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冷,冷得受不了。爷爷,您记得吗?我跟您见面那天,也是这样冷。
那天,我饿得快要死了,漫山遍野找吃的,哪怕有颗橡子也好。我从邻村出来,翻过山包,顺着小路一直往山下找。可是我跟别的狗不一样,天生鼻子不好使,分辨不出食物的气味。记得当时山上的草木都干枯了,周围全是落叶。
突然,前方的草丛里传来一点动静。我还以为是熊,吓得绷紧了身子,没想到竟是一个人探出头来。那人衣衫褴褛,面色如土,毛发看似好久没洗,还沾满了泥污。
“我肚子饿,三天没吃饭了。”
我对那个人说。反正无论说什么,人类也只能听到汪汪叫。可是那个人却回答:
“三天算什么,我已经五天没吃了。”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不知为何,我一直能听懂野兽之言。不过你找我要吃的也没用,我也想趁自己还活着,再饱饱吃上一顿大米饭啊。”
男人看向山麓。枯草的缝隙间露出了倒扣的碗状山丘和川流。河上架着一座结实的木桥,对岸有个村落。
“今天好像挺热闹,刚才我见城主过去了,可能是祭典。到那里说不定能要到吃的。”
“你不去吗?”
“我不能再越过那条河了。好了,你赶紧去。”
我觉得他很可怜,不过还是下了山,到了桥那头。那桥很气派,散发着新木材的气味。我有点期待,村子说不定很富庶。走着走着,渐渐听到很多人声,前面出现一道破烂围墙,里面是个陈旧的寺庙,果然像在搞什么祭典。于是我走了进去,然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院子里生了几株樱树,其中一株竟在隆冬时节开出了满树樱花。
见此情景,村民们无不雀跃欢呼。
“哈哈哈,漂亮,漂亮。”
大笑的人衣冠楚楚,骑着一匹白马,正是城主大人。他的武士随从和侍女,甚至衣着简陋的村民都高兴地拍起了手。
“那我就再露一手。”
一个人喊着又爬上了旁边的枯树。爷爷,那人就是您。那时树下还有个婆婆,担心地看着您。我很好奇,就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爷爷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从夹在腋下的箩筐里抓起一把灰,撒向枝头。
“枯木枯木,快快开花!”
枝头霎时开满了灿烂的樱花。围观的人大声喝彩,我也忘了肚子饿,看得入了迷。爷爷又让许多树枝开了花。而且不仅是樱花,从爷爷手里掉落的灰撒在樱树脚下,让蒲公英和紫罗兰都开了花。我感觉春天仿佛来到了眼前,心里特别热乎。
“好了,好了,在这大冷的天里,看得真够尽兴。我很满意。”
城主大人说完,把爷爷叫了过去。
“老头,我要奖赏你。过后我派人给你送金银财宝,你就等着吧。”
是!爷爷低下头,城主大人连连称好,高兴地在随从的簇拥下回去了。村民们送走城主,也高兴地围在爷爷身边。还有个面容凶煞,一脸胡子的人对爷爷说:“请你到我家来,让祖宗传下来的棣棠开花好吗?”
此时我想起自己还饿着,不过已经知道该去哪里了。因为我想,爷爷您一定会用城主大人的奖赏办一场盛宴,或许我也能要到许多吃的。于是我打发了剩下的时间,等到天黑便去了那座门前有个松树墩的房子。
没想到,里面没有传来歌舞喧嚣,反倒异常安静。我正奇怪,却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小白,是你吗小白?”
我回过头,发现说话的人就是爷爷。他还抱着一捆枯枝。
“你回来了呀。”
爷爷双眼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定定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不想放过吃上饭的机会,就汪汪叫了一声,用头去蹭他的腿。这是那些猫最拿手的招数。他拉开屋门,朝里面喊了一声:
“老太婆,小白回来啦!咱们不仅取悦了城主大人,还找回了小白,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说啥胡话呢,怎么可能?”
从屋里走出一个小个子的婆婆。我想起来,她就是白天在树底下忧心忡忡地看着爷爷的人。她看见我,先是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比爷爷更平静了。
“真的好像。但是老头子,你仔细看,它的尾巴尖是白色的呀。小白只有尾巴尖是黑色的。”
“唉,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爷爷虽然很遗憾,但还是看着我笑了。
“你饿了吧,快到屋里来,我给你饭吃。”
“老头子真是太好心了。”
两人把我领进了屋子里。
“老太婆,你又把草鞋乱扔了。脱的时候朝外摆好,下次出门不就能一下穿上了吗?”
爷爷把柴火放在角落里,拾起朝着屋里的奶奶的草鞋,转过来朝外摆好了。
“老头子真是的,太细心了。”
“大家都这样。”
爷爷给奶奶摆好了草鞋,真是太体贴了。爷爷走进屋里,又把自己那双大草鞋摆好,然后坐到了围炉边上。我知道人类不喜欢我这种脏兮兮的野兽进屋,就在门口蜷了起来。
“你睡在那里,不会冷吗?”
爷爷走出来,抱着我回到围炉旁。后来,奶奶放了一碗汤泡饭在我面前。我吃得可香了。
“好吃吗?这都是屋后地里的新鲜蔬菜,老太婆亲手料理的。不过老太婆也不管那些蔬菜叫什么,全都一股脑儿切碎了跟麦饭一锅熟。”
“那老头子你还不是每天都喊好吃好吃。”
“是啊,毕竟是咱家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全都好吃。”
两人笑了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吃饱了肚子,觉得身心都温暖极了。
“喂,茂吉!”
就在那时,门突然打开,一个凶恶的瘦老头儿大喊着走了进来。
“这不是太作嘛。”
“你今天那是什么意思?”
“说什么呢,赶紧进来把门关上,太冷了。”
“哼,我是说奖赏。亏你每次都能讨到欢心。”
听了这个太作老头的话,我才意识到屋里并没有城主大人的奖赏。
“城主大人说过后送来。太作,你就放心吧,我准备再捐给村里。咱们得多屯点米,好挨过下一次歉收。对吧,老太婆。”
奶奶有点害怕太作老头,但还是对爷爷点了点头。太作老头不太高兴。
“你这老好人。算了,不说那些,赶紧把灰还给我。”
“你不是说可以给我吗?”
“那本来就是我家炉子里烧出来的灰。你放哪儿了?还给我。”
太作老头鞋子也不脱就进了屋,对爷爷大吼大叫。我想站起来凶他,但是爷爷先站了起来,拿掉盖在门口旁边的盖布。那底下就是白天见过的,装着灰的箩筐。
“拿去吧。”
“用了这么多,真浪费。”
太作老头一把夺过爷爷给他的箩筐,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接着,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露出坏笑。
“你又捡了条脏狗回来啊,真是爱管闲事。”
说完,他就关上了门。
“那人太霸道了。”
一直害怕得没有动弹的奶奶抱怨道。
“算了,那老头儿倒也说了句好话。”
“他说了什么好话?”
爷爷笑得眯起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就是养这条狗啊。你愿意当咱家的狗吗?”
我兴奋地叫了一声,后来,爷爷和奶奶就用热水给我洗了澡。打从出生,我的身体第一次变得雪白雪白的。
那天晚上,爷爷让我也睡进了被窝。还给我讲了以前养的狗——小白的故事。而且它的故事里,也有太作老头干的坏事。
对了对了,因为我是小白之后的第二条狗,爷爷还在那天晚上给我取了名字,叫次郎。
二发现爷爷尸体的,也是我。
那是我在爷爷奶奶家住下四天后的早晨。那天我醒过来,爷爷已经不在家里,奶奶还在旁边熟睡着。门口只有奶奶的草鞋,头朝我这边摆着,门还开了一条缝。爷爷在外面吗?可是,他这么早去干吗了……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就用鼻子拱开门缝,挤了出去。
早晨的阳光很耀眼,我吐出了白色的哈气。不知何处传来鸡叫声,还有五六只早起的小鸟纷飞。那时我真痛恨自己的鼻子没有其他狗那样灵光,闻不出爷爷的气味。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周围的景色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问题出在河对面那座倒扣的碗一样的山上。我跟爷爷散步时,爷爷曾指着山丘告诉我:“那里有个大人物的坟墓,顶上还留着用来修坟墓的石头呢。”只见一部分山丘跟昨天不一样,染上了黄的紫的各种颜色。我看那像是花的颜色,一下就有了主意。接着,我马上就往桥那边跑。
从山顶到山脚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花带,有蒲公英、紫罗兰,还有许多不知道名字的花。爷爷就倒在山脚花带的尽头。我吠了一声,聚集在爷爷周围的鸟雀一下就散开了。可是,爷爷一动也不动。
我好伤心,用前脚使劲摇晃爷爷的肩膀,但很快就知道那样没有用。因为我发现,爷爷的后脑勺上破了一个大洞。一块大石头落在爷爷旁边,沾满了鲜红的血。
爷爷被人打死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和悲伤,仰头号叫起来。那时,我看见桥那边有个人。
是那个面容凶煞、一脸胡须,当着城主大人的面请爷爷“让我家棣棠开花”的人——村官虎田太。我汪汪大叫,虎田太可能觉得可疑,立刻跑了过来。
“这不是茂吉叔吗。次郎,怎么回事?”
我想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但是我只能发出汪汪的叫声。虎田太看见沾血的石头,马上猜到了原委。
“是你发现了茂吉叔的尸体吗?不过,这到底是谁干的……”
我听着虎田太兀自嘀咕,慢慢闭上了眼睛。我想起跟爷爷一起睡被窝的第一天晚上,爷爷对我说的话。
“次郎啊,我和奶奶前不久养过一条叫小白的狗,跟你长得特别像。大概是五年前吧,有一天我到外面干活,打开家门一看,地上趴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狗。它跟你一样饿得慌,我把剩饭拿出来,它吃得特别香,一下就有了精神。我就带它下地干活,它还会在地上刨土,仿佛要帮我的忙。见它这么可爱,我就决定收留它了。后来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吃饭睡觉,我们都在一起。小白虽然是条狗,却喜欢吃年糕,我们过年还一起吃了呢。
“小白长大后,学会了抓老鼠、搬运洗好的衣服和饭菜,给我和老太婆帮忙,就像家人一样。大概是三天前吧,小白照旧跟我在屋后的地里干活,刨着刨着土就汪汪叫了起来,还跳到田埂上使劲打转,仿佛在叫我‘快挖下去,快挖下去’。于是我就抄起锄头挖下去了。结果啊,挖出了一个得双手才能勉强提上来的木箱,打开盖子一看,里面装满了耀眼的金银财宝。
“我把箱子搬回家,老太婆也吓了一跳。后来,我就跟老太婆带着小白去找村官虎田太商量了。虎田太是武家出身,留着一脸大胡子,长相很凶,名字也很怪,但他是个好人。他说啊,这是你们家狗挖到的东西,就是你们的了。但我们用不着那么多金银财宝,就留下了一些买米钱,其他全捐给村里了。
“后来小白发现金银财宝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当天晚上,坏心眼的太作就跑到咱家来了。他说这条狗原本窝在他家门口,后来被他赶走了才跑到我们家来,所以那应该是他的狗,说完就把小白带走了。小白当时叫得好惨啊……真可怜。没想到,那就是我和老太婆最后一次看见小白……
“后来听太作老头的邻居说,太作那天直接把小白带到了地里,拖着它四处转悠,大声命令它寻找财宝。小白到处闻了闻,然后开始刨土。于是太作老头抄起锄头挖下去,非但没挖到财宝,反倒挖出了一堆黑漆漆的大石头。太作老头气得满脸通红,又举起锄头,狠狠砸了下去,可怜的小白……就这么被他……砸死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太婆抱着已经变冷的小白大哭了一场。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掉眼泪啊。我好后悔,小白真是太可怜了。我和老太婆为了一直跟小白在一起,就把它葬在了咱家附近,种下一棵松树苗代替墓碑。
“让人吃惊的是,第二天我起来一看,门口竟多了一棵高大的松树。我万万不敢相信一棵树苗会一夜之间变得那么大,可是老太婆说,这一定是小白的力量,小白一定是条神奇的小狗。老太婆又说,要不我们把这棵松树做成臼子,给小白做它喜欢吃的年糕吧。我觉得甚好,马上把松树砍了做成臼子,开始捣年糕。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举起杵子往下一敲,突然听见叮当一声,臼子里飞出个东西来。我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块黄金。后来每捣一下年糕,就有黄金叮叮当当地往外飞。虎田太正好路过,看到那情况也瞪大了眼睛。他对我说,这一定是小白在报恩,要我们用那些黄金好生供奉小白。我也这样想,就请了僧人过来给小白念经供奉,还把捣出来的黄金都给了僧人。我们不需要金子,不如请僧人带回去修缮那座破庙,顺便照顾收养在寺里的可怜小姑娘阿七。
“小白的臼子里捣出黄金的消息很快又传遍了村子,太作老头立刻就找上门来了。他说小白本来是窝在他家门口的狗,所以小白变大的松树也是他的,责怪我怎么能随便做成臼子,还要我把臼子给他。因为那个臼子是为了纪念小白才做的,我就没答应,但是太作老头非要拿走,说就是借用一下,明天还给我。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我到太作老头家找他还臼子,可是太作老头一脸生气地坐在被褥上,看到我就指着自己又红又肿的鼻子,嚷嚷说他痛得睡不着,非要我赔罪。我一打听,原来他拿走臼子,马上蒸了糯米放进去捣,可是非但没有跳出黄金,反倒跳出了毒蛇、青蛙、蜘蛛、蚰蜒,还有大黄蜂。这不,他的鼻子就被大黄蜂给蜇了。
“我说那真是太可惜了,快把臼子还给我吧,可是太作老头竟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他说那东西早就被他一把火烧了。原来太作老头当时就拿出斧头,把臼子劈成两半,扔进灶台里烧掉了。我心里很难过,但是觉得至少要把烧剩下的灰带回去,就回家跟老太婆商量了几句,两人抱着竹筐去了太作老头家,把灶台里的灰都扒拉起来,长吁短叹地回家了。
“我们走到寺院门口,突然吹来一阵风,把灰卷走了。我心说不好,看向灰被卷走的方向,难以置信的是,寺院里的枯枝上就开出了樱花。正好在树下玩的孩子一看就乐了,纷纷说老爷爷好厉害,再来点再来点,于是我就爬到树上,又撒了一把灰让樱花盛开。不知何时周围就聚集了很多人,我知道小白让大家都高兴了,心里自然也欢喜,于是更起劲地撒起了灰。过了没多久,城里发现那座寺庙似乎很热闹,城主大人就领了许多武士和侍女过来——”
接下来,便跟我的所见所闻一样了。城主大人说要奖赏爷爷,太作老头又心生嫉妒,闯到爷爷家里,抢走了装灰的筐子。
因为听了这些话,我当下就认定是太作老头杀了爷爷。太作老头一定没能让樱树开花,所以一大早叫醒了爷爷,把他带到小山丘上,一通逼问之后杀害了爷爷。一定是。
我再也无法忍受,拔腿跑下了山丘。
“次郎!”
身后传来虎田太的声音,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跟爷爷散步时到过太作老头家门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使劲挠门,老头却一直不出来,于是我把鼻子挤进门缝里,一下就把门挤开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吠了一声,想知道太作老头在哪里,突然听见房间角落传来沙沙声,原来是一只老鼠躲在家具底下看着我。
“你这狗怎么一脸穷酸相,有事吗?”
这老鼠嘴巴真毒。这些小家伙总会染上房子主人的脾性。
“太作老头在哪儿?”
“说要到城里去,好几天没回来了。”
“城里?”
“对,那天晚上太作老头特别高兴地抱着一箩筐灰走回来说:‘这下我就能变成有钱人了。我可以盖一座气派的大房子,娶个漂亮老婆。’盖新房子是很不错,不过就算再有钱,老婆肯定是娶不到的。连我都觉得好笑。”
吱吱吱吱,老鼠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第二天早晨,他就穿上最好的衣裳,早早去了城里,然后再也没回来。”
三太作老头不在就没办法,于是我回到了发现爷爷的山丘。那里已经聚集了发现事情有异的五个村民,不知是谁把奶奶也叫来了。
“可以确定,叔就是被这块石头砸死了。”
虎田太看着地上那块大石头说完,走到蜷缩成一团的奶奶身边,把手上的黑色口袋和白色口袋拿给她看。
“叔的腰上系着这两个口袋,绳子都断了。黑色口袋里剩了一点灰,婶儿,这就是茂吉叔让樱树开花的灰吗?”
“是啊。”奶奶抬起头,哭得通红的双眼看着口袋说。
“那天夜里,太作过来把灰都拿走了,不过老头子为了以防万一,先抓了一把放在这个口袋里。”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发生在我去爷爷家之前吧。
“那白色口袋呢?”
“不知道。”
奶奶摇着头说。白色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凶手可能想要这口袋里的东西。我怀疑,茂吉叔跟凶手约好了一大早在小山丘顶上碰面,然后茂吉叔先下来了。凶手留在高处,趁机搬起石头砸向茂吉叔。他应声倒地,滚下了山坡,正好口袋绳子断了,灰从黑色口袋里撒了出来,所以才在一路上留下了这么些花儿。”
原来如此。我不禁感慨虎田太真是聪明。
“凶手是男人吗?”
一个村民问。
“不对啊,要是双手抱着这么大块儿石头从高处砸下来,就算女人也能杀死茂吉叔。”
“究竟是谁干的?”“竟然杀了茂吉叔!”“太不是人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可见他们有多喜欢爷爷。
“我能说句话吗?”
有个人举起手来。那是住在爷爷家附近的喜十。记得爷爷对我说,喜十早早没了父亲,最近母亲也去世了,现在每天认真照顾母亲留下的三只鸡,还卖力下田干活,是个坚强的年轻人。
“咋了,喜十?”
“太作叔去哪儿了?那老头儿打死了茂吉叔的小白,还烧了茂吉叔的臼子,好像特别憎恨茂吉叔。”
“对啊,那老头儿可坏了。”“咱现在就去把太作抓起来。”
村民们也都跟我一样,认为是太作老头干的。但是,虎田太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太作动不了手,因为三天前有人传消息给我,说太作在城里被抓了。”
村民们吃了一惊。跌坐在地上的奶奶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刚才婶儿说得没错,太作拿走了茂吉叔的灰,三天前去了城里,也想得到奖赏。可是太作撒的灰非但没有让枯树开花,还眯了旁边看热闹的五岁少主的眼。少主喊着疼到处乱跑,一头撞在柱子上,起了个大包。城主大人大怒,下令把太作抓了起来。至于他要被怎么处置,还得等后面消息。”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
“真是个坏心眼的老头儿。”
喜十替我说出了心里话。
“太作的确讨人厌,可既然他三天前就在城里被抓了,那就不可能是凶手。”
虎田太安抚着几个杀气腾腾的村民。大家再次沉默下来。
“我说……”
又是喜十先开了口。
“我刚才就觉得奇怪,茂吉叔手里捏着的花,好像是地米菜吧?”
我绕到爷爷尸体右边,看见他手里捏着一段开满了小白花的茎子。
“没错,就是地米菜。”
一个村民说。
“本来这玩意儿应该春天开花,可能叔摔倒的时候把灰撒在了上面,让它开花了吧。”
“嗯,这倒是没问题……不过他为啥要捏着地米菜?山坡上开满了蒲公英、紫罗兰、蓟花、龙胆,还有鱼腥草,你说茂吉叔为啥偏要把地米菜捏在手里呢?”
喜十看着众人说。
“叔是不是临死的时候抓了一把开在眼前的花,想告诉咱们谁是凶手呢?”
“少说蠢话,他就是随手抓了一把而已。哪有捏着一把花透露谁是凶手的道理。”
“不是,你们听我说。”
喜十对其他人力争道:
“我娘告诉过我,地米菜的叶子很像三味线的拨板,所以有人模仿弹三味线的响声,管它叫拨拨草。”
村民们纷纷惊呼,我也明白了。
“说到村里弹三味线的,只有那位吧。”
“泽蟹奴老师。”
大家互相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跟我来。”
虎田太大手一挥,众人朝村里走去。
对啊,是那个人……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
四爷爷在散步的时候说起过这个泽蟹奴老师。
她原本是十里地开外一个宿场町的游女,后来卷进了女人的争端,被赶了出来,最后流落到这个村里。现在她教村里人弹三味线,换一点小钱和吃的,维持每天生活。
她住在一个竹篱笆环绕的小屋里,不过爷爷在世时,我从未见过那个人。
“一大早的几个大男人找上门来,有什么事呀?”
这个人看上去有四十岁,穿着有点旧但是很高级的衣裳,露着雪白的肩膀,对找上门来的村民眉来眼去,连我这条狗都觉得她颇有风情。
“今天早晨,我发现茂吉叔死在了河对岸的小山脚下。”
虎田太站出来当代表,把爷爷的死和他手上抓着地米菜的事情说了出来。
“哎呀,所以你们就觉得是我动的手?这下事情可闹大发了。”
老师虽然被怀疑了,但是异常平静,还风韵十足地伸手拿起靠在墙上的三味线,铮铮地弹了起来。
“漫漫——冬夜……思君——难寐……”
“老师啊,听说茂吉叔曾经责怪您半夜弹三味线扰人清梦是吧。”
“遥遥——明星……可是——当日——所望……”
“喜十,这件事其他村民可都说过啊。”
“如今春又来——漫山梅落樱飞——奈何花海如斯——”
铮铮、铮铮、铮铮……三味线的音脚一阵快似一阵,听的人心情也渐渐高涨。我虽然不喜欢猫叫,但是用猫皮蒙的三味线弹出的声音,我倒是很喜欢。
“思君——不见君,我——心——空寂寥——”
“老师,是您杀了茂吉叔吗?”
“世间——繁花——开遍——”
“快回答。”
铮铮、铮铮、铮铮!老师最后用力一拨,抬头直视虎田太等人。
“茂吉叔嫌我的三味线吵,已是三年前的事情。如今我早已没有一丝记恨。”
老师放下拨子,拿起旁边矮桌上的竹筒,往虎田太他们面前一扔。倒下的竹筒里撒了些白色粉末出来。
“这是什么?”
“以前在宿场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给了我这些剧毒‘附子’。”
“剧毒?”
“没错。那人说,若此生不能结为夫妻,但愿同赴冥土。可他尚未与我殉情,就先沦为刑囚,我俩此生再不得见。”
铮铮、铮铮……老师不知何时拿起了拨子,又弹奏起来。
“我独自一人留在世上,却难忘旧情,便在家门口种上了结附子的乌头花,每逢青紫色花朵盛开之时,我便默默回忆那个愚蠢的男人。这种花叶与魁蒿相似,哪怕摘了少女的花儿,也莫去摘那乌头——花——呀——”
铮铮,铮铮,铮铮。
“像是有些跑题了呀。你们说茂吉叔被人用石头砸死了?”
铮铮铮,铮铮铮。
“何须多想,若是我用那石头去砸,一个搞不好让他给跑了,叫到官差来岂不束手就擒?我可不会那样杀人,毕竟一点‘附子’粉,世间哪个男人不销魂。”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得入了迷。老师似乎看出来了,继续铮铮地弹三味线。
“村中不是还有比我更可疑之人吗?”
“你说是谁?”
“我以前待的宿场时兴在酒宴上玩猜谜。你们别看我这样,论猜谜可无人能敌。”
老师再次放下拨子,拿起装着毒粉的竹筒给众人看。
“茂吉叔死时,可是攥着地米菜茎子的中间那截?”
“呃,的确是……”
“那想必是遮掉中间一字的意思。地米菜又叫‘nazuna’,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去掉‘nazuna’中间的字,便是‘nana’,也就是数字‘七’呀。”(1)
“啊!”
几个村民齐声惊呼。
“难道是白蛇阿七!”
五我们离开了泽蟹奴老师的小屋,一路跑向寺院。在爷爷手中盛开的樱花已经散落了一半。
寺里的僧人走出来,听说爷爷被杀,显得既震惊又悲痛。
“我们要见白蛇阿七。”虎田太说。
“这个……”僧人欲言又止。
虎田太把泽蟹奴老师的“nazuna”之说告诉僧人,其他村民也纷纷嚷着要见阿七,我也跟着大声吠叫,僧人总算服软了。我们被领到放着观音菩萨像的大屋子里。因为我是爷爷疼爱的狗,所以也被破例放了进去。
僧人让我们在此等候,随即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又领着一个长头发的瘦女人走了回来。听喜十说,她今年十九岁。那人穿着死人穿的白衣服,一直垂着眼睛,脸颊消瘦得很。
在僧人的吩咐下,阿七坐了下来,低垂双目。
“阿七呀。”
虎田太的声音有点虚,似乎被阿七周围沉重的阴气影响了。
“今天早晨我发现茂吉叔死在了河对岸的小山脚下,像是被杀死的。”
然后,虎田太又对阿七说了“nazuna”的推断。其间,阿七一点都没有动弹。
“记得是茂吉叔说服你爹把你寄养在寺里的,莫非你对此怀恨在心?”
此时,阿七闭着眼睛,两条腿似乎软了下来……其实并没有。只是她的腿慢慢弯向背部,一直爬上了腰间,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整个身子蜷了起来,像极了一条白蛇。
“我是被附身了。”
阿七第一次开口,同时睁开了眼睛。
“所以我才在寺里修行,以解除身上的诅咒。一开始,我的确怨恨说服父亲的茂吉叔,甚至诅咒过他。”
她的眼睛与普通人明显不一样,黑眼仁的部分黄澄澄的,还挤成了一条缝。
“可是如今,我十分感激父亲把我送到了寺里。您说,我为何会杀了茂吉叔呢?”
她的声音和姿态过于吓人,虎田太和村里人都僵住了。
“请回答我,虎田太。”
“啊……呃……”
“你说话呀!”
阿七突然大喊一声,伏倒在地上,只抬起一张脸,全身不断蠕动,逼近到虎田太面前,接着耸起了上半身,张开了长着利齿的嘴。
“哎呀!”
虎田太往后一翻,阿七便要扑上去。我吠了一声,一头撞上阿七的身体。
咝!阿七又张开口,黄澄澄的眼睛转过来盯着我。既然这样,我也不客气了。遇到人我还会怕,遇到蛇可算不得什么,来吧!就在我摆好架势的瞬间,阿七突然发出诡异的嘶叫,整个人翻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原来是坐在角落里的僧人念起了经文。他双手合十,看了虎田太一眼。
“虎田太,这下你明白了吧。这姑娘被前世因果所累,遭白蛇附体,气上头来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念经的声音一停,阿七就朝我扑了过来。于是僧人又念了起来,阿七应声倒地。
“她若是起了杀心,断然用不了双手行凶,自然举不起石头去砸。若是明白了,就赶紧走吧。”
接着,和尚又念起了经文。村民们落荒而逃,我最后看了一眼痛苦扭动的阿七,也跟着跑了出去。
六过了晌午,门户紧闭的家中一片昏暗,我躺在没有火的炉边,心里想着爷爷。奶奶目光呆滞地坐在我右边,虎田太跟她面对面坐着,同样没有说话。村里人合力将爷爷的遗体搬了回来,放在奶奶身后的草席上。
虎田太已经让他们各自回家了。因为杀害爷爷的凶手虽然可恨,但为了抓人就怀疑村民只会招致最坏的结果。这我也明白,可是想到不能继续寻找杀害爷爷的凶手,我就特别不甘心。
由于不忍心让奶奶一个人待着,虎田太留了下来,但是没什么话说,只能一味盯着围炉。其实他啥都不用说……我刚想到这里,虎田太就开口了。
“话说,茂吉叔怎么会一大清早跑到那座小山上去呢?”
“不知道……你来叫我之前,我一直都睡着,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出去的。”
奶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婶儿,其实我心里还有个头绪,不过村里人可能都不愿意去见那个人。”
“不愿意见……”
奶奶猛地抬起了头。
“你是说……传助?”
虎田太点了一下头。
“我猜测,茂吉叔是不是去找他了?”
虽然爷爷没有提起过这个人,不过听虎田太和奶奶的对话,我猜到了传助是谁。那就是我来到村子那天在山上碰到的,能听懂我说话的人。
曾经,村子里暴发过流行病,死了好多人。后来寺里的僧人找到相熟的祈祷师求告神明,得知山神要他们献出一个男人。村民们决定抽签,最后抽到了传助。虽然不至于送命,但那个人不允许出山,村民们也不能与献给神明的人说话。后来那场流行病突然就平复了,可见是真的有效果,不过啊,人类有时真的很残忍。
“你是说,传助杀了老头子?”
奶奶的声音有点颤抖。
“可是那就麻烦了,因为咱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带他到村里来。”
虎田太一脸严肃地抱起了胳膊。就在这时——
“打扰了。”
外面传来了异常僵硬的声音。奶奶打开门,发现是一名武士。
“我来晚了,这是城主的奖赏。”
城主大人给的奖赏终于送了过来。奶奶一脸悲痛地道出了后来的事情,武士惊叹:“什么?”
“那你更要收下这些奖赏,好好祭奠那位老人。”
说着,武士往屋子里搬了好多宝物,虎田太也帮了忙。地上一下就摆满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上等的瓷器和贴金佛像,还有许多见都没见过的美食。最后,武士对着死去的爷爷合掌祈祷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两块银币,交给奶奶。“这是在下的奠礼,节哀顺变。”说完,他就走了。
“茂吉叔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虎田太看着堆积成山的宝物说。
“金银财宝再怎么多,也换不回老头子的命。”
奶奶神情复杂地说。
“虎田太在吗?”
有人大喊一声,几个村民走了进来。
那都是刚才一起寻找凶手的村民。最前面的是喜十,手里拿着锄头。其他人也拿着长枪短棒,一脸杀气腾腾。大家看到宝物愣了片刻,但很快看向了虎田太。
“怎么了,不是叫你们回家去吗?”
“虎田太,你住嘴!”
村官应该是村里最了不起的人,但喜十突然对他恶语相向。
“茂吉叔让樱树开花那天,你请他到家中让院子里的棣棠开花了,对不对?咱都听你家里的用人说了。”
“是啊,怎么了?”
“那棣棠应该是你祖先栽下的吧。想到这里我就明白了,你是武家出身,而跟棣棠有渊源的武家,不就是太田家吗。”
喜十说,太田某某是个很会作和歌的武将,就是他建造了江户城。那人年轻时外出打猎,中途下雨迷了路,来到一个百姓家里借雨具,那家的姑娘就给了他一束棣棠枝。据说那是太田某某研习和歌的契机,但我只是一条狗,听不太明白。
“关键在于,虎田太你明明有太田这个姓,却一直瞒着别人。”
“若是透露了真实身份,岂不显得过于高高在上?我只想与大家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治理村子。”
“闭嘴,你哪天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了。再说了,我一直都特讨厌你这家伙。”
喜十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听好了,茂吉叔手上握的‘nazuna’无论从哪边读都一样。你的名字叫太田虎田太,不也是从哪边读都一样吗?”
“啊!”
虎田太瞪大眼睛,猛拍一下额头。
“让棣棠开花的时候,茂吉叔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后来被你用石头砸伤,他想起这件事,才握住了‘nazuna’。”
“不,不对。你误会了。再说我为何要杀茂吉叔?”
“管那个干什么!”
喜十举起锄头,朝虎田太砸了过去。虎田太想逃,却被其他村民围住了。
“既然‘nazuna’跟你的名字结构一样,那人一定是你杀的。”
喜十肯定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解开了谜团的得意情绪中。单凭几个字的结构就断定凶手,人的智慧有时真够滑稽的。爷爷,如果只会徒生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如没有死者的留言啊。
我这样一只狗肯定阻止不了已经化作暴徒的村民,虎田太很快就被带走了。奶奶一屁股坐在堆成小山的宝贝前面,呆滞地盯着它们看。
接着,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
“次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看着奶奶的脸,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因为我知道,凶手不是虎田太。
七“没错。”
我来到上次那个地方,传助挠着沾了泥巴的头发,一下就承认了。
“昨天白天,我下山到那座小山丘附近晒太阳,碰巧见到了来拾柴的茂吉叔。我知道自己不能下山,所以见到他就想跑,可是他竟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吓了一跳。”
爷爷不顾村里的规定,非要跟这个人说话,他真是太善良了。
“他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于是他就把手上的青菜给我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着,还想来点更好吃的东西,一不小心就对茂吉叔说了,这辈子只有一次也好,我想饱饱吃一顿大米饭。”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也这样说。
“然后茂吉叔要我第二天一早在小山脚下等他,他要给我带好东西来。”
“是饭团吗?”
“我也这么问了。叔笑着摇摇头说,要我找一块村民看不见的、能种米的平地。接着他还告诉我,只要一个月就能吃上大米了。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呢,所以一点都不相信。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打算去看看,结果那天睡过头了。等我慌忙跑到小山丘那儿,看见叔已经倒在地上,旁边还围着村里的人。我知道出事了,就躲在一边没出来。”
一个月就能吃上大米——爷爷这句话让我感到很奇怪。
“传助啊。”
“干什么?”
“米会开花吗?”
“嗯……穗子上会开很小的花。要是不开花,大米就结不出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我把传助领到了小山丘那边。爷爷倒下的地方开满了鲜花。
“这些花里有米吗?”
“你怎么一直说米,收割前那个叫稻子。”
传助嘀嘀咕咕地说着,放眼看向那些鲜花。
“哦哦,有啊,我看到了。这也是,这也是,还有这也是。”
里面的确有几根我夏天在村子农田里见过的绿色稻子。
这下我明白了,爷爷。你的白色口袋里装的是稻种吧。爷爷想给传助种一片稻田,准备在传助找到的平地上播种撒灰。那样一来,稻种马上就会长大开花,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结出大米了。
可是,白色口袋的绳子在爷爷滚下山坡时绷断了,一部分稻种掉了出来。其中几颗碰到了灰,所以才会开花,不过绿绿的稻子混在蒲公英、龙胆等颜色各异的鲜花里,谁也没注意到。其他没有碰到灰的稻种,以及残留在口袋里的稻种,都被鸟儿吃了。因为我发现爷爷的尸体时,周围有很多麻雀。
“你把这些米种出来吃了吧,我觉得这就是爷爷的留言。”
听我说完,传助笑了。“真是谢谢了。”
爷爷的心意我已经传达出去了,接下来只需要了结我的心事。
我要为爷爷报仇。
八不知何时,周围已经被夜色笼罩。
挖这里,汪汪。挖这里,汪汪。
我回忆着爷爷讲的小白的故事,在屋后的地里四处挖掘。
挖这里,汪汪。挖这里,汪汪。
小白是在靠近农田的田埂上发现了金银财宝,可具体是什么地方呢?它一定是只嗅觉灵敏的狗吧。我的嗅觉不灵敏,只能尽自己所能。我挖的不是田埂,而是农田,必须是农田。
好不容易完成工作,将泥土拱回去时,我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啊,要是爷爷看见了,一定会用热水给我擦身吧。爷爷,我好想你。虽然只跟你在一起过了五天,但我还是很骄傲,因为我是爷爷家的狗。
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还是忍不住看着屋后,回想起第一次被爷爷请到家里的光景。
“你这蠢狗!”
我突然听见一声怒骂,接着脑袋传来撕裂的剧痛。糟糕。说不定我的脑袋真的裂开了。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
我发现,是奶奶紧紧抱住了打我的黑色人影。那个影子举起了锄头。
“这浑蛋,把我的鸡全咬死了。”
虽然意识渐渐模糊,但我还是闪开了。锄头激起一阵尘土。发出声音的人是喜十。
“那些鸡是我娘留下的,是我的家人啊。”
喜十带着哭腔说。
“每天吃鸡蛋,我都会想起去世的娘。”
原来是这样啊……如果干了那种事,喜十一定会气愤不已。我无力地跪倒在农田里。本来以为自己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野狗,身体应该分外结实,没想到一下就不行了。
“现在我连鸡蛋也收不到了。死吧,蠢狗。”
喜十打得很准,这下我的脑袋真的裂开,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天生鼻子不好使的我,现在也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这还是头一次。
于是,我就被埋在了小白的树桩旁边。
埋我的人,当然是奶奶。
您知道奶奶挖好坑,把我扔进去时,说了什么吗?她说:“看你的了。”其实,我当时还有口气。
爷爷啊,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来告诉您吧。
其实那天早晨我出门去找爷爷,在家门口发现了奇怪的事情。奶奶的草鞋是朝着这边——朝着站在屋里的我这边摆放的。我第一天到家里来,爷爷把奶奶的草鞋朝外摆好了。爷爷这么爱整齐,若是出门时看见奶奶的草鞋朝着屋里,肯定会重新朝外摆好。奶奶的草鞋之所以朝着屋里,证明爷爷出去以后,奶奶一个人回家了。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怀疑奶奶。爷爷出去以后,到我醒来之前,奶奶一定因为什么事不得不出门又回来了。可能因为屋里太黑,奶奶才没发现爷爷走了。我心里一直这样想,但是奶奶回答虎田太“茂吉叔为啥要出门”时,我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奶奶说:“虎田太来叫我之前,我一直都睡着。”奶奶为何要隐瞒呢?莫非……那时,我才开始怀疑奶奶。当然,我脑子很混乱,因为我实在想不通。
直到喜十他们把虎田太带走,我才明白。奶奶瘫坐在一堆财宝前面,盯着它们——盯着财宝堆一动不动。虽然奶奶只是盯着,眼睛却闪闪发亮。那是贪婪的光芒。
爷爷把小白挖到的金银财宝、臼子里打出的黄金都捐给了村子和寺庙,奶奶一定忍无可忍了。当城主的奖赏送到家里,爷爷又说要用这些财宝修建一座防备歉收的仓库,奶奶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奶奶觉得,那些灰一旦用完,就再也没有得到财宝的机会了。
爷爷一定把要给传助撒灰种稻的事情告诉了奶奶。那天早晨,爷爷和奶奶没把我叫醒,而是两个人离开了家。他们本来要在小山坡底下等传助,奶奶可能对爷爷说:“不如咱们到山顶上看日出吧。”
两个人看了日出,奶奶让爷爷先下山,然后拾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了爷爷的脑袋。因为那座小山丘是以前大贵之人的坟墓,山顶上到处都是石头,找一块称手的应该不难。爷爷就这样滚下了山坡,一路撒下灰和稻种。
爷爷神志不清之时,为何握住了地米菜?现在我觉得,喜十一开始说的“地米菜长得像三味线的拨子,所以是指泽蟹奴老师”应该没错。
爷爷一定不明白奶奶为何要杀您,因为爷爷太善良了。您最后想到的,一定是不希望常年陪伴自己的奶奶变成杀人凶手。于是,您从眼前的地米菜联想到泽蟹奴老师的三味线,把它抓住了。我也是死了以后才明白,临死的心情很难传达给活着的人。
别怀疑奶奶……很可惜,您的心情并没有传达给奶奶。不仅如此,奶奶还跟着喜十和村里人到处寻找凶手,最后眼看着虎田太被抓走,心里可能忍不住偷笑。因为谁也没有怀疑奶奶。
最可怕的是,奶奶终于能够独占期盼已久的宝物后,变得更贪心了。因为奶奶看着我说:
“次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只听这句话,可能意思是“虎田太被带走了,我该怎么办?”也可能是“我今后该怎么办?”可是,我看着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点都不觉得奶奶是那些意思。
奶奶应该还想要更多宝物,所以她打算利用我。
原本爷爷之所以能得到宝物,是因为小白被杀,埋尸体的地方长出了松树,而用那棵松树做的臼子捣出了黄金。把死狗埋了种上松树,就能得到宝物。奶奶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可是奶奶又想到,太作老头捣的年糕没有变出宝物,太作老头撒的灰没有开花,所以,臼子和灰一定都反映了狗的心思。
奶奶认为,如果她亲手杀了我,一定得不到宝物。也就是说,她得让别人杀了我,然后再将我好生安葬。就像小白那样。
“次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句话的意思是:“次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别人杀了你?”
我参透那个意思后,先去找了传助询问爷爷的真意。我本想告诉这个唯一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奶奶就是凶手,可是按照村里规定,传助不能跟村民说话,因此我放弃了。然后,我下定了决心,要替爷爷报仇,再离开村子。
回到村里,我首先去了泽蟹奴老师的家。听老师说,她家周围种满了一种叫乌头的植物,结出来的附子有剧毒。我挖开老师家门口的土地,找到了底下的根,小心翼翼地叼回了爷爷家,埋在屋后的地里。
我不应该看着爷爷的家沉浸在感伤中。我没想到,奶奶竟会这么快行动起来。
一定是奶奶把喜十妈妈留下的鸡全都弄死了,然后只要假哭着敲开喜十家的门说:“我家次郎把你家的鸡都咬死了,我怎么道歉都不为过啊。”喜十听了一定会气疯。
结果,奶奶就顺利得到了“被别人杀死的自家狗的尸体”。虽然她把我扔进坑里时,我还活着。
唉,好冷啊。我知道土里很黑,但是没想到这么冷。我还能保持多久的意识呢?爷爷的意识,还附在爷爷的尸体上吗?
奶奶把我埋了,还会种上松树苗吧。树苗真的会一夜之间长大吗?如果用长大的松树做臼子,真的能捣出黄金吗?臼子烧成了灰,真的能让植物开花吗?
如果我有小白那样的神通,也想让植物开花。把那些灰撒到屋后的地里,我埋下的乌头或许也会开花吧。
就算不行,只要季节到了,乌头也会长出来。泽蟹奴老师说过,乌头的叶子长得像魁蒿,奶奶不懂得分辨蔬菜,应该会一股脑儿切碎了放进锅里。等奶奶吃了自己做的东西毒性发作,应该会意识到,我为什么在被杀之前到地里弄了一身泥巴。
总而言之,我无法原谅奶奶,因为她杀死了善良的爷爷。
这就是我,一条死狗寄托在未开之花上的留言。
(1) 日文中,地米菜写作“なずな”(nazuna),数字“七”写作“なな”(na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