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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麻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香色呢礼帽严肃地盘问他:“还有没有草鞋窨子啦?”他肯定地说:“没有啦,真的没有啦。”呢礼帽看了一下日本人,日本人点点头。于是他听到呢礼帽说:“滚吧!”他点头哈腰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急转身、意欲飞跑,却腿软心跳,怎么也跑不动。胸脯上的伤口热辣辣地痛,裤裆里的屎尿粘腻腻地凉。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听着从各家各户传来的鬼哭狼嚎声,腿自动地萎缩。他的背擦着柳树枯燥的皮,一滑到底。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团团烟雾,那是手榴弹爆炸的浓烟吧。日本人往村子里十二个草鞋窨子里投了几百颗小甜瓜状的黑色炸弹,从窨子的天窗投进去,从窨子的出口投进去。投完炸弹的鬼子兵都无动于衷地环绕窨子而立。窨子里响起闷雷般的爆炸声,连脚下的土地都哆嗦,强劲的浓烟伴随着没被炸死者的惨叫从窨子的天窗上冒出来。日本兵用乱草塞住天窗,窨子里的喊叫声变得非常细弱,用力才能听到。他领着日本人炸了十二个窨子。他知道村里四分之三的男人都在窨子里编草鞋,过夜,这些男人只怕一个也活不成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罪恶深重。村东头偏僻角落上那个草鞋窨子,要是没有他带路,日本人是不会找到的,那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窨子,每天夜里都聚集着三十二十的男人,一边编草鞋,一边说笑。日本人往这个窨子里投进去四十多颗炸弹,强大的气浪把窨子顶盖炸塌了。爆炸过后,窨子就成了一个颓平的坟墓,只有一根支撑顶盖的柳木棍子从泥土中伸出来,像枪口一样指着红彤彤的天。

他后怕,他也后悔。他好像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团团包围着自己,怒斥着自己。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是鬼子用枪刺逼着我干的,我不带路鬼子也会找到所有的草鞋窨子并往里扔炸弹。那些被炸死的人面面相觑,悄悄地退了。他看着那些人残缺不全的身体,虽然自觉心中无愧,周身却如泡在冰河里一样,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他挣扎着回到家里,发现他的漂亮的妻子和十三岁的女儿躺在院子里,衣服被剥得精光,肝肠涂了一地。他眼前乌黑,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躺着,有时自觉死去了,有时又觉得还活着……他往前追赶着,向着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色的天空,漂游着一大片圆圆的红云,妻子、女儿,村里许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边。他在地上飞跑、仰着脸、追赶那片缓缓移动的云。云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对他啐唾沫,连妻子女儿也对着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辩解着,说自己给日本人带路是怎样万般无奈。可是那云里的唾沫更像雨点般落下。他眼见着云团越飞越高。终于变成一个血红的亮点……妻子漂亮、年轻,面皮像细瓷一样光滑,嫁给一个麻子使她委屈……他在她们村子里住店时,每天晚上都把一支唢呐吹得哭哭啼啼,吹得她情肠寸断……她是嫁给他的唢呐的。唢呐反复吹,听厌了;麻子脸本来就厌,这时就更厌了。她跟着一个贩布的跑了,但被他抓了回来。他打肿她的屁股,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老婆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先生了一个女儿,后生了一个儿子……他醒过来后又开始寻找儿子,八岁的儿子头朝下脚朝上立在水瓮里,身体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麻子把绳子拴在大门框上,挽出一个圆圆的圈套,把脑袋伸进去,脚踢倒凳子,绳索勒紧他的咽喉。一个小伙子高举一把腰刀、横着把绳子斩断。成麻子的身体跌在大门槛上。小伙子堵着他的屁股眼揉巴了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小伙子生气地说:“麻子大叔!日本人杀咱还不够吗?你怎么还自杀?活着去报仇啊!大叔!”

成麻子对小伙子哭诉着:“春生啊,大侄子,你婶子和兰子、柱子都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春生提着刀走进院子,出来时他脸色发青,双眼发红,他一把扯起成麻子,说:“大叔,走啊!投八路去!八路胶高大队正在两县屯一带招兵买马!”

“我的房子,我的家产呢?”成麻子说。

“老糊涂!刚才你要是吊死了,房子家产给谁?走吧!”

一九四○年早春,天气异常寒冷,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成了废墟。

孑遗的百姓们像土拨鼠一样在地窝里苟活着。逐渐壮大的胶高大队被寒冷和饥饿扼住了咽喉。病号大量出现;从大队长到普通队员,都饿得面黄肌瘦,瑟缩在一两件破破烂烂的单衣里发颤。他们躲在咸水口子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当太阳上来,队员们就一堆一堆地躺在断墙边上抓虱子晒太阳。白天不敢行动,夜晚寒气逼人,想出去骚扰敌人只怕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冻死。这时,成麻子已是胶高大队里有名的虎胆英雄,深得大队长江小脚的信任。成麻子不愿用枪,只愿用手榴弹,每次战斗,他都冲到最前边,把一枚枚的木柄手榴弹闭着眼乱扔。距离敌人七八米远,他也敢扔手榴弹,而且从不弯腰躲避,说也奇怪,那些弹片像飞蝗一样从他身边飞过,却从没碰伤过他的肉体。

为解决寒冷和饥饿问题,大队长江小脚召开干部会议。成麻子愣头青一样闯进去,蹲下,板着麻子脸,一句话也不说。江小脚问:“老成,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成麻子一声不吭。

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说:“就当前形势看,我们龟缩在高密东北乡,无疑坐以待毙。我们应该跳出死地,到胶南产棉区去搞棉衣,那里盛产红薯,吃的也不成问题。”

江大队长从怀里掏出一张油印小报,说:“据特委通报,胶南一带形势更加严酷,铁路大队被日军包围,已经全军覆没。比较而言,高密东北乡还是最理想的游击区。这里地面宽阔,村庄稀疏,日伪力量薄弱,去年的高粱多半没有收割,勉可藏身,只要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我们就能坚持斗争,并伺机打击敌人。”

有一脸色枯黄的干部说:“这可能吗?哪里有布匹?哪里有棉花?哪里有粮食?每天吃一捧发芽的高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们来个假投降,去投伪团长张竹溪,混上棉衣,补充足弹药,我们再拉出来。”

书生气十足的中队长愤怒地站起来:“你要我们去当汉奸?”

那干部辩解着:“谁要你当汉奸?假投降么!三国时,姜维搞过假投降,黄盖搞过假投降!”

“我们是共产党,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谁要认贼作父,丧失气节,我就和他刀枪相见!”

那干部也不示弱,说:“共产党就是要把人饿死冻死吗?共产党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机动灵活,小忍为大谋,只有保存革命力量,才能赢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江大队长说:“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吵,有话慢慢说。”

成麻子说:“大队长,我有一条计。”

成麻子说出那条计来,喜得江小脚连连搓手叫好。

胶高大队采纳了成麻子的计策,趁着暗夜,偷走了我父亲和爷爷钉在村里断壁残墙上的一百多张狗皮,又盗走了爷爷藏在枯井里的几十支钢枪。他们依样画葫芦,四处打狗,补充了营养,恢复了体力,筹齐了避寒衣——每人一张狗皮。那年的漫长寒冷的春天里,高密东北乡广阔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队,他们打了十几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日伪、尢其是使张竹溪的伪二十八团闻狗叫而丧胆。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古历二月初二日,传说中的龙抬头的日子。身披狗皮、手持钢枪的胶高大队潜入了马店镇,包围了张竹溪二十八团驻守马店镇的第九连与一个日本小队。日伪的兵营是马店镇原来的小学堂。有四排青砖瓦房,一圈青砖高墙。高墙上拉了一圈铁丝网。鬼子一九三八年修筑在四排房屋中央的炮楼子因修建时基础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楼倾斜,日本小队搬出,炮楼被推倒。紧接着寒冬到来,无法动工,日本人和伪军第九连就住在那四排瓦房里。

伪军九连连长是高密人,心狠手毒,面上却整日挂着甜甜的微笑。他从冬天就开始催砖催石催木料,为重建炮楼做准备,在筹料过程中,他发了横财千千万。老百姓恨之入骨。

马店镇属胶县西北乡,与高密东北乡接壤,离胶高大队的营盘有三十里路。胶高大队是日头将落时离的村,村里有人曾看见过当时情景:在血红的暮色里,二百多个土八路哈着腰出了村。他们每人披一张狗皮,狗毛朝外,狗尾巴拖在两腿间。阳光照得狗毛灿烂,五颜六色,美丽而古怪,恍若妖兵群魔。

第一次身披狗皮出战,胶高大队队员们心情也鬼怪妖魔,他们看到阳光血一样涂在战友们的皮毛上时,脚下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走得忽快忽慢,确如狗行。

大队长江小脚身披一张硕大的红狗皮——那一定是我家那条红狗的皮,走在队伍前头,小脚蹀躞,狗毛翻滚,粗大的狗尾巴夹在双腿间,狗尾巴梢尖拂动着地面。成麻子披着一张黑狗皮,胸前挂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二十八颗手榴弹。他们披狗皮的方式都是一样的:狗的两条前腿皮用麻绳捆扎,套在人的脖颈下;狗皮的肚腹两侧,穿两个洞,拴两条麻绳,两根麻绳在人的肚脐处打结。

他们潜入马店镇时,已是半夜,寒星遍天,严霜遍地。身披狗皮的胶高大队前胸寒冷,背后温暖。进村时,几条狗对着他们友好地叫着。一个调皮的年轻队员学了几声狗叫,队员们忽然都感觉到喉咙发热,有学狗叫的强烈愿望,但队伍前头传递过来大队长的命令:不许学狗叫!不许学狗叫!不许狗叫!别叫!

根据早就侦察好的情况,按照早就计划好的步骤,队伍埋伏在离大门一百米远的地方,那里堆积着伪连长为开春后修筑炮楼筹集的砖石。

江小脚对紧跟在他身后的成麻子说:“麻子,行动吧!”

成麻子低声唤了一声:“六子,春生,走。”

为了行动方便,成麻子把挂在胸前的一袋手榴弹摘下来,摸出了一枚掖在腰里。他把手榴弹袋子递给一个身材高大的队员,说:“我在门口得手后你快点送上来。”那队员点点头。

微弱的星光照耀着大地,日伪的营房里挂着十几盏马灯,院子里昏黄如傍晚。大门口游动着两个鬼魂般的伪军,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从砖石堆后边,跳出了一只黑色的老狗,他颠颠地跑着;紧跟在他身后,又追出了一条白狗,一条花狗。他们厮咬着,翻滚着,趋着暗影,靠近了大门。在一堆木料旁边——那里离大门只有十几步路——在木料的暗影里,三条狗咬成一团。远远地看着,好像三条狗在争夺着什么美味佳肴。

大队长江小脚在砖石堆后,满意地听着看着成麻子他们的精彩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刚参军时那副木讷懦弱的样子,那时候他动辄流泪抹鼻涕,像个老娘们一样。

成麻子他们在木料堆的暗影里耐心地厮咬着,两个游动的岗哨立在一起,愣愣地听着。一个伪军弯腰寻到一块砖石,用力投过去,并怒骂一声:“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击中的噢噢叫声。确实是惟妙惟肖。江大队长憋不住想笑。

从制定了袭击马店镇的计划后,胶高大队就开始了学狗叫的运动。成麻子唱过京戏,吹过唢呐,底气足,声音宏亮,舌头灵活,成了队里学狗叫的冠军,六子和春生也学得不错。因此他们得到了诱杀敌人哨兵的任务。

伪军耐不住了,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厮咬得更加欢快。伪军走到离木料堆三五步远时,狗停止了大声咆哮,只是呜呜地鸣叫着,好像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去。

两个伪军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

成麻子他们从地上飞一样腾起,兵营里马灯射出的昏黄光线照耀着他们的皮毛,好像三道闪电飞向两个伪军。成麻子的手榴弹擂到伪军的脑门上,六子和春生的刺刀扎进了另一个伪军的胸膛。两个伪军都像装满沙土的布袋一样沉甸甸地倒了。

胶高大队因为人人身披狗皮,确实像亢奋的狗群一样往敌营冲去。成麻子在大门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弹,发疯般地往瓦房扑去。

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喊话声,鬼子与伪军的惨叫声,打破了马店镇宁静的冬夜,镇里的狗叫成一团。

成麻子对准一个窗口,接二连三地投进去二十颗手榴弹,屋子里的爆炸声和受伤鬼子的惨叫声使他想起几年前日本鬼子往草鞋窨子里扔炸弹的情景。这种类似的情景并没有使他体会到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却有一线锐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样,在他心脏上划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这场战斗,是胶高大队组建以来最大的战斗,是整个滨海区抗战以来的绝对辉煌的胜利。共产党滨海特委通令嘉奖胶高大队。那些日子,狗皮加身的胶高大队欣喜欲狂,但不久,却发生了两件极其扫兴的事情:一是大队在马店镇战斗中缴获的大批武器弹药,都被滨海独立团抽走了。身为共产党员的江大队长知道特委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普通的队员都牢骚满腹,骂不绝口。前来搬运武器的独立团战士们,看着一个个身披狗皮、面黄肌瘦的胶高大队队员,似乎都面有愧色。二是在马店镇战斗中立了大功劳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头一棵柳树上。一切迹象都证明他是自杀的。他上吊时也没把那张狗皮解下来,所以从后边看,树上好像吊着一条狗;从前边看,树上吊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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