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莉和赫斯特渥特两人在奥格顿公寓的客厅里演出了那次场面还不到两天,他又一次在那里露面了。他简直是不停地想着她。她的宽容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点旺了他对她的热情。他认为,他必须取得她的欢心,而且要马上。
他对她的兴趣——且不说是迷恋吧——其理由所在,比诸单纯的欲念要来得更深刻。这是好多年来在一片干枯贫瘠的土壤上逐渐凋谢的感情花朵如今又怒放了。和过去吸引过他的女人相比,也许嘉莉代表了比她们更高的那一类。自从结婚以后,他从没有发生过爱情的事。在那以后,时间和人世的经历给了他一个教训,就是他当初的判断何等仓促,何等错误。每次想到这件事,他总会自己告诫自己,要是生活能重演一次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和那个女人结婚。与此同时,他和一般妇女接触的经验,使得他对女性的尊敬心情已为之减退。他采取了一种批评的态度,这依据很多经验也很有理由。他所认识的女人,几乎都属于一个类型,自私,愚昧,光只是外表好看。他朋友们的妻子并不能激起他看她们一眼的兴趣。他自己的老婆已经发展成一种冷酷的平凡的天性,对他来说,这讨不到他的喜欢。至于下层社会,在那里人面兽心的家伙在满地爬行(而他对这些是懂得不少的),对这个下层社会的知识使他的心肠变硬了。他对大多数女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光看美貌与衣饰的作用。他对这些冷冷地看在眼里。与此同时,他没有呆到不知道一个好女人理应得到他的敬重。拿他个人来说,他并非企图分析一下一位贞女的奇迹。他会对她脱帽致敬,会叫那些轻浮的、邪恶的人在她面前闭嘴——就像低级娱乐场老板会在慈善会的修女面前低下头来,心甘情愿地捐献给慈善事业。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会多费心去思考。
一个像他这样处境的男人,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过了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艰难的往事,一旦遇到了一位年轻的不懂世故人情的天真的灵魂,容易或者置身事外,因为自知她跟自己距离很远,或者贴近来,为他所发现的人而沉醉,而扬扬自得。这样一类的人一般需得经过一个曲里拐弯的过程,才会接近这样的姑娘。他们没有什么办法,也不懂得怎样才能讨得年轻姑娘的欢心,除非能发现不幸已陷入圈套的良家妇女身上的美德。如果一只苍蝇不幸而落入了蜘蛛网,蜘蛛会出面,按照它的条件讲生意经的。因此,当年轻姑娘流浪到城市的喧嚣里来的时候,当她们被带进流氓、浪荡鬼那个圈子里的时候,即便只是在最外围的边上,他们也会出场,并且运用他们那套引诱人的手法。
赫斯特渥特原本是应杜洛埃之邀,去会见一位服装艳丽、身段俊俏的女人的。他进去了,以为一晚上会轻快地狂欢一番,然后永远不去过问那位新来者的去向。相反,他见到的这个女人,她的青春美貌迷住了他。在嘉莉温和的眼色里并无丝毫一般情妇的那种刻意盘算的心态。在那羞怯的神色里,并无丝毫高等妓女的花招。他一见就断定,是自己误会了,是某种困境把这位不幸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这样,他的兴趣就更增加了。于是产生了同情,但也不是没有掺杂着私心。他要赢得嘉莉,因为他认为,把她的命运和他拴在一起,要比和杜洛埃在一起要对她好得多。在他一生的种种经历中,他从没有妒忌别人像如今妒忌这个推销员那么深。
嘉莉当然比杜洛埃要好,正如同他在心灵上比她也强。她刚带着乡村的气息来到这里,乡间的光辉还在她眼睛里闪烁。这里没有狡诈,没有贪婪。在她身上,这两种特性,都通过遗传而稍稍粘上了一点,不过那只是萌芽而已。她心中仍然充满着惊异与欲望,还谈不到发展为贪心。她还在往四下里观看她身边的大城市这个迷宫,而并不能真正了解它。赫斯特渥特感受到了这青春的魅力。摘下了她,如同他会折下一棵树上的一只果子一个样。有她在场,他就有一种清新之感,如同从夏天酷热的阳光下走出来,享受到初春清凉的呼吸。
在上面所说的那个场面以后嘉莉孤身一人,无人可以商量,茫茫然思绪万千,后来实在累了,也就把这些放在一边不去多想了。她心里想,她是欠了杜洛埃某种情分的。她困苦的时候,他这么帮她,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对他是体贴入微的。她承认他长得好看,心情慷慨。事实上,他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他的自我中心都没有能回忆得起来。不过,她不可能感到那种能持续至于久远的影响力,足以永远把她跟他拴在一起,远胜过所有别的人。事实上,这样一类的想法从来没有什么根据,甚至在杜洛埃的心思里也如此。
真实情况是这位漂漂亮亮的推销员,以他轻浮的举止和多变的感情,使得所有持久的关系都注定了会失败。他笑笑闹闹地过日子,自以为他能逗得所有人的欢心,他所到之处都会有人倾注爱慕之情,还以为只是为了他快乐起见,万事万物永远不变。每当某些熟识的面孔在他面前见不到了,或是什么人家的门对他关上了,他也不会感到很深的悲痛。他太年轻了,也太春风得意了。他将一直如此年轻,直到他死去。
至于赫斯特渥特,他充满了对嘉莉的思念和爱慕之情。他并无有关她的什么确切的计划,不过他决心要使得她承认她对他的情意。她那低垂的眼睛,那游移的眼色,那动摆不定的举止,在这些当中,他以为他见到了热情萌发的迹象。他要站在她的身边,让她把她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他要摸清楚她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下一步会怎样表达她对他的情意。这样的焦急的热情是好多年没有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在感情上的年轻人——一个行动上的骑士啦。
处在他的地位,要晚上出去转悠,机会是很多的。他对工作尽心尽力,拿安排工作时间来说,他的老板们对他是充分信任的。他爱挑什么时候出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出去,因为大家知道,他对经理一职是恪尽职责的,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时间。他的风度、手腕和讲究的衣着给这家酒馆以一种气派,而这是很要紧的。同时他有长期的经验,使他在进货方面能做卓越的判断。酒店伙计和助手们可以一个个的或者几个一起地辞退或者进来,只要有他这个人在,这些人员在变动,老主顾们不会注意。他给这里以老主顾们习惯了的气氛。结果是他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今天挑下午,明天挑晚上,随他高兴,不过照例在十一二点这个时间里回来,料理最后一两个小时的生意和打烊的琐事。
“乔治,你要留点意,你每晚上回家前,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所有人员都走了以后你才走。”摩埃有一回对他这么说。对此,在他多年的服务期间,他从没有一次疏忽过。老板们在下午五时以后,多年来从没有一次来过店里,而他们的这位经理总是忠实执行他们所提出过的要求,仿佛他们经常在场监督执行似的。
这天星期五下午,离他那次访问还不到两天,他决定要去看嘉莉。他再也不能等了。
“伊丹斯,”他对酒吧领班说,“要是有人来找的话,就说我四五点钟回来。”
他急急忙忙到了马迪逊街,搭上一部马车,半小时内到了奥林顿公寓。
嘉莉想出去散散步,穿上了淡灰色呢上衣,外罩一件时兴的对襟背心。她取出了帽子、手套,正把白花边领结系在颈头,这时女仆告诉她说赫斯特渥特先生要见她。
一听到这么说,她愣了一下,不过她对女仆说,她马上下来,一边急忙打扮一下。
嘉莉这会儿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位经理等着见她。她有点儿紧张,两颊有点儿颤动,不过这与其说是由于害怕或者由于受宠,不如说是由于慌乱的心理。她并不想猜测谈话会谈些什么内容。不过她觉得,她务必谨慎才好,因为赫斯特渥特对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恋。然后她把领结最后系好,走下楼去。
多情的经理由于自觉到他这一趟来所负的使命,自己也有点儿神经紧张。他认为,自己在这次必须采取有力行动才是。不过,一听到嘉莉下楼的脚步声,他又胆怯了。他的决心,锋芒稍减,因为她会怎么样看他,他自己毕竟没有什么把握。
不过,她一跨进屋子,她的神情就给了他勇气。她单纯而富于魅力,足以激励任何一位情人的那股冲劲。她那种明显是慌乱不安的神情,反倒把他自己的这种感觉赶得一干二净。
“你好,”他说,显得态度从容,“今下午天气这么好,我禁不住想来看看你。”
“是啊,”嘉莉说,一边在他面前停了步,“我刚好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
“哦,是吗?”他说,“那你取了帽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他们穿过了公园,沿着华盛顿大道往前走,那是宽阔的碎石路面,人行道边上一幢幢木结构的宽大房屋,一派美丽风光。西区很多富户住在这一条路上,赫斯特渥特对于在这里容易引人注目不禁感到不安。他们只走了几个街区,旁边小道上挂着出租马车的招牌,这可给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要带她沿着新马路去兜兜风。
当时这条新马路不过是一条小小的乡间小道,他准备带她去逛逛离西区很远的地段,一路上几乎没有人烟。这条路把道路拉斯公园和华盛顿或者南郊公园连结了起来。这是一条修得灵巧的马路,往南五英里左右,越过一片开阔的杂草丛生的旷野,然后往东拐,越过同样的旷野,距离也差不多。一路上多半连一间屋子都见不到,说起话来不会被打断。
在马房里,他挑了一匹性子驯良的马,一会儿便到了无人会看到、听到的地方。
“你会骑马么?”他隔了一会儿说。
“从没有试过。”嘉莉说。
他把马缰绳放在她手上,双手叉在胸前。
“你看,这没有多大的难处。”他微笑地说。
“这匹马性子温顺?”嘉莉说。
“只要稍微练一下,你什么马都能对付。”他以鼓励的口气说。
他一直在盘算,要找个机会,把谈话转到一个严肃的题目上来。有一两回,他不作一声,希望在沉默声中她的思路会带上他那个思路的色彩。不过她还是轻轻地谈着原来的话题。不过,没多久,他的沉默把局面控制住了。他的思路开始在发生影响。他茫然地凝视着,并非注视着某一个固定的地方,仿佛在思忖着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不过,他的思想也表现得很清楚。她很了解,一个高潮将逼在眼前。
“你知道吧,”他说,“自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度过了多少年来最幸福的夜晚。”
“是么?”她说,装作轻快的样子,不过他那语调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坚信不疑的神气,还是叫她很激动。
“我本想在前一次晚上跟你说的,”他接着说,“不过不知怎么的,把机会错过了。”
嘉莉在听着,并未想回答。她找不到什么值得说的话。上次见到他以后,关于该不该的种种念头叫她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些不安。可如今,以他怀有好感的想法又再一次抬了头。
“我今天出去,”他接着一本正经地说,“是为了要对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不知你愿不愿听我说。”
赫斯特渥特是属于他那个类型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感情可以很深——往往是诗人般的气质——而在欲念的推动下,譬如在当前,他就能说得打动人心。这就是说,他的感情里和声调都带着压抑与哀婉的色彩,而这就是说得能打动人心的要害所在。
“你可知道,”他说,一边一只手按在她的胳膊上,并且在寻找适当的话语当中,特为保持一种独特的沉默,“我爱你么?”
嘉莉听了这些话没有作声。她整个儿沉浸在这个男人的气氛之中了。他要保持那种教堂里一样的沉默,以便更好地表达他的情意,而她也保持了这个沉默。她并没有在一片空旷的景色前抬起眼来。赫斯特渥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把那句话重说了一遍。
“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叫人信以为真的味道。那些话只是因为朦胧地感觉到该说些什么才这么说的。他对之也根本没有在意。
“嘉莉,”他说,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我要你爱我。我不知道我多么需要有人能把情意匀出一点来,浪费到我的头上。我实际上多么寂寞。我的生活里没有一丝一毫是高兴的、快乐的。有的尽只是工作,为了与我无关的人操心。”
赫斯特渥特这么说,确实自以为他的处境十分可怜。他有这个能耐,能站在一边,保持一个距离,然后客观地审视自己——看看自己生活中究竟需要些什么。现在,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声调里透出一种特别的颤音,那正是感受激越带来的结果。这直刺入他那位女伴的心底里。
“嗯,我想,”她说,一边把大大的眼睛转过来朝着他,眼色里洋溢着同情与深情,“你应该会很幸福。你阅历这么丰富。”
“正是这么回事,”他说,声音变得柔和、低沉,“我看得太多了。”
能听到这么有地位有权势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跟她说话,这对她来说是件重大的事。她禁不住觉得她的处境多么怪。在这么短短的日子里,乡下那狭隘的生活,很快地就像她身上的一件旧衣衫掉到了地上,而这个大城市,以其种种神秘,代替了那旧的衣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眼前便是这一桩最大的神秘: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正坐在她的身边,向她乞求。看吧,他生活得舒舒服服,力量大,地位高,衣着华美,可是他正在向她乞求。她理不出正确的思路来。她不再为这事烦恼。她只是沉浸在他深情的温暖之中,仿佛一个寒冷交加的人置身于熊熊炉火旁而那么充满感激的心情。赫斯特渥特由于他自己热情迸发,脸上红光满面,他那热情的火焰已经把他这位女友的迟疑心情全部像蜡一般熔化掉了。
“你以为,”他说,“我是幸福的;以为我不该抱怨了,是吧?要是你整天和跟你绝对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要是你一天又一天泡在那么一处地方,那里除了讲出风头、对人冷漠无情以外,其他一无所有;要是在你所有熟知的人中,没有一个你能求得一点同情,或是高兴一起说说话的:也许你也会感到不幸的。”
他这是拨响了一根弦,足以激发起她在自己那么一个处境下的同情心。她也知道,跟态度冷漠的人交往,在对你毫不关心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身来去,是个什么滋味。她不正是这样的么?就在眼前这个时刻吧,她不是很寂寞么?在她认识的这么多人中间,她又能向谁诉说?一个也没有。她被抛得一个人自怨自艾。
“我也能心满意足的,”赫斯特渥特接着说,“只要能有你爱我。只要我能到你这儿来;有你作伴。现在的情形是:我只是从一处漂荡到另一处,丝毫也得不到满足。我只是度日如年。在你到来之前,我只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你一来——我就心头只是想着你。”
她那早年的幻想,总以为有什么人需要她伸出援助的手,如今在嘉莉心头又升起了这样的幻想。她确实可怜这位悲哀、孤独的人。想想看吧,只因为没有了她,他种种美好的处境,会变得一片荒凉;想想看吧,她自己已经这么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而他还得向她这样的人乞求啊。是啊,情况是太糟糕了。
“我并非是个很坏的人,”他抱着歉意地说,仿佛他有责任该为此向她做解释,“也许你以为,我到处鬼混,沾上各种各样的恶习,是吧?我是不无莽撞,不过我能轻易地跳出来。我需要你拉我一把,我的一生才能成点气候。”
嘉莉满怀柔情地望着他,这是有德性的人一心想把人家从邪恶中挽救出来的时候才有的心态。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挽救呢?她能纠正他哪些错误呢?既然一切全都这么美好,一定只是些小小的过失罢了。最多也不过是蒙着金光的错事罢了,而对于蒙着金光的错事,宽恕之心对之该怎么看,不是很明白的么?
他把自己描绘得这样寂寞,叫她深受感动。
“是这样的?”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伸出胳膊抱住了她的腰,她不忍心脱开身。他又伸出空的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过大道,卷起了去年秋天凋落的几根枯枝。马匹懒洋洋地往前走,并没有人在驾驭着。
“说,”他温柔地说,“说你爱我。”
她故意地把双眼低垂。
“自己说吧,亲爱的,”他深情地说,“你爱我,是吧?”
她没有回答,但是,他感觉到他得到了胜利。
“告诉我。”他热情地说,一边把她紧紧拉过来,两人的嘴唇贴近了。他温存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放开手摸她的面颊。
“你爱我?”他说,一边吻着她的嘴唇。
她的双唇做了回答。
“啊,”他兴高采烈地说,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是我的宝贝儿,不是么?”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作为进一步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