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特渥特太太并不知道她丈夫道德上的背叛,尽管她很容易怀疑到他的嗜好,对这些她是一清二楚的。她是这样一种妇女,一旦惹怒了,你就无法预料到她会干出什么来。赫斯特渥特其人,对她在某种情况下会干些什么,可说是一无所知。他从没有见过她真正发作。事实上,她不是那种会勃然大怒的人。她对人类太过于缺乏信心的人,不会不知道他们常走错路。她的心计又很深,不会诉诸毫无效果的争吵,妨碍她因为得到某种消息而能取得的优势地位。她的怒火不会通过猛然一击而消下去。她会等待着,盘算着,研究细节,积聚起来,一直等到她积蓄好了力量,足以满足她雪恨的怨气。与此同时,凡是能伤害人的,不论轻重,足以叫雪恨的对象连遭害的原因来自何处也摸不清,那她是绝不客气的。她是一位冷酷的自我中心的妇女,心里老是在盘算,只是从未表现出来,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赫斯特渥特对她的性格略有所知,尽管他并非真正领会。他跟她过的是太太平平的日子,并且也还满足。他丝毫也没有害怕她——没有害怕的理由嘛。她还有那么点儿夸他的意思,加上她希望保持她的社会地位,这样就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这种感觉。她心里偷偷觉得高兴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丈夫的财产,很多是归于她的名下的,这是赫斯特渥特顾家的观念比如今强的时候所采取的办法。他妻子从没有丝毫理由担心家里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在家庭起纠纷之前出现的阴影有时叫她想到这种办法的好处。她处在僵持有利的地位,赫斯特渥特则非得小心地行事,因为他没有把握,一旦她不高兴起来会干出什么来。
有一个晚上,赫斯特渥特、嘉莉和杜洛埃在麦克维卡戏院坐在包厢里看戏,小乔治恰好坐在前厅第六排,和他一起看戏的是赫·勃·卡米凯尔的闺女,他是本市一家绸缎呢绒批发店的第三号大股东。赫斯特渥特没有看到他儿子,因为他照老规矩尽量坐得靠后边些,即便他往前俯的时候,前边六排的人也只能部分地看到他这个人。他按照老规矩在每一家戏院里都是这么坐的——尽可能别抛头露面,相反的做法对他并无什么好处。
他总是坐定了就不动,生怕他的行为举止遭到误解或者误传,他小心谨慎地往四下里张望,对每一步出头露面的事都考虑得很细。
第二天吃早餐,他儿子说:
“昨晚上我看到你的,爸爸。”
赫斯特渥特说:“你在麦克维卡戏院么?”说的时候仿佛很高兴似的。
“是的。”小乔治说。
“和谁在一起?”
“卡米凯尔小姐。”
赫斯特渥特太太对她丈夫投去了探询的一瞥。不过,从他的神情看来,难以断定是否是他偶然到刚才提到的那一家戏院去看戏。
“戏演得怎么样?”她问。
“很好,”赫斯特渥特回答。“不过还是老戏,李泼·凡·温克尔。”
“你跟谁一起去的?”他妻子问道,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到。
“查理·杜洛埃和他的妻子。他们是摩埃的朋友,到这里来游览的。”
由于他的职业的特殊性质,披露这样一件事一般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他妻子认为理所当然的,他的地位需要某种社交活动,不一定非要把她包括进去。不过近来她妻子要和他一起去参加晚上的应酬,他总是推脱说店里有事。就是在昨早上,他说起晚上时还是这么说的。
“我还以为你正忙着呢。”她说。说得非常小心谨慎。
“是这样,”他接着说,“总是给打岔,这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事后弥补,干到了两点钟。”
这一次的谈话,暂时就此结束。不过留了些尾巴不很满意。他妻子的要求,过去从没有像这一回遭到断然拒绝。好多年来,他正在不断调整对夫妻忠诚的观念,并且觉得他的伴侣枯燥乏味。现在既然天际升起一颗新的星星,这一颗旧的星座便在西天黯淡无光了。他彻彻底底地转过脸去,怎么叫他回头看看,也只是惹人讨厌就是了。
相反的,她却要求彻底履行夫妇关系中的一切义务,少一点都不行——至少是按字面上的意义办事,尽管在精神上不妨欠缺些。
“我们今下午到市中心来,”几天以后她说,“我要你到金斯莱饭店来,会一会费利浦先生和他的妻子。他们住在特雷芒旅社,我们要陪他们玩玩。”
发生了星期三的事情以后,他就无法推脱了,尽管费利浦夫妇叫人感到索然无趣,而且既非常虚荣,又非常愚蠢。他同意了,不过极为勉强。他离家时心里很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想,“我有事需要干,不能这样被打搅,跟来客去鬼混。”
在这以后不久,赫斯特渥特太太又提出了一个同样的要求,只是这一回是看一场日戏。
“亲爱的,”他回答说,“我可没有时间。太忙了。”
“可你有时间跟别的人一起出去。”她回答说,心中很是反感。“没有这回事,”他回答说,“生意上的关系躲不掉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吧,别管了!”她嚷道,一边咬紧了嘴唇。相互间的敌意加深了。
在另一方面,他对杜洛埃的那位年轻的女店员,兴趣越来越大,与上面所说的成正比例。那位年轻太太因为环境所迫,加上她新朋友的指点,大大地变了样。她具有求解放的奋斗者的才能。比从前繁华的生活,光芒所照,对她并非没有影响。她知识增长的程度,赶不上她在欲念上觉醒的程度。海尔太太对财富和社会地位这些题目上的长篇大论教会了她怎样识别财富的种种等级。
海尔太太喜欢在下午太阳放晴时刻坐车兜风,观赏观赏她财力所够不到的高楼和花园住宅,以满足她的心灵渴求。在北区,沿着如今名叫的北岸大道,兴建了不少华丽的高楼大厦。现今石膏的和花岗石的湖堤当时还没有。不过路已经铺好,路中间的草坪很好看,房屋都是新建的,很有派头。冬季刚过,初春美好的日子一到,海尔太太弄来了一辆小马车,邀请嘉莉同游。她们先行经林肯公园,远抵伊凡斯顿,然后在四点钟往回转,五点钟左右到达湖边大道。一年中这个时候,日子还短,薄暮的阴影开始笼罩这个大城市。灯开始点了起来,射出柔和的灯光,看上去好像一片水汪汪、亮晶晶似的。空气里荡漾着柔和的气息,以无限的情思向血肉与灵魂低诉。嘉莉觉得这是可爱的一天,触发了她很多联想,这些都叫她在心灵上趋于成熟。她们驶过平坦的大道,偶然有一辆车经过。她看到有一辆停了下来,车夫下车,打开车门,走出了一位绅士,仿佛是下午倦游后乐融融归来。在宽敞的草坪那边,一片新绿,再往前,但见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屋内富丽堂皇的陈设。放眼看去,但见这里一张椅子,那里一张桌子,这里又是一个布置华丽的角落,她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叫她这么赏心悦目了。童年时代对神仙苑圃、皇帝宫殿的种种幻想,这时又浮上了心头。在她想象之中,这些雕刻得富丽堂皇的门廊,照耀着球形的水晶灯,灯光投射到装着方格玻璃的镶板大门上,此中人一定是无忧无虑,想什么就有什么。她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幸福。但愿她能漫步在这宽阔的人行道上,富丽堂皇的门廊上。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如同一颗珍珠般美。身着优雅、豪华的服饰,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家做主,发号施令。哦!种种忧愁将会多么飞快地遁去,种种烦恼飞快地结束。她疑视着,又凝望着,浮想联翩,赏心悦目,满怀渴望,而那不安宁的女妖般的声音这时始终在她耳边低诉。
“要是我们能有这样一个家,那该多好!”海尔太太感伤地说,“那该多么高兴?”
“可是人们确实在说,”嘉莉说,“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她听过了多少遍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伪善哲学啊。
“我注意到了,”海尔太太说,“不过他们还是死命想到高楼大厦里去忍受他们的痛苦。”
嘉莉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觉得比较寒碜了。她还没有迟钝到自己认识不到他们住的只是在一家提供普通家具的宿舍里三间小房间而已。如今她不是把目前的情况与过去的情况相比,而是与最近以来所看到了的相比。宫殿般的光彩还在她眼前闪烁,软垫的马车的转动声还在她耳边鸣响。说来说去,杜洛埃说得上什么?她自己又说得上什么?在窗下,她再三思量,一边在摇椅里摇晃着,一边望着窗外闪着灯光的公园那边华伦街、阿休兰街闪着灯光的人家。她想得出了神,连饭都想不到下去吃。这样专心地沉思默想,什么都不想做,只是一边摇着摇椅,一边哼着歌子。一些古老的歌子从她嘴里哼出来。她一边哼,一边心往下沉。她憧憬啊,憧憬啊,憧憬啊。一会儿想的是哥伦比亚城的旧茅屋,一会儿是湖边大道上的高楼大厦,一会儿是哪一位太太华丽的服装,一会儿是哪一处美丽的景色。她无限地忧伤,仍然一点儿都捉摸不定,盼望着,幻想着。临到末了,仿佛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孤孤单单,呼援无门,禁不住嘴唇战栗起来。坐在窗前的阴影下,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哼啊哼的,仿佛乐于置身于这样的气氛之中,尽管自己对这种心境并不了解。
嘉莉正处在这么一种心境的时候,女佣来报,赫斯特渥特先生在厅堂里来看望杜洛埃先生和太太。
“我想,他并不知道查理出门了。”嘉莉心里这么想。
这个冬天,她见到这位经理的次数不多,不过由于这一点或者那一点,主要是由于他给她的强烈印象,她还老是想到他。一时间,她颇为自己的模样不安。不过对镜打扮一番后,感到满意了,便下楼去。
赫斯特渥特照例穿着入时。他并没有听说杜洛埃出门去了。对这个消息,他只是稍稍地有点儿注意,他所谈的话题尽是嘉莉会感到兴趣的一般性的话题。真是惊人——他在谈话中掌握导向竟是如此的从容不迫。如同深通此道的人一个样,知道他的对方是乐于听他说话的。他知道,嘉莉是喜欢听他说话的,然后,不用费多大的劲,他开始说了一些话,便把她的想象力给吸引住了。他把椅子靠拢些,把声调加以适当控制,仿佛说的全是知心话。他把他所谈的全限于他自己对别的男人以及种种乐事的看法。他到过的地方多,见到的也多。他设法叫嘉莉像身临其境地看到这些东西,与此同时能使她总是意识到他自己这个人。她连一刻儿的工夫也不可能不意识到他的个性,以及在前面的这个人。他会在微微一笑中强调某一件事,慢悠悠地睁开双眼,而她像被一块吸铁石吸引一样给吸住了。他也会拖长声调,十分从容地引发她的赞同意见。有一回,他摸了摸她的手,以表示强调,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仿佛放射出一种气氛,这种气氛弥漫着她的周身。他从没有一刻显得枯燥乏味,并且似乎叫她也变得聪明了起来。至少是她在他影响下神采焕发,她身上美好的方面表露无遗。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比和别人一起不一样,她变得更聪明些了。至少他仿佛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么多值得赞赏的地方。其中并没有什么恩赐的色彩。而杜洛埃尽是这种色彩。
他们每一次见面,不管是杜洛埃在场或者他不在场,其间总有某种亲切的、微妙的成分,叫嘉莉说到这事时不能不感到有些为难。她不是说话的能手。她永远不善于把自己的思路理顺。她总是感情当头,而且既强烈又深沉。每次说话,她总是说不出一句意义重大的话来。至于一个眼色,一种感受,究竟含义何在,有哪一个女人肯直说出来呢?在她和杜洛埃之间,从没有产生过这类的情况。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做到这样。当嘉莉委身于杜洛埃的时候,她是为贫穷所迫,而杜洛埃恰好在那个时候代表了热心解救的力量。如今有一种感情的暗流,是杜洛埃所永远也不会懂得的,正支配着她。赫斯特渥特的眼色,如同一个情人说出口来的情话一般的动人,甚至更加来得动人。它并非要求立刻做出决定,也是无话可以答复的。
人们往往过于重视语言的重要性。他们有一种幻觉,以为说话会产生重大的结果。按照实际情况,作为一个规律,语言是所有争论中最浅露的东西。语言只是朦胧地表现了躲在后面的奔腾着的情感与欲望。当口舌引起的那乱糟糟的思绪消失掉,心却在倾听着一切。
在这场谈话中,她听到的不是他说的言语,而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东西的声音。他的模样有多大的吸引力啊。他那高超的气概表露得何等的动人!他对她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像一只温存的手按在她的心灵之上。她根本毋需为此而战栗,因为这是看不见的。她也不必担心人家会怎么说——以及她自己会怎么说——因为这是没有形体的。有人在朝她乞求,在劝说,引导着她去否定旧的权利,代之以新的权利,可是并没有语言能证明这一切。这场叫人沉醉的谈话,它和他们实际的心灵活动的关系,就仿佛交响乐低沉的乐声与音乐为之伴奏的戏剧情节之间的关系一个样。
“你见到过北区沿湖大道上的房屋没有?”赫斯特渥特问道。
“嗯,今天下午刚去过——海尔太太和我两个。不是漂亮得很么?”
“是啊,很漂亮。”他回答说。
“啊,天啊,”嘉莉若有所思地说,“但愿我也能住那么一个地方。”
“你不快乐。”赫斯特渥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
他严肃地抬起眼睛,直望着她的眼睛。他以为他这是激动了一根埋得很深的心弦。如今来了个小小的机会,好给自己说句话了。他不声不响地斜倚着身子,仍然凝视着她。他觉察到了这段时间里的紧要关头。她呢,尽力想动弹一下,可是动弹不得。一个男人的全身心的力量正在发挥其作用。他有充分的理由叫自己加把劲。他看着她,他还是看着她,这个场面越是持续下去,越是摆脱不了。这位年轻的女工陷进了深水之中了。她听任少数几只救生圈从她身边漂开去了。
“哦,”她后来说,“你务必别这么望着我啊。”
“我自己也禁不住啊。”他回答说。
她放松了点儿,可还是听任那个场面持续下去,这样就给他鼓了气。
“你对生活感到不满,不是么?”
“不。”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看得很清楚,局面全在他掌握之中——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手。
“别这样。”她跳了起来叫道。
“我不是有意的。”他以从容的神情回答说。
她本可以逃开的。可是她没有。她没有终止这场谈话,不过他一下子就想入非非了。没有多久,他站起来要走了。她呢,也觉得他掌握着主动权。
“你不必不好过,”他和气地说,“隔一个时候,事情会好过来的。”
她没有作答,因为她想不到怎么回答。
“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他说,一边伸出手来。
“是的。”她回答说。
“那么,在我下次见到你以前,什么话也不对别人说。”
他还是继续握住了她的手。
“这我不能答应。”她疑疑惑惑地说。
“你一定得气度大些。”他说,说得很诚实,叫她颇为感动。
“别再谈这个了。”她回答说。
“好的。”他容光焕发地说。
他走下了台阶,上了马车。嘉莉关了门,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对着镜子解开了宽阔的花边领口,又解下了她最近买的漂亮的鳄鱼皮腰带。
“我的情况可遭透了,”她说,这是深感到了烦恼和羞愧,“看来我什么事都做得不对头。”
隔了一会儿,她解开了头发,让它像一股股棕色波浪松松地往下垂着。她的心里正重演着傍晚这件事的情景。
“我不知道,”后来她低声地说,“我该怎么办。”
“啊,”赫斯特渥特在上马车离开时自言自语,“她准定是喜欢我的;这我清楚。”
在前往办事地点的整整四英里的路上,这位激动的经理高高兴兴地哼起了一支古老的歌曲,那有十五年没有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