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江湖老月
天亮后,村中来了一个人,他一走进院子,镖师们全都愣住了,豹子和我也都愣住了。
这个人居然是念家亲道长。
念家亲是响马安排在道观里的眼线。他用算命骗术,诱骗我们在沙漠边缘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耽搁了时间。而在那段时间里,瘦子完成了调兵遣将,他将所有人马都聚集在贺家岩,准备对镖局发出最后致命的一击。
念家亲说,他奉瓢把子之命,前来帮助搭救丽玛。瓢把子指的是老大,也叫大当家的。念家亲口中的瓢把子,指的是瘦子。
瘦子和镖局是仇家,但和豹子是朋友,和我是朋友。瘦子也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汉子,爱憎分明,为朋友两肋插刀,换命都可以。
念家亲说,他知道丽玛现在在哪里,也知道圣殿在哪里。丽玛是莫耶教的教主,白袍骑士带着丽玛,只会向着西北方向走,穿过长城,越过大雪山,就能找到圣殿。
念家亲还说,他愿意陪着我一起去,去往圣殿的道路,只有他才知道。
我和念家亲很快就上路了。一人骑着一匹马,念家亲的马鞍边,挂着一个硕大的皮包,那里面放着我们的盘缠和我们的衣服。
念家亲是西北的百科全书,各地的风土人情,典籍掌故,他全都知道。为了逗我开心,他一路都在给我讲着故事,可是我心中有事,笑不起来。
有一天,我们住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念家亲讲了一个故事,他说:
从前,有一个丑女,一直嫁不出去,很着急。一天,来了一群土匪,把丑女抢走了,塞进马车里,丑女坐在车里兴高采烈,以为终于可以做一回女人了。谁知道,到了山寨,土匪们一看,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丑的女人啊!他们就又把丑女塞进马车,送到了丑女的家门口。丑女一看土匪又把她送回来了,很失望,坚决不下车。她想,我不下车,你们就没办法,又得把我抬回去。土匪一看,丑女不出来,就说:“我们走吧,不要马车了。”
念家亲说完,我还没有笑,突然听到隔壁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念家亲说:“隔壁的朋友,睡不着就过来聊聊。”
隔壁响起了鞋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接着,房门打开,走进了一个个子瘦小的少年。
短暂的寒暄过后,少年问我们去哪里,念家亲说我们去西域,少年说:“正好同路,我们搭伴一起走。”
此后的几天,我们同吃同住。少年性格开朗,能说会道,他很喜欢和念家亲在一起聊。我因为心中牵挂着丽玛,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这几天,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个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吃饭睡觉的时候,都抱在怀中。我们没有问他,他主动跟我们说:“我身上藏着十两银子,这一路上很不安全,能不能把我的银两和你们的放在一起。”
念家亲答应了。他打开皮包,解开包裹,把少年的十两银子和我们的盘缠放在了一起,然后又绑好包裹。
我们又在路上行走数日,相安无事。
有一天夜晚,天降大雨。少年从炕上爬起来,对我们说:“吃坏肚子了。”
少年跑出去,走回来,跑出去,走回来,来来往往好多次。我看到少年这样子,感觉到厌烦,就转过身想睡觉。
念家亲推醒我,他说:“今晚有好戏看了。”
我问:“什么好戏?”
念家亲说:“你光看就行了,不要说一句话。”
念家亲趁着少年跑出去,偷偷打开了皮包,把布包里的银圆钞票全都取出来,把我们头下的石膏枕头放进去,然后绑好布包。
隔了一会儿,少年又回来了,睡在炕上,听到念家亲的鼾声,他问:“你们睡着了吗?”
念家亲的鼾声继续响起,我不说话。
少年又问:“你们睡着了吗?”
我还不说话,念家亲鼾声如旧。
少年认为我们都睡着了,就悄悄爬过来,打开皮包,取出里面的布包,扛在肩膀上,溜出了房间。
黑暗中,念家亲看到少年溜出去了,这才起身关好房门,对我说:“现在好好睡一觉。”
我们一觉睡到天亮,念家亲走出房门,大呼小叫,说自己丢了银两。店家和小二急急忙忙跑过来,问丢了多少,谁偷走的。念家亲说:“就是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少年,你们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把他扭到官府,别让他再偷人了。”
吃完饭后,我们就走了。
走出几里地,走到了一片树林边,念家亲让我藏在树林里,他说:“你看,后面还有好戏哩。”
太阳升起来了,四周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没有风,几只昆虫在我们的耳边飞舞,振动着翅膀,嗡嗡作响。
我说:“后面还有什么好戏看?”
念家亲神秘地眨眨眼睛,他指着远方,说:“你看,你看。”
远方走来了一个人,他上身前倾,走得异常匆忙。一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我就知道是那个偷走了石膏枕头的少年。
少年从树林边走过去,一路都行色匆匆,他完全就没有想到,此刻我们就藏在树林里,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我们的视野里。
少年走过去后,念家亲说:“现在我们睡觉,昨晚让这个少年打搅得一晚都没有睡好,现在正好在这里睡个大觉。”
我们打着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突然听到了大呼小叫声,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有一群人从树林边经过。那群人中,少年走在最前面,被五花大绑,走在后面的是客栈的人,他们每走几步,就在后面照着少年的屁股踢一脚。每踢一脚,少年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号。
他们绑着少年去报官。
客栈的人和少年远去后,我们继续赶路。
我感觉念家亲是一个异常神秘的人,而且是一个异常机警的人。他给我们算命,引诱镖师走进圈套里,连我这个江相派的都上当了;他和我住在客栈里,识破了少年的计谋,狸猫换太子,让少年中了圈套;他预感到少年还会回来找我们,就在店家面前大喊大叫,逼迫店家扭住少年送官。
我自诩浸泡江湖十余年,然而,我硬是没有看出念家亲的计谋。如果他不是江湖老手,绝对不会有这么缜密的计谋。
如果不是江相派,绝对无法识破江相派的骗局;如果不是江湖老荣,无法知道老荣里面的偷窃诀窍;如果不是江湖老月,又怎么能够识破这些骗棍的伎俩。念家亲一定有来头。
念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他深不可测。
我加紧走几步,和他走在一排,我问:“你知道江湖老月吗?”
念家亲笑了,他说:“你小子蛮聪明的,看出来我是老月,想打探我的底细。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江湖老月。”
念家亲头脑转动真快,他总是有先见之明,能够很快就猜中你的心思。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这种人就是生活中那种极少数的绝顶聪明的人。
江湖老月,在江湖上名声极臭,但是他丝毫也不隐瞒自己是江湖老月。江湖老月,就是在江湖上坑蒙拐骗的那伙人,他们没有道德底线,什么人都骗。
念家亲又说:“我以前是江湖老月,很多年前洗手不干了,后来做了瓢把子的师爷。瓢把子为人很正气,只劫贪官污吏和不法奸商的不义之财;而江湖老月,谁的钱他都想骗,哪怕老太太身上只有一块铜板,他也想要,老月,其实就是江湖上的渣。”
我说:“我们这一路上走过来,遇到很多江湖老月。”我想起了那几个殴打穷酸书生的人,想起了劝我们买剃须刀的人,想起了向店家卖金子的大小眼,想起了这个偷取我们盘缠的少年……我问:“这一路上的江湖老月怎么这么多?”
念家亲说:“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说:“不知道。”
念家亲说:“你们走镖的时候,有没有经过一个叫盐池的县城?”
我说:“经过了。”
念家亲说:“盐池县城里有个大胖子,他是西北江湖老月的总瓢把子。他的徒子徒孙遍布黄河两岸,老月骗术,代代相传。”
我问:“这里距离盐池,有上千里,你怎么知道盐池的事情?”
念家亲说:“不瞒你说,那个大胖子是我的师弟,师父一生只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大胖子。我学成下山后,感觉老月骗棍这种骗术伤天害理,就金盆洗手了。师父的事业总要后继有人,后来就收了大胖子为徒。”
我想,怪不得念家亲聪明绝顶,原来他是江湖老月出身的。凡是走进老月门中,都是资质聪颖的那部分人。
念家亲说:“要入江湖老月,收徒极为严格,老月这一行,和别的江湖门派不一样,别的门派是徒弟找师父,只要徒弟心诚,跪上个几天几夜,就能够感动师父,收你为徒;但是老月这一行不一样,老月这一行很讲究天生聪颖,只有天生聪颖的人,才能够进入这一行;如果你天资不好,进了这一行也是白学,学成下山,还是骗不了人。正因为这一行收徒极为严格,所以师父这一生也只收了我们两个徒弟。但是,大胖子就不一样了,师父去世,我背离师门,大胖子唯我独尊,他收取了大批党羽喽啰,不管什么人,只要想学骗棍技艺的,他都传授,所以,他的徒子徒孙良莠不齐,每到一个地方,就祸害一方百姓。”
我说:“我见到过大胖子。”
念家亲说:“你怎么会见到他?”
我说:“他们提出要和我们比武,我们不得不迎战。”
念家亲说:“这个大胖子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一个江湖老月,也来掺和响马的事,等着吧,他会摔得很重。”
我感到念家亲很神奇,就问他:“那次在道观中,你给我算卦,我们从未遇到过,你怎么算得那么准?”
念家亲笑了,他说:“不是竹签上的卦辞写得准,是我解卦解得准。”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看着他摇摇头。
念家亲说:“那天在道观里,我在竹筒里放了六十四根竹签,每根竹签上都有一首卦辞,我随便给你念出两首,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很吻合。”
我点点头。
念家亲念念有词道:“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突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这是六十四卦中的一首卦辞,如果你抽到了这一卦,你看看和你的境遇相似吗?”
我点点头,确实很相似。我自认为我是一个能够干出一番大事情的人,只可惜命运多舛,处处碰壁,步步坎坷,现在我遇到了豹子、三师叔、黑白乞丐、光头他们,这些人都是江湖好汉,我相信我的霉运该走到头了。
念家亲说:“我再说一首卦辞——泥里步踏这几年,推车靠崖在眼前,目下就该再使力,爬上崖去发财源。这首卦辞和你的境遇相似吗?”
我又点点头,确实很相似,我以前走过了很多弯路,此后也该步入金光大道了。
念家亲说:“这是我随口从六十四卦卦辞中找到的两首毫不相干的卦辞,第一首是第五卦,第二首是第十七卦。卦序不同,卦辞不同,但是我可以给你做出相同的解释,而且解释得都符合你的经历。你说,这些打卦算命的玩意儿能相信吗?”
原来是这样。
我又问:“那个少年把十两银子放在我们的盘缠里,你怎么就知道他是骗棍?”
念家亲说:“这些当老月的后生小伙,都是我的晚生后辈,我一看到他们翘尾巴,就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这点伎俩,瞒得了别人,岂能瞒过我?”
念家亲顿了顿,又说:“你等着看吧,后面还有骗棍会出来。”
我说:“昨晚上这个少年,骗术也太高了,装着上厕所,出来进去好几次,我愣是没看穿。”
念家亲说:“这还叫骗术高?我给你讲一个我亲身经历过的,比少年这种骗术,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说:“你说吧。”
念家亲说:“我有一个兄弟,在银川府做点小生意,平生有个爱好,就是看戏。只要银川府有戏表演,他场场都看。那一年,我去看他,他跑去看戏了,因为银川府的戏园子里在演《铡美案》,陈世美考上了状元,抛弃了糟糠之妻和两个孩儿,要入赘做驸马。陈世美之妻秦香莲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京城,寻找陈世美,而陈世美竟然派杀手暗杀母子三人。杀手明白了真相后,既不能回去复命,又不能下此毒手,他干脆自刎身亡。戏台子上表演这一段的时候,杀手把刀架在脖子上,直挺挺倒下去。下面观看的人满堂喝彩。我弟弟说,他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只顾着拍巴掌喝彩,身上的银两被人盗走了。”
我说:“这个老荣真会挑时机。”
念家亲说:“我估摸着这个老荣,肯定是戏园子里的高买。哦,高买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说:“我知道,就是老荣行当里的高手。”
念家亲说:“他要不是高买,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我就准备会一会这个高买。我买了一身漂亮衣服,到当铺里兑了一些金元宝……”
我说:“要兑金元宝,不去票号,为什么要去当铺?”票号相当于现在的银行。
念家亲说:“我准备给高买下套哩,怎么能去票号?当铺里有假元宝,其实是金包铅。外面看起来金光灿灿,里面其实是铅。当铺经常用这种金包铅捣鬼呢。你把你的祖传宝贝送给他,他看你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官府人,就支付给你金包铅。这种金包铅一般没人能识破。即使识破了,他也倒打一耙,说你企图讹诈他。”
原来当铺水也很深,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念家亲接着说:“我背着布包,布包里装着假元宝。我的假元宝还要假,不是金包铅,而是铜包铅,这种假元宝一钱不值。我走进戏园子看戏。因为我穿得好,又背着一个看起来就沉重的布包,高买很快就盯上了我,挨着我坐在长凳上。我故意把布包的一角露出来,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假元宝。那时候,能够进场看戏的,都是有钱人,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人,拉板车的,卖杂货的,不但没钱看戏,也没时间看戏。所以,这个高买也穿得人模狗样的,头上戴着瓜皮帽,身上穿着皮袍。高买偷偷打量着我的布包,我偷偷打量着高买的皮袍。等到戏台上杀手自刎的时候,高买将我放在身边的布包偷偷揪在手中,我将高买的皮袍偷偷坐在屁股下面。高买想走走不了,因为皮袍被我压着。高买没办法,就脱了皮袍,拿着布包逃走了。高买一离开戏园子,我马上将皮袍折叠起来,塞在衣服下,坐着黄包车回家了。高买的那件皮袍真是好啊,纯羊羔皮的,能卖个好价钱。”
我听得哈哈大笑,不得不佩服念家亲是老月中的高手。
念家亲说:“这一路上,老月多得数不胜数,简直比毛驴还多,他们专盯单身行人,或者两三个结伴的行人,你只要留意,就能够看到。”
第二天,我们果然又见到一个老月。
其实,准确来说,不是我们见到老月,而是听到老月。
我们来到古浪的时候,古浪县衙门前,围了很多人。我们走过去,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
这一日,是古浪县城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县城东关,是骡马市场,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卖。这匹马浑身赤炭一般,四蹄雪白,这种马有个名字,叫作“踏雪无痕”,是匹名驹,善于奔跑。老月来到骡马市场,和卖马人交谈,讨价还价。西北一带的牲口市场上,讨价还价有一套流传了千百年的程序,买卖双方不能面对面说价钱,必须经过牲口经纪人。经纪人穿着长袖衣服,遮住了手指。如果买主看上了哪个牲口,经纪人就会过来和你攀谈,伸出袖筒,和你在袖筒里摸指头。比如,大拇指代表的是一百,其余的指头代表的是十,如果你想掏120元购买,你就先抓住经纪人一根大拇指,然后松手,再抓住其余的两根手指,嘴里说:“就是这个数。”经纪人明白了你的出价,就会走到卖主跟前,和卖主在袖筒里商量价格。这样,经过经纪人来来往往地摸指头,最后达成成交价。
当然,经纪人不会白忙活的,他会收取成交价的1%,作为犒劳。而这百分之一,买卖双方各出一半。
现在,这种古老的交易方式,已经在西北农村消失了。
那天,双方谈好了价钱后,老月说他没有带足够的钱,让卖马人跟着他回去取钱,他家在县城西关。至于给经纪人1%的手续费,老月全部掏了。
经纪人拿了他的手续费,就不再管了,他去碰下一笔生意。卖马人相信老月,就牵着马跟在老月后面,去他家拿钱。
老月走到了一家丝绸店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对卖马人说:“你在外面等一等,我进去买几尺绸缎布就出来了。”
卖马人老老实实在外面等着,太阳照在头顶上,他汗流浃背,也不知道躲避。
老月走进了丝绸店,看上了一匹布,和店主讨价还价。老月出价极低,惹恼了店主。店主说:“你不识货,我不卖给你。”老月说:“识货的人就在旁边饭馆吃饭哩,我拿去让他看看,如果他觉得你说的价钱合适,我多买无妨。”店主说:“我不认识你,你要是拿了我的布跑了,我去哪里找你?”
老月很大度地笑着说:“我跑?我往哪里跑?门外还有我的仆人和马在那里,你说说我这匹马值多少钱?能不能换下你这匹布?”
店主看到卖马人牵着马,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就以为是老月的仆人,让老月拿着布出门了。
老月一出店门,就逃之夭夭。
店主在店铺里久等老月,等不到,就问卖马人,你家主人去哪里了?卖马人说:“谁是我的主人?他买我的马,还没给钱哩。”
店主不相信,他认为老月和卖马人合起来骗他,就把卖马人扭送到县衙。
县衙老爷审问,卖马人如实告知,说他不认识老月,他是在骡马市场上卖马,通过经纪人和老月讨价还价。县衙老爷把经纪人叫到跟前,经纪人也如实禀报。
这个老月骗棍骗了两个人,先骗卖马人,后骗丝绸店主。
念家亲说:“这是老月骗术中最常用的一招,叫作假道灭虢。”
我问:“什么假道灭虢?”
念家亲说,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春秋时期,当时的北方霸主晋献公,向虞国借道,去攻打虢国,并给虞国送去珍宝玉石。虞国国君贪财,就答应了。后来,晋献公灭了虢国后,顺道也灭了虞国。
念家亲说:“这个老月,买马是假,骗丝绸是真。哎,你猜上一猜,这个老月藏在哪里?”
我想了想,说:“我猜到了。你接着说,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念家亲说:“老月得手后,肯定不会跑得很远。他没有骑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他知道官府会派人骑着马在城外道路上追他,所以,他现在肯定就藏在县城里。”
我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念家亲接着说:“他急于毁尸灭迹,现在,他肯定在裁缝铺里。只要把丝绸裁减做成了衣服,谁也不敢说他是骗子。即使店主追到跟前,看到他手中的衣服,也不敢说这就是自己的丝绸布做的。”
我说:“确实是这样的。”
念家亲说:“我们要不要去验证一下,看看这个老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正在裁缝铺里做衣服。”
我说:“我很着急,丽玛被白袍骑士抢走了,我要赶着解救她。”
念家亲说:“丽玛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她是教主,在圣殿里说一不二,谁也不敢虐待她。白袍骑士没有找到她的时候,她是莫耶教教主;白袍骑士找到她,她还是莫耶教教主。她除了不自由外,其余的生活,比行走江湖的我们要好得多。”
我说:“我当年上私塾学校的时候,先生告诉过我们:不自由,宁勿死。自由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念家亲笑了,他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相信先生在课堂上的那些鬼玩意儿?先生的学问来自孔子。什么要温顺,要听话,要忠于国君,人家不温顺不听话的,个个腰缠万贯,肠肥脑满,你温顺听话了,你穷得饿着肚子。这个社会就是强盗社会,到处都充斥着强盗逻辑,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看那些个国君,秦二世、隋炀帝、赵构……他们一个个都死狗扶不上墙,国君已是如此混账,好歹不分,可你还要忠于他,你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舍弃老月,做了响马?”
念家亲说:“老月是最没有底线的渣,我做事要有底线。你看看我们这一路上,老月什么人都敢骗,偏偏这种渣生活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社会只认钱,有钱的就是爷,没钱的就是孙子,却从来不问他的钱来得是否正当。所以,这个社会出了问题。”
我说:“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是我只想赶快找到丽玛。”
念家亲说:“那好,我们现在就赶路。”
当天夜晚,我们住在了一家客栈里。
客栈里住了十多个人,因为天气炎热,大家都坐到了院子里,一人一把蒲葵扇,扇着凉风。
居住在客栈的人,都来自天南海北,大家聊着各地的见闻,聊得很起劲。
一直到了后半夜,我们才各自回到房间睡觉。
我睡不着,心中想着丽玛,就一个人拿着扇子,又溜回到院子里。月色惨淡,万籁俱寂,四周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突然,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一个说:“那两个带风子的,什么路数?”那两个骑马的,是什么来头。在江湖黑话中,马叫风子,意思是跑得像风一样快;牛叫岔子,意思是蹄子分叉;驴叫金扶柳儿,意思是说驴长得四条细腿,走路晃着屁股,像骚媳妇走路一样风摆杨柳。
另一个问:“哪两个?”
一个说:“一个挂洒水的,一个挂洒火的。”一个穿着破烂,一个穿着阔绰。我因为长途跋涉,跟着镖局出门已经几个月,所以衣服破破烂烂;而念家亲穿着很考究。
另一个说:“我看是空子,不是吃隔念的。”我看是不懂江湖事理的,不是江湖中人。
一个问:“何以见得?”
另一个说:“一院子的人谈天说地,就他们俩话语最少,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
一个说:“那两风子好。”那两匹马好。
另一个说:“风子再好也不要,有正事。”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们,就缩在墙角,静静地听他们说什么。刚才在院子里聊天的时候,我因为心中有事,只静静地听着;念家亲是老江湖,到哪里都多长个心眼,他也只是静静地听,没想到蒙骗了这两个吃隔念的。
这两个吃隔念的,居然要打我们马的主意,我一定要留心。
接着,我听到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
一个问:“走镖的尖挂子土了点啦?”镖局那些武把式都死了吗?
另一个说:“还没准信儿。”
他们不再说走镖的事情了,改说别的,什么库果,什么嘴子,什么念把,什么玩嫖客串子的,边说边夹杂着淫荡的窃笑。江湖黑话中,库果是妓女,嘴子是野妓,念把是尼姑道姑,玩嫖客串子的是荡妇。这两个淫贼,什么女人都要搞,连尼姑和道姑都不放过。
我听到他们不再提起走镖的事情,就悄悄溜回了房间。
房间里,念家亲已经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声。我悄悄推醒他,他哼哼唧唧不愿醒来。我趴在他的耳边,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了他,他一下子清醒了,呼地坐了起来。
念家亲问:“他们在哪里?”
我说:“从这里向左走,第二个房间里。”
念家亲说:“狗日的居然想偷我们的马。从这里到西域,一路上万水千山,没有马怎么能行。”
我说:“这两个是老荣,还是老月?”
念家亲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响马要干走镖的,这是响马里面的机密事情,这两个人怎么会知道?哦,我明白了,这两个也是响马。”
我沉吟着说:“不对,如果他们是响马,你应该认识的,可是前半夜大家在院子里聊天,都打过照面,你们彼此没有打过招呼,说明你们并不认识。”
念家亲说:“你说得对,他们到底是哪两个人?”
我说:“听声音,好像是坐在槐树底下那个讲床上笑话的。”
念家亲说:“这个人可精明得紧啊,我从他的眼神能够看出来。眼神骨碌碌乱转的人,心肠毒辣,为人狡诈。”
我问:“那怎么办?”
念家亲说:“先摸清这两个人的底细再说。”
在这条路上走镖的,只有两支队伍,一支是光头他们的,从张家口走到嘉峪关,甚至走到哈密;一支是反方向的,从嘉峪关走到张家口。这一带的响马,却只有一支,就是瘦子他们这一支。就好似狼群,在草原荒漠上,狼群划分地盘,如果有别的狼群贸然闯入,会引发生死大战;响马也是这样,每个响马也划分地盘,王伦、林冲他们在水泊梁山,鲁智深、杨志他们在二龙山,燕顺、王英在清风山,要是别的响马闯入了这个地盘,照样会引发生死大战。
响马要干掉走镖的,这是响马里的高级机密,寻常人怎么会知道?而昨晚那个讲笑话的八字胡,居然知道这个秘密,而且还在问走镖的死了没有,他还不是响马里的人,这个八字胡疑团重重。
天亮后,我早早爬起来,躲在门缝后,查看那两个人居住的房屋。
时间不长,那扇门就打开了,他们走出来。
他们走出来后,没有去井台边洗脸,而是用双手在脸上搓一搓,就算洗过脸了。镖局的人才出门不洗脸,这两个人不会是镖局的人吧?
但是,他们看起来又不像是镖局的人。镖局的人出门都是成群结伴,赶着镖车骑着马,而这两个人没有货物,怎么会是镖局的人呢?再说,镖局的人都是练家子,江湖黑话叫作尖挂子,练过武的人,浑身都透着一股精干利索的劲儿,而这两个人松松垮垮,尤其是八字胡,肠肥脑满,一副贪官污吏的模样,怎么会是尖挂子呢?
这两个人也都骑着马,不过他们的马骨架小,看起来没有我们的马高大威猛。
念家亲也起床了,他也凑近门缝向外观看。
我说:“昨晚说江湖黑话的,就是这两个人。他们还想偷我们的马。”
念家亲看看他们,又看看我,问道:“你懂马吗?会相马吗?”
我说:“我哪里懂得这些。”
念家亲说:“我们的马是河曲马,他们的马是蒙古马,看样子这两个人懂马,一看我们的马,就知道比他们的马好。”
我以前在草原上游荡的时候,听白乞丐说起过蒙古马,他说蒙古马是良驹,成吉思汗就是依靠这种良驹横行天下,所向无敌。而现在,念家亲怎么又说蒙古马不好呢?
念家亲说:“马分为三种:热血马、温血马、冷血马。我们的河曲马,是热血马;他们的蒙古马,是温血马;乡间用来耕地的,是冷血马。作为战马来说,冷血马是不能上战场的,一听见喊杀声就吓瘫了;温血马耐力强,但是爆发力不足,适合于长途迁徙和跋涉转战;热血马就是天生的战马,胆子大,冲力足,通人性。所以说,他们的蒙古马比不上我们的河曲马,就想偷。”
那两个人站在井台边,摇动辘轳,吊上来一木桶井水,让两匹马饮水,而他们则从口袋里掏出纸盒香烟,一人一根。
我说:“这两个人抽这种香烟,一定是有钱人,豹子都抽的是旱烟锅子,我都没有见他抽这种烟。你再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就是有钱人。既然是有钱人,为什么不买上两匹河曲马?”
念家亲说:“你以为河曲马就那么好买?我告诉你,我们骑着的这两匹马,是响马里仅有的两匹河曲马。河曲马只有河套平原才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里说的套,就是河套平原,这个地方土壤肥沃,牧草丰美,而且气候凉爽,适合马匹生长,所以这里的马才叫河曲马。河套平原西接甘肃、青海,北靠塞外,是天然的养马场所,历朝历代,朝廷都在这里设立马市,用丝绸和茶叶换取河曲马……”
念家亲还没有说完,而那两匹蒙古马已经喝完了木桶中的井水,两个人拉着它们走出了大门。念家亲说:“以后我们再好好说这些,这两个人要走,我琢磨着,杀死瘦子孩子的线索,兴许就在这两个人身上,我们快点出去。”
我们顾不上洗脸,打开房门,给店家打声招呼,从马厩里牵出我们的马,追了上去。
丽玛被抓到了西域,我们的方向是向西面走,而这两个人骑着马向东面走。我们追了一段路程,念家亲说:“不如这样吧,我们两个人追踪,目标太大,你先去西面,到了红窑堡等我,我顶多三天就到红窑堡。如果三天后我还没到红窑堡,那就说明还没有打听到有用的东西,我需要继续跟踪他们。救出丽玛,打听线索,这两件事都很重要。你三天后在红窑堡等不到我,你就一个人先去西域,我打听到情况后,就会在红窑堡等你回来。”
我问:“红窑堡是什么?”
念家亲说:“红窑堡在一片树林里,很隐秘。沿着这条路向西走上百里,就到了山丹县,山丹县城北行五里,有片树林,树林里有座古堡,就是红窑堡。我们在那里碰头。我如果离开了,会给你做印记;你如果离开了,也给我做印记。”
我问:“做什么印记?”
念家亲说:“红窑堡前有棵大柳树,谁先离开,就在大柳树上刻一个十字,记住,要刻在一人高的地方,防止骡马啃了树皮,消了印记。”
我点点头。
念家亲又说:“你这一路上加紧追赶,估计不到西域,就能够赶上丽玛。记住,只可智取,不可力拼。”
我说:“记住了。”
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我骑着马向西,念家亲骑着马向东。走出了很远,我回头望去,看到念家亲向我招招手。
我突然有一种伤感,不知道分手后,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念家亲是我见到的,第二个江湖阅历极为丰富的人,第一个是白乞丐。
江湖险象环生,然而江湖也义气丛生,正因为江湖上既有一腔热血,也有炽烈道义,江湖才让人无限神往。
我向念家亲招招手,走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