可能他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会遇到一个人。我把马缰绳交给顺城,然后拉着他的马缰绳,将他扶上马来。

那个人坐在马背上,突然指着我的身后喊:“你看,你看。”

我扭头一看,看到顺城骑着我的河曲马,一溜烟地向后奔逃。我赶紧放开了这个人的马缰绳,向顺城追去。

我刚刚追出几步,那个人就哈哈大笑,他打着马也跑远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中了江湖老月的圈套。他们早就编织好了这个圈套,等着我往里钻。顺城并不是粗笨的乡下汉子,他是躲奸溜滑的老月;这个谎称扭伤脚脖子的人,也是江湖老月,他们是一伙的。顺城说的那些全是假的,目的在于让我认为他非常笨非常呆,从而对他放松警惕。

可怜我还一路上给顺城上课,说什么只要没有贪心,就不会上当受骗;还在谆谆告诫顺城,出门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

我没有贪心,但还是受骗了。老月的骗局天衣无缝,不管你有没有贪心,你都会受骗;连你有爱心,也可能会受骗。

我一路上都在心里笑话顺城愚蠢,其实最愚蠢的,应该是我。

从高台到哈密,何止千百里,如果没有马匹,依靠步行,要走到猴年马月。不行,我一定要追回我的河曲马。

我在后面高声叫喊着,向东跑去。跑出了几百米,我累得气喘吁吁,眼看着顺城骑着河曲马跑上了山梁,可我没有力气追赶了,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山梁上出现了一群人。

那群人在山梁上一出现,我看到了希望,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帆船一样;就像即将被黑暗吞没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缕曙光一样。我奋力爬起来,又向前追赶,高声叫喊着,挥舞着手臂。

前面那群人一字摆开,挡住了顺城的去路。顺城走投无路,弃马逃跑,他习惯了行走山路。他的身影在山峁上一闪一闪,就逃远了。

我跑过去,将我失而复得的河曲马牵在手中。

那群人有五六个,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每匹马都装饰得很漂亮,尤其是中间的那匹马,鞍鞯鲜艳,辔头铮亮,就连马缰绳也是鲜艳的红色。马上坐着一个少年,皮肤细腻,明眸皓齿,看起来异常英俊。他们头凑头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在荒山野岭,突然遇到这样一群人,让人眼前一亮。他们的穿着打扮、口音声调、肤色气质,都和西北乡下人不一样。我尽管走南闯北,但仍然猜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那个少年用马鞭子指着我问:“你去哪里?你叫什么?”他的声音非常动听,就像女孩子的声音一样清脆。

我说:“我要去西域,我叫呆狗。”

少年说:“我也要去西域,我们同路,我叫大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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