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沙漠里的爱情

第八节·沙漠里的爱情

按照江湖规则,光头还是先要和他们打招呼。

光头说:“当家的辛苦了。”

响马群里走出了一个卷毛,他应声答道:“掌柜的辛苦。”

光头说:“当家的不容易。”

卷毛问:“哪家的?”

光头答:“小字号,张家口的。”

卷毛问:“贵姓?”

光头答:“姓邓,江湖人送外号光头,草字如来。”

卷毛说:“我找的正是你。你穿的谁家的衣?”

光头心中一惊,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答道:“穿的朋友的衣。”

卷毛说:“吃的谁家的饭?”

光头说:“吃的朋友的饭。”

卷毛:“既然懂这个道理,就把十万元银票留下,放你一条生路。”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自然就是动手了。光头想知道和自己动手的是什么人,就问道:“当家的哪家的?”

卷毛说:“告诉你也无妨,爷爷是从北平赶来的,凡是知道爷爷底细的人,都得死。”

光头一下子明白了,十万元银票的货主,在北平当了一辈子大官。大官卸任了,把赃银托付镖局带走,北平的响马就一路跟踪。然而,奇怪的是,这群响马怎么会知道是十万银票,而不是八万,或者二十万。

光头又问:“我身上带着十万镖银,对的,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卷毛说:“少废话,动手吧。”

光头回过头来,他低声说:“过会儿动起手来,不要留情。万一打散了,到沙漠那边的悦来客栈聚齐。先保人,不保货。”

大家都点点头。

光头又对我说:“呆狗,我们动起手来,你就带着女娃子翻过河床,向腾格里沙漠跑。”

我说:“我有功夫,我帮忙打。”

豹子说:“呆狗,这里没你的事,你带着女娃娃先去沙漠那边的悦来客栈等我们。”

我只好点点头。

光头看到我答应了,然后对着大家一点头。所有人都突然抽出弯刀,一刀砍向骆驼背上的鞍鞯,沉重的货物落在地上,镖客们踩着货物,翻身跃上骆驼,抖动缰绳,冲向响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响马们也催着马匹冲过来。沙漠上飞沙走石,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我拉着丽玛的手,跑向河床。

河床足有几丈高,河床下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河床很陡,就像刀砍斧削的一样。我解开衣服,把丽玛的头裹在怀中,然后一骨碌滚了下去。

滚到河床下后,我的身体垫在下面,丽玛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可能是被石头划伤了。

我顾不上查看伤情,拉着丽玛,踩着河床上的鹅卵石向前奔跑,跑到了对面的河床,却发现这里同样非常陡峭,难以爬上去。河床上边的沙地上,传来了刀刃相撞的铿锵声,马匹和骆驼的悲鸣声,人群的呐喊声、咒骂声,还有被砍伤的惨叫声。

我拉着丽玛,沿着河床奔跑。那边的河岸上出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响马,他拉动弓箭,向我们发射。箭镞带着强劲的风声落下来,打得石头火星四溅。我用身体阻挡着丽玛,箭镞擦着我的耳朵飞过,耳轮上一阵剧疼。

我不敢再奔跑了,我的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过箭镞。我把丽玛挡在身后,看着那个扬扬得意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箭的人。

那边河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骑在骆驼上的镖客,他抡起弯刀,一道亮光闪过,射箭人的头颅就滚了下来,他的头颅蹦蹦跳跳,像皮球一样,在河床上滚出了好远。

骑在骆驼上的镖客向我招招手,让我快走,他转身又加入了战团。

我拉着丽玛,终于找到了一处低矮的河床,我让丽玛踩在我的肩膀上,将她托了上去。然后,她趴在河岸上,将我拉上来。

河流的对岸,厮杀仍在继续,尘土滚滚中,传来的是令人心悸的声音。我拉着丽玛,跑进了腾格里沙漠深处。

喊杀声和格斗声渐渐消失了,钢青色的天空和橘黄色的沙漠,吞噬了所有的声响。我们站在沙漠上,四顾茫然,只能看到我们的脚印从远方一直伸展到脚下。

太阳西斜,这是判断方向的唯一参照。四面都是漫漫黄沙,有的像风吹湖面,波光荡漾;有的像大海怒涛,波涌浪卷。四周是巨大的寂静,寂静得就像没有生命的史前世界。

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炙热的阳光照在我们的额头,我们的脸颊,我们的手臂,我们的腿脚,我们就像走在火炉边一样,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分都要被蒸发了,我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退潮时没有赶上潮汐而搁浅在沙滩上的两条鱼。

太阳落下去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空,看起来异常硕大,摇摇欲坠。我坐在炙热的沙滩上,就像坐在热鏊上一样,我感觉到屁股被沙粒烫得作响,但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一天没有吃东西,一天没有喝水,我的肚子变成了干鱼,前胸贴着后背,我的嘴巴干裂了,像被太阳烤得卷曲的草叶。可是,因为走得匆忙,我没有带食物和水。

丽玛对我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脸一片赤红,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白皙了。她一转身,就像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囊。

我惊异地问她:“你怎么带来的?”

她把水囊和布袋交到一只手上,空出来的一只手拉着裙子,裙子下鼓鼓囊囊,就像灌满风的帆船。她想要告诉我的是,她把布袋和水囊藏在长裙下。

她想得真周到啊,在小桥的那边,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间,她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藏起了一个装着干粮的布袋和一个灌满水的水囊。

而我当时只顾着观察双方的情势,只顾拉着她跑脱,完全就没有想到,没有干粮和水,是无法走出这片荒芜恐怖的沙漠的。

丽玛把水囊递给我,我推给她,谁也舍不得先喝第一口。

后来,丽玛打开水囊的木塞子,用水浸湿了嘴唇,然后递给我。我想着我也像她一样,只要浸湿嘴唇就行了,然而,我的嘴巴挨上水囊,就像磁铁挨上铁块一样,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丽玛打开布袋,我看到里面有几个坨坨馍,还有一块肉。肉块颜色漆黑,我不知道那是狗肉,还是牛肉。

前面的路程还很长很长,我们一人吃了一小块坨坨馍,然后躺倒在沙漠上。

丽玛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坐在地上。我想要跟她说话,但是突然想到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感到一阵失落。我们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后来,我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枕在我的胳膊上,我们一起望着星空。我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却没有一个字能够说出口。星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就像两颗落在地上的星星。

再后来,我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沙漠中艰苦跋涉,就像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拼命地追赶退潮一样。天气越来越炎热,每一缕阳光都像刀片一样割着我们的背脊。丽玛来到了一座沙丘下,她用手掌刨挖着沙子,刚开始,沙子纷纷坠落,然而,随着深度渐渐增加,沙子像泥土一样凝固了。

我们躲在沙洞里,就像两只鼹鼠一样。

此后,我们白天睡觉,夜晚行走。

第三天,我们在挖掘沙洞的时候,挖出了一窝蝎子。我以前有过吃蝎子的经历,知道这种昆虫可以吃。在中药中,蝎子是一种药材,主治风湿关节疼。

我抓起一只蝎子,吞进了嘴巴。然后又抓起一只蝎子,递给了丽玛。

丽玛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摇摇头。

这天,吃了蝎子的我不再有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我没有吃坨坨馍,我要把坨坨馍留给丽玛。

第四天,我们还见到了一只沙鼠。沙鼠突然看到我们,跑得飞快,尾巴在酥松的沙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印痕。我从口袋里取出弹弓,想射击它,但是它很快逃到了远处。

沙漠里,看起来一片死寂,草木不生,其实生活着很多种昆虫和动物。

第五天,我们向周围张望,还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我们依靠着月亮和星星指引方向。此前,我曾经跟着白乞丐学会了观望星空,知道了哪里有北极星,哪里有北斗七星。只要分清楚了北方,就知道西方在哪里。

当天夜晚,刮起了沙尘暴,狂风呼啸,就像几千几万头巨兽在追赶。我们就像两片落叶一样,被吹落在沙丘下。为了避免再被吹走,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沙尘暴过后,我们继续赶路。

第六天,丽玛突然指着自己说了一句汉语“我”,我非常惊奇,又非常高兴,然后也指着自己说:“我。”

丽玛说:“土司。”

我说:“土司?”

丽玛又指着自己说:“我,土司。”

我明白了,这个聪明的女子在教我说波斯语。

我赶紧也指着自己说:“我,土司。”

丽玛看到我说了一句波斯语,她高兴得满脸灿烂,她又指着我说:“刀嚷。”

我也指着她说:“刀嚷。”

她高兴得连连点头。

我说:“刀嚷,你。”

丽玛说:“你,刀嚷。”

我明白了,波斯语中,我的读音是土司,你的读音是刀嚷。我学会了两个波斯词语。

丽玛又指着月亮说:“冒喝。”

我指着月亮说:“月亮。”

丽玛说:“月亮,冒喝。”

我说:“冒喝,月亮。”

丽玛兴奋地点点头。

我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冒喝。”

丽玛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她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我又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刀嚷。”

丽玛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她红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也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

丽玛说:“我爱你。”

我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把丽玛拥在怀中,丽玛温顺得像一只猫咪。

此后,我们开始学习交流。我们看到任何一种东西,都互相用汉语和波斯语表达。我们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你、爱、月亮、星星、银河、沙漠、沙子、沙尘暴、太阳、头发、耳朵、鼻子、脸颊、嘴巴、牙齿、手臂、手指、腿脚、脚趾、衣服、坨坨馍、肉块、蝎子、蜘蛛、蚂蚁、甲虫、骆驼刺、凤尾草、仙人掌、刀、弹弓……只要是在这片沙漠中出现的东西,我们都学会了。甚至有一次,我们还学会了蛇。当时,有一条蛇从我们眼前爬过。那条蛇应该是响尾蛇。因为只有响尾蛇才会生活在沙漠中,依靠尾巴摩擦沙子的哗哗声,诱骗昆虫爬过来。那种哗哗声极像水流的声音。

我们在努力交流着,克服着语言障碍。因为我们能够磕磕绊绊地交谈,这片严酷的沙漠,变得不再那么严酷。

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有一天夜晚,月色朗润,我们正在行走,突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只豹子,我脱口而出:“豹子。”丽玛刚想用波斯语说,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她一下子呆住了。

我从身上抽出弯刀,将丽玛拉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盯着豹子,看着豹子一步步走近了我们。豹子浑身布满了古钱般的花纹,它每一次走动,身上的花纹都在抖颤。

我浑身都是汗水,手心全是汗水,我挥舞着弯刀,大声叫喊着,丽玛站在我的身后,也拼命挥舞着布袋,也大声叫喊着。豹子在我们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们和豹子对峙着,豹子坐在地上。

后来,豹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围绕着我们转圈,它走到哪里,我们也转向哪里。再后来,它终于不转了,发出了一声低吼,我也撕裂了喉咙喊叫着,丽玛也在喊叫着,我们竭尽全力想盖过豹子的声音。

豹子停止了吼叫,它突然像风一样地窜过来,扑向我们,我拉着丽玛闪在一边,然后挥舞弯刀砍向豹子。豹子在空中灵巧地一闪,落地的时候翻了一个跟头,躲了过去。

我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丽玛也在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豹子看着我们,不敢再向前进攻。

豹子继续与我们对峙。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我的手臂开始酸疼发抖,身体也在发抖。这样长期对峙下去,只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的精神高度紧张,而豹子却不紧张。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最先垮下去的是我们。

丽玛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从布袋里取出了我们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块肉,抛给了豹子。豹子一跃而起,凌空接住了那块肉,吞咽了下去。

豹子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望着我们。然而我们已经没有肉再给它了。

黎明来临了。

豹子好像累了,也好像不愿再为难我们,它伸伸懒腰,就一步一步走远了。

我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丽玛也坐在了地上。长时间紧张的对峙,让我们都差点虚脱了。

在我以前经历过的很多个黎明来临的时候,鸟雀鸣叫,公鸡啼叫,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声音都在迎接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然而,在沙漠中,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我听到过一个故事,是关于公鸡为什么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鸣叫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太阳、月亮、公鸡是三兄弟,都住在天上,它们关系很好,太阳尤其疼爱小弟公鸡。有一天,太阳有事出门,家里只剩下月亮和公鸡,月亮嫉妒太阳对公鸡的爱,就把公鸡丢到了人间。太阳回来后,找不到公鸡,大怒,就对月亮说:“我以后再也不愿和你在一起了。”此后,太阳白天出来,月亮夜晚出来。而在太阳出来的时候,落入人间的公鸡总是大声叫:“大哥,我在这儿。”“大哥,我在这儿。”然而,因为距离太远了,太阳总是听不见。公鸡就每天叫,每天叫,希望太阳能够听见,把它带到天上。

这个故事非常好听,我想讲给丽玛听,可惜她听不懂。

这片沙漠中,只有我们和豹子,再找不到任何人,也再找不到别的动物,除了一些小型昆虫。我们仅有的一片肉——也许是牛肉,也许是狗肉,丢给了豹子,如果豹子再来怎么办?我们该给它什么吃的,如果它没有吃的,那肯定就会吃了我们。

我们用刀子,用手指,在沙丘下挖出一个洞穴。我让丽玛钻进去,我守在洞口,如果豹子再次跑过来,我就和它拼命。然而,即使杀死了豹子,我们也不一定能够走出沙漠。

豹子是可怕的,比豹子更可怕的是沙漠,比沙漠更可怕的是人心。

我手中拿着刀子,眼睛望着洞外,肚中饥肠辘辘,心中怀着恐惧。然而,我的背脊贴着丽玛,我的心和丽玛的心一起跳动,我感觉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一晚上都绷着神经,现在我们就像两只最弱小的蚂蚁,终于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一片树叶,我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很快就睡着了。

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中,人就是蚂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被丽玛推醒了。丽玛惊喜地指着洞外。

我望向洞外,突然看到了一只麻黄色的鸟,在沙地上跳跃着,寻找食物。它很像鸽子,但不是鸽子。鸽子是灰色的或者白色的,而它是麻黄色的,翅膀上还有几片羽毛是灰黑色。它很像麻雀,但又不是麻雀,它比麻雀要大得多。

丽玛悄悄地向我说着,指着那只鸟,我知道她说的是那只鸟的名字,但是我不认识它,长期生活在内地和草原上的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从来没有见过它。

后来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沙鸡。

我惊喜不已,悄悄取出弹弓,夹上石子,瞄准那只沙鸡。就在石子射出的时候,沙鸡向前跳跃了一步,石子落空了。

石子落在沙子上的声音,让沙鸡警觉了。沙鸡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可是总也飞不起来。它一只翅膀挥舞着,一只翅膀耷拉着。原来它受伤了。

沙鸡受伤了,让失望的我精神大振。我跑出沙洞,追赶沙鸡。沙鸡呱呱叫着,拼命向前奔跑,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沙鸡在前奔跑,是为了活命;我在后追赶,也是为了活命。在最严酷的环境中,所有动物的唯一愿望就是能够活着。

这些天里,在沙漠中,我才能深深体会到,能够生活在城市里和村庄里,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沙鸡跑着跑着,突然消失了。我四顾茫然,满眼黄沙,找不到它的踪影。

丽玛站在远处,她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祈祷着什么。我看到远处有一个黑色的洞口,就跑过去,那个洞口在一座沙丘的旁边,黑乎乎的洞口望不到底。

沙鸡应该逃进了这个洞口里。这个深洞,可能就是沙鸡栖身的巢穴。

我用弯刀刨挖着沙子,又用双手掏挖,挖了几尺深后,洞穴越来越大。那只沙鸡缩成一团,用骨碌碌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我用刀背砸向沙鸡,沙鸡没有来得及叫唤一声,就歪着脖子倒在一边。我万分惊喜,用一只手拎着沙鸡,一只手拎着弯刀,然而我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那只沙鸡的身下,是六颗沙鸡蛋。

一、二、三、四、五、六,我怀着怦怦跳动的一种异常激动的心情,一遍遍地数着,从左到右数着,又从右到左数着,没错,就是六颗,不多不少,刚好六颗。

我蹲在地上,撩起衣襟,把六颗沙鸡蛋裹在衣襟里。我把刀子扔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衣襟,一只手拎着沙鸡。我像战场上凯旋的英雄一样,内心充满了等待赞赏的渴望。

可是,丽玛没有赞赏我,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放在胸脯,喃喃私语。她的脸上挂满了哀怨,让人望而生悲。

在我的江湖生涯中,个体的生命只是一个代号,我们有时可以抹去这个代号,就像抹去脸上的雨滴。江湖中人,春点叫作吃隔念的,一贯过的是舔刀口的日子,惊惧和血腥贯穿在这种日子的分分秒秒,生死威胁随时都会降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就像见惯了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一样。然而,丽玛就不一样了,她认为万物都有灵魂,每个生命都不应该被剥夺。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刚才猛然看到沙鸡的时候,我们虽然都很惊喜,但是惊喜和惊喜不同。我的惊喜,是因为我发现了沙鸡可以做食物;而丽玛的惊喜,是因为她发现了生命的奇迹,沙漠中还有另一种动物。

那天,我把六颗沙鸡蛋埋在了沙子里,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沙鸡蛋就被烤熟了,我吃了两个,丽玛吃了一个。另外三个,我们舍不得吃,我们要留给第二天。

那只沙鸡被我放干了血,然后埋在沙子里。滚烫的沙子很快就吸干了沙鸡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和血渍,将沙鸡烤得半熟。我撕下一块,放在嘴里咀嚼,它居然已经有了鸡肉的香味。我又撕下一块,递给丽玛。丽玛惊慌地摆摆手,赶紧低着头念念有词。

尽管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祈求宽恕我。

我没有什么值得宽恕的,我连人都杀过,杀一只沙鸡算得了什么。在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里,我只要活着。

天黑后,我们又上路了。

漫天星光披在我们身上,连绵起伏的山丘从我们脚下一直铺到天边,无边无际的巨大的寂静包裹着我们,我们走在腾格里沙漠上,就像走在史前星球上。

这种景色实在太美了,它只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中。然而,我们都没有心情来欣赏,我们只想赶快摆脱这里,走到尽头。

我们走着走着,丽玛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服,我向后望去,看到那只豹子又出现了,它懒洋洋地跟着我们。从前面望去,它的肚腹和背脊就像一张纸一样。

和我们一样,它也饿坏了。它可能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所以它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攻击我们,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等待时机下手。它是怎么走进沙漠的?它为什么会走进沙漠?

我让丽玛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手中握着那把长长的弯刀。弯刀如湖水,在月亮下波光潋滟。豹子之所以敢挑衅我们,是因为它倚仗着它的牙齿和脚爪,而我之所以敢与它殊死抗争,是因为我有弯刀和丽玛。我就是拼掉性命,也要让丽玛安全走出沙漠。

豹子一路盘算着,想要吃掉我们;而我也在盘算着,杀死这只豹子,够我们吃几天?

丽玛走了一段后,她不走了,从布袋里掏出沙鸡,放在地上。我没有阻止她。她是丽玛,是我此刻最爱的那个女人,她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

我们走远后,豹子前爪抓住沙鸡,一口吞了下去。

一只沙鸡远远不够一头饿得奄奄一息的豹子的食量,然而,我再也没有了食物让它吃。

豹子逼近了我们,它吼叫着,龇着牙,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们。我又一次在空中虚劈着弯刀,也龇牙咧嘴地叫喊着,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竭力想用我的声音盖过豹子的声音。豹子看着我手中亮光闪闪的弯刀,转身走了,它可能胆怯了,也可能觉得我无聊。

然而,接下来它更无聊了。它居然屁股对着我们,激射出了一股长长的尿液。我拉着丽玛躲在一边,才避免了尿液溅到我们身上。

也许豹子体内也缺乏水分,它的尿液只是长长的一条,就戛然而止,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一样落在沙漠上。

那天晚上,吃了沙鸡的豹子,没有继续跟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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