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海市蜃楼

第九节·海市蜃楼

有一天,我们断粮了。

我们不敢再在夜晚赶路,担心豹子又会跟踪我们。我们只能冒险在白天行走。这样炎热的天气,腾格里沙漠里除了我们再没有人敢涉险。

我们搀扶着在沙漠中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背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湿,我们身体虚弱,随时都会倒下去。

突然,我看到远处有一棵树。那是一棵梭梭。

梭梭是沙漠里才有的独特树木,和所有北方的耐旱树木一样,它的叶子很细很小。它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然而,它却带给我们极大的惊喜。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梭梭。那一年和杂贼原木追踪解救燕子的时候,见到了两个采药人,也见到了梭梭。梭梭貌不惊人,但是却是采药人眼中的宝物。梭梭树根上生长一种叫作肉苁蓉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壮阳非常有效。在药材市场上,肉苁蓉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

梭梭的树叶不能吃,梭梭的树皮不能吃,但是梭梭根部的肉苁蓉估计能吃。因为男人把肉苁蓉、锁阳、枸杞、红枣泡在酒中喝,既然能喝,那就应该能吃。

我从梭梭树根部挖下了一块肉苁蓉,肉苁蓉长得奇形怪状,就像一颗歪瓜裂枣的红薯。我把肉苁蓉咬了两口,丽玛也咬了两口,然后把剩下的小心地放在布包中。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漫漫黄沙,而这棵梭梭是唯一的一棵树木,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各种昆虫都来到这块唯一有着阴凉的地方安家。蝎子、蜥蜴、跳蛛、蚂蚁、老鼠……在这块方寸之地里,各种动物昆虫展开了生死绝杀,就和人类社会一样,无尽厮杀。它们的厮杀仅仅是为了能够存活,而人类的厮杀是为了无尽的欲望,甚至只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的欲望。

我们正在梭梭树下躲避烈日暴晒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像猫一样大的动物。它长得非常漂亮,它可能长期被认为是这片沙漠里最大的动物,所以毫无顾忌地向着梭梭走来。它的名字叫沙狐。

我示意丽玛趴在地上,然后我取出弹弓,夹上石子。沙狐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几丈远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发现了异常。就在它狐疑不决的时候,我放开了弹弓,石子带着破空的呼啸之声飞向呆头呆脑的沙狐。沙狐被石子撞了一个跟头。

我提着弯刀,拼尽全力追上去。那粒石子打在了沙狐的脸上,沙狐被打得晕头转向,它爬起身后,愣头愣脑地原地转着圈,我用刀背砍下去,沙狐就躺着不动了。

我拎着沙狐来到梭梭树下,用弯刀在它的脖子上割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嘴巴凑上去,吸着沙狐的血。我吸过了几口后,觉得身体没有什么反应,然后把血淋淋的沙狐递给丽玛。

丽玛接过沙狐,放在膝盖上,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儿,丽玛好像从梦境中醒过来,她的嘴巴也凑近了沙狐脖子上的伤口。

她吸了一口后,又把沙狐放在了膝盖上。她的嘴角流着血,她的脸上流着泪。

在这种绝境中,所有的动物都是食物。我的眼中没有动物,只有食物。

所有能够动弹的东西,都是我的食物,除了那只和我们一样饥肠辘辘的豹子。我们有食物的时候,总会分给豹子一些;我们没有食物的时候,豹子也跟着我们饿肚子。

豹子也再没有试图攻击我们,它好像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旅伴,它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喝过沙鸡血后的第三天,丽玛突然发起了高烧。刚开始她还有力气行走,后来,就倒在了沙漠中。

我扶着丽玛,丽玛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后来,她连迈动双腿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试图把她扛在背上,丽玛推开了我。她一次次推开了我,意思是说让我独自一个人走,她不想拖累我。

然而,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留下她而独自偷生。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她身材高大,然而却饿得皮包骨头;我身强力壮,也饿得头昏眼花。

我走了几步,就摔倒了。

我爬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我的嘴唇挨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全身像火炭一样滚烫,我想要将她的高烧全部吸入我的身体里,让她赶快清醒过来。

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她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

我突然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也不会走出沙漠。她是我走出腾格里沙漠的唯一动力,是我求生的力量。如果没有丽玛,我肯定早就倒在了腾格里沙漠中,变成一具埋藏在风沙中的骷髅。

而且,因为长时间没有交流,没有说话,我的头脑已经变得异常迟钝,就像朽木一样。

为了排遣恐惧,我向她讲起了我的故事,不管她是否能够听懂。我不停地说着,只是为了说着,只是为了向她表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力量的男人,能够带着她走出去。

我说起了我的父亲王细鬼,王细鬼为了钱而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说起了翠儿,那个说要和我结婚,比我大了好几岁的女人,可是却神秘消失了;我说起了师父凌光祖,他是第一个影响我一辈子生活的人;我说起了冰溜子,那个和我同龄,但是却浑身邪气的同伴;我说起了虎爪,他曾经把侄女许配给我;我说起了燕子,那个跟随我颠沛流离却结局极为凄惨的未婚妻:我说起了高树林、菩提、二师叔、三师叔、玩嫖客串子的、顺娃、专家老李、豹子、师祖、黑白乞丐、光头、小眼睛……

我的眼前挨个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面容,他们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他们组成了我的生活。他们现在在哪里?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倏尔来临,倏尔消失,当他们来临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珍惜;而当他们消失的时候,我们追悔莫及。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许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经历很多挫折和磨难,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

我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尽管丽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能够感悟到我在说什么,我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悲愤欲绝,一会儿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生为什么会这样悲惨,为什么灾难和痛苦总是与我如影随形,难道真的像豹子叔所说的“一入江湖深似海”吗?

然后,我就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行人如梭,街道上走着行人和骆驼,还有蒙着面纱的女人,店铺的房门都大开着,店门口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一家店铺正在卖馕,金黄色的馕摞得好高好高,馕的旁边是一口大锅,一个粗壮的男人正拿着锅铲在大锅里搅拌着。

我久已干涸的喉咙,突然涌出了唾液。

我摇晃着丽玛,说:“快看,快看,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

丽玛顺着我的手势,只看了一眼远处的街市,就闭上了眼睛。

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扛着丽玛,奋力向远方那座街市走去,可是,街市却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我的视线里只剩下漫漫黄沙,无际无涯。

后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消失了,我的体力透支了。我一跤跌倒在沙地上,我和丽玛顺着沙丘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滚了多久,当我停止了滚动时,却再也爬不起来。

丽玛摔倒在距离我几丈远的地方,她的头上脸上都是沙子。我喉咙干燥,喊不出声,我在心里大声地叫着:“丽玛,丽玛。”她没有回应。

她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豹子从远方跑来了,跑到了丽玛的身边,我想抽出压在身下的弯刀,然而,我没有力气了,我抽不出来。

我想,豹子跟踪了我们这么久,它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豹子嘴巴上脸上都是鲜血,它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眼睛闭着,浑然不觉。豹子的舌头继续舔着,舔着丽玛的额头、脸颊、嘴巴、脖子、手掌……丽玛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它一寸一寸地舔着。

然后,豹子消失了。

我拼尽全力,爬向丽玛。我们相隔只有几丈远,但是仿佛相隔万水千山,怎么也爬不到她的身边。我每爬出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我像个节肢动物一样,把身体的部位一个一个挪向她。

我爬出了两丈远,却再也爬不动了,我的嘴唇挨着沙子,沙子被我吸到了牙缝里,然而我没有力气吐出嘴里的沙子,也没有力气滚动头颅。我决定等到体力恢复了,再继续爬向丽玛。

豹子又出现了。

豹子叼来了半块动物,这只动物只有两只后腿,而没有前腿和头颅,显然是它吃剩下的。豹子把半块动物放在了丽玛身边,继续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一动不动。

我攒足了力气,继续爬向丽玛,豹子恶狠狠地盯着我,它黄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不得不停下来。

豹子又在舔着丽玛,丽玛仍旧浑然不觉。

后来,豹子似乎失望了,它慢慢离开了。它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我继续向着丽玛爬去,终于爬到了丽玛身边,也终于爬到了半块动物身边。我摸着丽玛,丽玛的额头滚烫如火,脸色灰暗,眼睛闭着。

我吐出嘴巴里的沙子,然后用尽全力,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再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

那只动物是一只盘羊。

盘羊依靠青草生活。有盘羊的地方,一定就有青草。有青草的地方,一定就有水。青草是盘羊的食物,水是青草的食物。莫非不远处有绿洲?

我凑近盘羊,咬住一块羊肉,想要撕下来,可是我没有力气撕下来。我只好咬着那块羊肉,在嘴里咀嚼着,我的脸上、额头上、头发上、睫毛上都是血,黏糊糊的血,像一块块膏药一样糊在我的头颅上。

我的嘴巴里有了一点肉末,我把肉末和羊血一起吐在丽玛的嘴巴里。丽玛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

我们一直等到了天黑,丽玛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我也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

然而,就是这几小口羊肉,让我们的体力恢复了。

羊肉是个好东西,羊血也是个好东西。西北有一种小吃叫作羊肉泡馍,羊肉泡馍分好多种,有的是纯瘦羊肉泡馍,有的是肥瘦羊肉泡馍,有的是羊杂碎泡馍。羊杂碎泡馍里有羊肝、羊肠、羊尾、羊血等等。羊尾巴是一块大肥肉;羊血凝固后可以切成条状,即使放在开水里煮,也不会融化。

半夜时分,丽玛醒过来了,她用手掌抚摸着我。我把她抱在怀里,脸贴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流不下来。我们的眼泪都被蒸干了。

丽玛终于活过来了,世界在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月亮升上来,我看到豹子蹲坐在远处的沙丘上,像一幅剪纸。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仍然行走得异常缓慢,有时候豹子跟着我们一起走,有时候带着我们走,有时候它神秘消失了。而当它再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它的嘴角和髭须上沾着血迹,它显然吃饱了。

它应该找到了更好吃的东西,沙漠中任何动物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的生存能力更强,沙漠中任何动物的肉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更好吃。

我们走累了,坐在沙漠中,豹子就会跑过来,靠着丽玛。丽玛摸着豹子金黄色的皮毛,依偎着它,豹子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神情。

然而,我不能靠近豹子,我一靠近豹子,豹子就瞪圆黄色的眼睛,发出威胁的声音。它是怪罪我当初拿着弯刀试图砍翻它,还是嫉妒我和丽玛在一起?

我很知趣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突然有一天夜里,空中电闪雷鸣,电光像长长的树枝,抽打着天空,天空被打疼了,就发出了沉闷的哀号。空气中有了一种潮湿的气味。

我像干旱了太久的禾苗,渴望着会有一场甘霖。我张开了嘴巴,朝向天空,等待着第一滴雨丝落下来。我平躺在地上,恨不得浑身都长满嘴巴。

可是,我等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一丝雨滴。我翻过身来,沮丧到了极点。

我望着丽玛,看到丽玛毫无沮丧的神情,她的脸上带着喜悦。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沙漠边缘生活了很久很久,而我对沙漠一无所知,她肯定发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想要问她,可是她又听不懂我的话,直到现在,很多天过去了,我们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太阳、月亮、我、你……

豹子好像很通灵性,有月亮的夜晚,它有时候会过来,和我们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和丽玛在一起。它仍然对我心存排斥。

月亮照着海面一样的沙漠,层层叠叠的沙丘一直铺到极远的地方,近处的沙丘影影绰绰,远处的沙丘淹没在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会响起沙粒摩擦的声音,那是不知名的昆虫从身边爬过。

丽玛依偎着豹子,豹子也依偎着丽玛,丽玛有时候会摩挲豹子的额头,豹子会伸出舌头舔舔丽玛的手掌,他们相濡以沫,感情笃深,倒好像我是多余的。

丽玛唱起了歌曲,歌声哀怨婉转,千折百回,我虽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歌声中巨大的忧伤。我看着丽玛,一行清亮的泪水挂在她的脸颊上。

丽玛的歌声把我带到了过去的岁月,一种巨大的忧伤随着歌声飘然而至,覆盖了我。我的双眼模糊了。我想起了很多人,他们都生活得艰难而凄苦,他们像一株株小草,一粒粒沙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人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忍受种种无法预知的挫折和失败,痛苦和迷惘,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们来过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我们来这一趟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生如蝼蚁,死如落叶。

我们向西走着,感到空气越来越湿润,地上的昆虫也渐渐多了起来,空中也有了飞翔的鸟雀。在沙漠中行走的很多天里,我们只见到过一棵梭梭树,而现在,我们不时会见到低矮的,披着一层风沙的灌木丛。

有一次,我们继续向西走,我们走在前面,豹子走在后面。豹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它站立在风中,鼻孔一张一翕,然后,它折而向南走去。

豹子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后,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们。丽玛踩着豹子的花瓣蹄印追上去,我情不自禁地喊道:“你干什么?”

丽玛说了一堆话,她的脸上带着期盼的喜悦。我在她的话中只听懂了一句:河流。

丽玛跟着豹子向前走,我跟在丽玛的后面,也向前走。在苍茫无垠的大自然中,动物的直觉和预感,远远超过了人类。一些人类习惯于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将他们有限的智力都用在了同类的残杀和阴谋中,他们的直觉和预感渐渐泯灭了。

我们向前走着,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希望,一步步走向生机。对生命的眷恋,对求生的渴望,从来也没有这么强烈过。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要万贯家产,不想要奴仆成群,不想要显赫地位,不想要万人敬仰,我只想要让我和丽玛好好活着。

我只想要我们好好活着,我们活很多年,一直活到了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直活到儿孙绕膝,一直活到我们再也活不动了,我们还要活到最后那一刻。

我们向前走着,走到了一座山丘下。我们看到一群白色的鸟,哗啦啦从沙丘上空飞过,突然看到这群鸟,这么大的一群鸟,我们兴奋不已,泪流满面。

豹子爬上沙丘,我们也爬上沙丘。站在沙丘上,我们惊呆了。

一条淡蓝色的河流,像一条细长的带子,从远方流过来,又流到了另一个远方。河流的两边,长满了绿色的草,红色的花,很多种说不出名字的动物和鸟雀,在河边饮水。这一切,宛如梦境。

我拉着丽玛,大声哭喊着,从沙丘上跑下去。我们还没有跑几步,就像核桃一样滚落了。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在跌跌撞撞中大喊大叫,等滚落到沙丘下的时候,才发现这里距离河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爬起身,拉着丽玛,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条河流,我们已经没有了奔跑的力气。顽强的求生的信念支撑着我们,让我们迈动着双脚。

终于来到了河边,我放开丽玛,滚到了河水里。

河水像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托着我。我躺在河水中,看着蓝天下悠悠飘过的白云,泪水止不住地流。

活着真好。

丽玛从小河中站起来,寻找豹子,可是,豹子已经走远了。豹子沿着河流,向上行走,它可能终于想起来了它走过的道路中,有一条这样的小河。

丽玛看着豹子渐离渐远的背影,她跪倒在小河中,掩面痛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

豹子的巢穴在河流的上游,而人类的村庄在河流的下游。沙漠中,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把他们的巢穴建在靠近河流的地方。

即使大城市也是这样,大江大河流经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大城市,不是大江大河选择了城市而决定自己的流向;而是城市选择了大江大河,沿着江河而修建城市。

我们沿着河流行走,走到第二天,终于见到了一座村庄。

我们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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