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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腊月二十三,耿十八刀八十岁了。清晨起来,他就听到村子中央的喇叭震耳地响着,喇叭里一个老女人病恹恹地说:“勇奇……”一个粗嗓子男人问:“娘,您好点了吧?”老女人说:“不好,早晨起来,头更晕了……”

耿十八刀用力按着冰冷的炕席坐起来,他也感到早晨起来,头更晕啦。窗外寒风凛冽,一团团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纸沙沙响。他披上那件被虫子咬成光板的狗皮袄,蹭到炕下,伸手抓过倚在门后的龙头拐杖,歪歪斜斜往外走。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越过倾圯的土墙,望得见茫茫原野一片银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秆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里。雪花一团团地落着,不知何时能止。他心存一线侥幸地转回身,用拐棍掀开米缸、面缸的盖垫,缸里空空荡荡,昨天的眼睛并没骗他。他肚里已经两天无食,老朽的胃肠一阵阵绞痛,他准备豁出面皮去找支部书记要粮了。肚中饥饿,身上寒颤不止,他知道支部书记是个心比铁石还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粮绝不是件轻松事情。他决定烧点水喝,喝口热水暖暖肚子,去跟那个王八蛋进行最后的斗争。他用龙头拐杖掀开水缸盖子,水缸里只有一圈冰,没有水,他记起他已经三天没动烟火了,十天没用瓦罐去井里提水了。他找了一只豁边的破瓢,从院子里盛来二十几瓢雪,倒在巴渣裂纹从没涮净过的锅里。盖上锅盖,他寻找柴草,没有柴草。他走进里屋,从炕席下边抽出一把垫炕的麦鹄,用菜刀劈破了几个高粱秆缝成的盖垫,劈破了一个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镰打起火来。早年二分钱一盒的火柴早就凭票供应了,不凭票供应他也买不起,他知道自己像个老王八蛋一样一文不名。黑洞洞的灶里燃起温暖的红色火苗,他把身体俯上前去,烘烤着冻透了的肚腹,前边化了冻,后背依然寒冷。他赶紧往灶里塞了一把草,调过背去向火。后背上的冰化了,肚腹里又结了冰。半边冷半边热更使他痛苦难捱。他索性不烤了,紧着往灶里填草,盼着水开。他想喝饱了肚子一定要跟那个小杂种拼个头高头低,要不到粮食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辞灶。锅灶下的火要灭了,他把最后一把草塞进灶王爷黑洞洞的贪婪巨口,祈求着柴草慢慢燃烧,柴草却快速燃烧。锅里还无半点动静,他着急地蹦起来,出乎意料地敏捷。他跑回里屋,从炕席下抽出最后几把草塞进灶膛,让灶里的火苟延残喘着,让锅里雪继续融化。一只三条腿的小凳子被他惨无人道地塞进灶膛,一把老秃了的扫地笤帚也被他戳进了灶王爷乌黑的喉咙。灶王爷连声嗝呃,呕吐出一团团茂密的浓烟。他大惊失色,用龙头拐杖挑下挂在土墙上的济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里煽风,烟一吞一吐,终于不吐,灶膛里古嘟一声响,燃起明亮强硬的板凳笤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烧,可以喘一口气了。老眼昏花不抗烟呛,粘液般的泪珠滚下来,滚过枯脸,三五滴汇合成一滴,落到乱麻般的胡须上。锅里响起了咝咝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像蝉鸣一样。他欣喜地听着锅里的水声,脸上绽开婴孩般的纯洁笑容。灶膛里的火又黯淡了,收敛起满脸笑容他换上满脸惊慌,匆匆站起来,目光四顾,搜寻可以燃烧的物件,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烧,但他没有力量把它们弄下来。他闪电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烧腿的故事。故事里说瘸拐李把腿放在灶里烧得吱吱啦啦响,他嫂子说:“兄弟,烧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烧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烧就已经挪不动步子,挪不动步子还能走,他还要走到支部书记家去闹粮呢。最后,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在墙上挖出来的那个神龛里。龛里供着一个乌黑的牌位。他用龙头拐杖捣捣那个牌位,牌位嘭嘭地响着,灰尘跌落,显出久经烟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动着,突然感到一阵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进了灶膛。饥饿的火苗立刻伸出舌头舔舐牌位,牌位上嗞嗞啦啦地冒着深红的汗液,好像烧着那只红狐狸的肉体……狐狸孜孜不倦地舔着他身上的十八个伤口,多少年后他都记得狐狸的凉森森的美好舌头。狐狸舌头上一定有灵丹妙药,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庄后伤口一点都没有发炎,连一点药都没上就好了。他对后人们说起这段神话般的奇遇时,人们都面带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剥掉上衣,让人们看他身上的伤疤,人们看了伤疤还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福一直没等来。后来,他成了“五保户”,他知道福来了。后来福又去了,村里没人管他了,那个当年坐在驴驮的篓子里削木棍的小王八蛋当了支部书记——要是这小子不在大跃进年代里弄死过九条人命,只怕早当了省委书记。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户”资格……这块木牌像一条狐狸那样难烧,在血样火苗的烘烤下,他听到锅里水声沸腾,水开了。

他用那只破瓢舀了混浊的热水,唏溜唏溜地喝着,一口热水进肚,他舒服得浑身颤抖,又一口热水落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神仙。

喝了两瓢热水,浑身粘汗溢出,着热的虱子兴奋起来,只是蠕蠕爬动、并不咬他。肚里更加饥饿,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着龙头拐杖,走进漫天大雪里,脚下踩着琼屑碎玉,耳边听着窸窣雪声,心里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无行人,一只背驮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一段就抖搂身体,雪片飞散,显出黑狗本相,但飞雪又很快落满了它的脊背。他跟着黑狗走进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门紧闭,几枝腊梅开得火旺,从墙头上鲜红欲滴地探出来。他无心观赏腊梅,走上石台阶,喘几口气,然后拳打门板。院子里汪汪狗咬,并无人声。他恼怒上来,将摇摇欲倒的身体倚在门楼墙上,抡起龙头拐杖,敲打着黑漆大门的铁镣铞。狗在院子里咆哮起来。

大门终于开了,先窜出了一条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他挥舞着拐杖,花狗退到一边,龇着两排雪白的漂亮牙齿,疯狂地吠叫,随后闪出一个饱满白净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说:“耿大爷,是您呀,你有什么事?”耿十八刀沙哑着嗓子说:“找支书!”“他去公社里开会啦。”那女人和善中带着同情地说。“你让我进去!”他精疲力尽地咆哮着,“我要问问他,他凭什么取消了我的‘五保户’资格?我挨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死掉,难道要我在他手里饿死?”女人为难地说:“大爷,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开会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饿,就先到俺家里去吃点饭,没有好饭,地瓜饼子管饱。”他冷冷地说:“地瓜饼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饼子!”女人有些不高兴起来,说:“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开会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闪身进了门,大门咣当一下关上了。他抡着拐杖,在门上敲打几下,身子软软的,几乎要瘫倒。他蹒跚着走上积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语地说:“去公社……去公社……告这个小王八蛋……告他欺压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粮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样拖着腿走,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脚踪。走了好久,他还能闻到那几株腊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缓慢地回头对着黑漆大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几株腊梅像火苗子一样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燃烧着。

天近黄昏时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门外。大铁门,每根铁棍都有大拇指头那般粗,铁棍的顶端打成锐利的梭标形状,年轻小伙子也休想翻越。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他看到公社大院内的积雪都是乌黑的,肮脏的。院子里穿梭般地走动着穿新衣戴新帽,肥头大耳,满嘴油光的人。他们有的提着褪尽了毛的猪头——猪耳朵梢子都是血红的、有的提着银灰色的带鱼、有的提着宰杀好的鸡鸭。他用龙头拐杖敲打大铁门上的钢筋,敲得当啷当啷响,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好像都忙得要命,对他投过冷冷一瞥,便继续走动。他愤怒地嚎哭起来:“官长……领导……我冤枉啊……我要饿死了……”

一个年纪轻轻、上衣兜里别着三支钢笔的小伙子走过来,冷淡淡地问:“老头,你在这儿吵嚷什么?”他一见年轻人胸前别了那么多钢笔,以为大官降临,便双膝跪在雪里,手把着铁栅栏门上的钢筋,哭诉道:“首长,俺大队的支部书记卡了我的粮食,我已经三天没吃饭,我快要饿死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刺死我,我快要饿死啦……”

青年人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惊讶地问:“首长,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们大队领导去,公社机关已经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铁栅栏门,再也无人理睬他。大院里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温暖的黄光,鹅毛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户前无声无息地飞舞着。村子里响了几个爆竹,他恍然想起,辞灶的时候到了,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到了。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像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母亲温暖的肚腹。他在母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能够重新体验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村子里朦朦胧胧的狗叫声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早已离开母腹来到了人世。公社大院里金黄的灯光和支部书记家院里火红的腊梅,像快速游动的火焰,把通天之下都照亮了,他感到到处明亮得扎眼,雪片像金箔银箔一样嚓嚓地磨擦着、旋转着,各家各户的灶王爷都骑着纸扎的骏马在半空中向着遥远的天堂飞跑。在强光照耀下,他感到周身燥热,像着火一样。他急急忙忙地扒掉了自己的破皮袄,热,他又脱掉了破棉裤,热,他脱掉破棉鞋,热,摘掉破毡帽,热,他一身赤裸,像刚从母腹中落地一样,热。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皮肤,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吞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热啊!热啊!他从雪里爬起来,一手抓住一根公社大院铁栅栏上的铁棍,通红的铁棍烫得他手里冒油,他的手粘在铁栅门上,拿不下来了,他最后想叫喊的还是:热啊!热!

胸前钢笔很多的小伙子清晨起来扫雪,偶而抬头一瞥铁栅门时,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看到,昨天晚上那个自称耿十八刀的老头赤身裸体地把在大门上,好像受难的耶稣。老头的面色青紫,肢体舒展,瞪着大眼盯着公社大院。乍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个冻饿而死的老孤独人。

青年人特意数了数老人身上的伤疤,果然是十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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