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大雪。
弥兵卫面前的围炉焰光摇动,另一头是个盘腿而坐、身宽体胖的老人。与弥兵卫身上的破衣烂衫相比,老人一身温暖华服,因为他是村子的庄头。
“弥兵卫啊。”
庄头低声说。
“有借有还,这不是做人的基本道义吗?”
“这我明白。”
“既然你明白,为何不还?就算你爹死了,债也不会随他而去。”
“我一个人还不起。”
“你娘不是说年内一定还吗?”
“昨天也说了,那是我娘在世时说的话。我娘打算用织机织布卖,用换来的钱还给您。”
弥兵卫看向右边。纸门虽然关着,但他知道隔壁放着自己奶奶的奶奶就在用的旧织机。
“结果你娘夏天也死了。”
“是的……”
“那就得靠你还钱了。你为何不织布?”
“我不懂织布。”
弥兵卫的母亲曾说,织布是女人的活,你只要干出力气的活就好,就没教他织布。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拾柴到镇上卖,但依然还不上欠下的债。
“哼,没用的东西。”
“饶了我吧,我连娘的葬礼都办不起。”
“关我什么事,还不是怪你家贫。”
“庄头老爷,听说您跟我爹是老朋友。那个不也是庄头老爷您放在这儿的吗?”
弥兵卫指着房间一角的台子,那上面放着一尊大肚鱼的木雕。庄头瞥了木雕一眼,只哼笑不作答。
“看在您跟我爹是朋友的分上,再宽限宽限吧。”
“闭嘴。什么朋友?笑死人了。我讨厌你爹,因为你爹比我先娶妻,还在我面前夸耀。你爹整天嬉皮笑脸,讲话却全是大道理,没本事赚钱还要找别人借。要恨就恨你那对废物爹娘吧。是他们给别人添完麻烦,就前后脚翘辫子了。”
庄头哈哈大笑起来。弥兵卫很爱自己性情温和的爹娘,一家人的生活就算再怎么贫困,也每天充满了欢笑和幸福。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无所谓,可他受不了别人说他爹娘不好。
“求求您了。”
即便如此,弥兵卫还是没有气恼,声音反而比刚才更平静了。
“如果不行,那我只能杀了庄头老爷。”
“啊?”
庄头涨红了脸站起来,走过去一脚踹向弥兵卫的胸口。
“你这畜生,好大的狗胆,跟你爹一个鸟样。好,我决定了,现在就把你赶出村子。你等着,我去叫人过来。我要把你爹娘的坟刨了,尸体拿去山上喂狗。你给我记着!”
庄头气冲冲地走到门口穿雪鞋去了。弥兵卫暗下决心,拿起盖在草席下的锄头,走到庄头身后。
“天狗打嗝,嘿!嘿!嘿!”
他大叫着一锄砸向庄头的脑袋。庄头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弥兵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的庄头,突然尖叫一声。他为自己的行为害怕了。他跑向角落的水缸,拿起盖子,舀起一勺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感到一坨冰凉的东西从胸口滑到肚子里。
“呼……”
弥兵卫又喝了一勺水,然后放下勺子,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他把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张望,大雪中一个人都看不到。但他不能掉以轻心。弥兵卫关上门,顶上棍子,走到屋里拉开纸门,又走进了放织机的里屋。最后,他拉开了里屋快要破透的隔扇。
他准备把庄头的尸体暂时藏在这里。开好门后,弥兵卫又走到门口,低头看着庄头俯伏在地上的尸体。头部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过天这么冷,血应该很快就会止住。
咚咚咚。弥兵卫刚把尸体拖到隔扇背后藏好,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他没作声,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二阿通降落在那栋房子门前,幻化成人类女人的外形。
是鹤村的鹤翁教了她幻化人形之术,但她只能化成纤瘦的女人。如果他讨厌瘦女人可怎么办……尽管心中不安,阿通还是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
她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
咚咚咚。
她又敲了一遍。雪花渐渐堆积在斗笠上。这人形没有羽毛,只在裸露的皮肤上穿了一层衣物,真是太冷了。就在她冻得浑身一颤的瞬间——
“谁啊?”
里面有了回应。那个声音虽然透着疑惑,但阿通知道就是那个人。
“妾身是旅行之人,碰巧经过此地。”
伴随着咔嗒咔嗒的响声,大门开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探出头来。不会有错,这位就是救了阿通的恩人。几天前,他在山那边的小路上救下了一条腿被圈套困住的阿通,后来阿通在天上一路跟随,看着他走进了这栋房子。为了扮成迷路的女人,她耐心等到了这个下雪的日子。
阿通敏锐地发现,恩人一看到她斗笠下的脸,表情就变了。接着她知道,自己幻化的人形很成功。看来恩人喜欢纤瘦的女人。
“天降大雪,又临近黄昏,妾身不知该如何是好。能请您收留妾身一晚吗?”
“那的确很糟糕啊,只可惜我这儿家徒四壁,啥都没有。”
“没关系,请容妾身在这里避避大雪。”
“周围还有别的人家啊。”
“别的人家都将妾身拒之门外,只能依靠您了。”
“嗯……别人家毕竟都是一家人生活,确实只有我是个单身汉。”
恩人露出为难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纷飞的雪花,随后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雪,的确不能把你扔在外面。进来烤烤火吧。”
“谢谢您。”
他果然是个心地善良之人。阿通被请到了屋里,炉子烧得正旺。尽管阿通已经习惯了寒冷,能待在温暖的火边还是很舒服。
她回头看向门口,发现恩人正在草席底下窸窸窣窣地摸索。不一会儿,他便摸出来一根满是泥巴的萝卜。
“你应该饿了吧。”
炉子里的火更大了,边缘缺了口的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瞅瞅,应该好了。”
他拿起锅盖,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东西,然后往褐色的碗里盛了一碗。
“这碗杂菜饭净是萝卜了,你就凑合吃吧。”
他把碗递给阿通。
“谢谢您。”
阿通感激地接过碗,拿起用不惯的筷子吃了起来。
“真好吃。”
老实说,阿通分不出人类食物的优劣,但她很感谢恩人的心意。只见恩人高兴地点点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吃起来。
很快,阿通就吃完了萝卜杂菜饭。锅里自然没有多的,她便只能看着恩人一言不发地吃饭。这位心地善良的人似乎不怎么喜欢说话。
“那个……”
阿通忍受不住沉默,开口说道。
“妾身名叫阿通。”
她突然报上名字,恩人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随后点点头。
“哦,我叫弥兵卫。”
弥兵卫。这就是将她从陷阱中解救出来的恩人的名字。那句话仿佛比杂菜饭还要温暖,渗透到了阿通冰冷透骨的心里。
接着,阿通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准备说出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弥兵卫大人,您不仅收留了我这个陌生人,还分了一碗饭给我吃,阿通实在感激不尽。因此,阿通想报答弥兵卫大人的恩情。”
“你要报恩?”
“是。”
阿通看了一眼里屋的纸门。
“听闻村中女人在冬天农闲时都会织布,阿通猜测那边里屋也摆着织机。”
“哦,那是我奶奶的奶奶用过的织机。我娘也会用,可我不会用。”
“实不相瞒,阿通也是织布的能手。弥兵卫大人,请您拿着阿通织好的布,到城里去卖吧。若是拿到身份高贵的人家中,定能卖得高价。”
阿通话一出口,弥兵卫惊得险些连碗都拿不住,紧接着摇起了头。
“那不行,怎么能让陌生人给我织布呢?”
“不,阿通是想报答弥兵卫大人。”
阿通站起来,把手伸向纸门。
“等等!”
弥兵卫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住了阿通纤细的手臂。他一开始满脸凶相,看见阿通吃痛,表情马上缓和下来,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抱歉……”
“弥兵卫大人,您怎么了?”
“啊,呃……那个织机是那啥……我娘的遗物,我不愿意让不认识的姑娘乱碰。”
阿通原本还有些恐惧,闻言很快安下心来。
“阿通也明白您怀念母亲的心情。弥兵卫大人,阿通保证不会胡乱使用织机,一定用心织布,请您将织机借给阿通吧。”
“可是……”
“在您答应之前,阿通绝不离开这里。”
弥兵卫盯着阿通,最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好吧。”
阿通顿时宽了心,同时想起她有一件事必须提醒弥兵卫。
“弥兵卫大人,阿通有个请求。织一匹布需要一个晚上,阿通织布时会关起纸门,请您一定不要偷看。因为阿通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织布的样子。”
“嗯……”
弥兵卫默不作声地思索片刻,不知为何冒了一头的汗。
“弥兵卫大人,您怎么了?”
“嗯……”
弥兵卫拉开里屋的纸门,拽过灯笼给屋里点了亮,里面果然有一台陈旧的织机。
“那里面有面隔扇,你看见没?”
织机另一头确实有一面发黄变色的隔扇。
“阿通,我答应你,在你织布的时候绝不往屋里看,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打开隔扇。”
弥兵卫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可怕。
“听到了吗?”
看到他的表情,阿通只能默默点了一下头。
三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弥兵卫躺在围炉边上,听着纸门另一头的织布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这个声音真让人怀念。
“娘,它为啥发出这种声音?”
“这是在一根根丝线里织入心意的声音。”
弥兵卫想起了小时候。每逢寒冬之夜,娘就会坐在织机前,跟他漫无边际地聊天。
“织布啊,就是横线和竖线一点点交会起来,组成一大匹布。哪怕只歪掉一根横线,布匹就废了。所以才要认真看着每一根横线,把自己的心意织进去。”
“所以布匹里装满了娘的心意。”
“嗯,是啊。”
母亲会停下织机,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他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只温暖的手。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弥兵卫的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像发疯的狗熊一样咣咣砸响了他的家门。
“弥兵卫,弥兵卫!”
那个声音很耳熟。弥兵卫跳起来,走到门口卸掉了顶门棍。外头是一片冰冷的黑暗,雪已经停了。一个穿着蓑衣,提着灯笼的壮硕男人站在他门口。这人应该是在雪里跑过来的,脚上沾满了雪。
“是权次郎啊。”
权次郎呼着白气走进门去,突然“嗯?”了一声。
“弥兵卫,怎么你家里有织布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织布声连绵不断,似乎毫不在意外面的喧闹。
“你娘不是夏天就死了吗?”
“嗯,不过今天来客人了。呃……是隔了三座山头那个村里的女亲戚。她说想织布,但是家里没织机,听说我家有,就过来了。”
虽然是临时编造的谎言,倒也挺让人信服。权次郎没有多想就相信了。
“对了权次郎,你这么急跑过来干啥?”
“哦,我说弥兵卫,你看见庄头老爷没?”
弥兵卫心里一惊。他当然不能说庄头老爷死了,被他藏在里屋的隔扇背后。
“没有啊,这几天我都没见过他。”
“是嘛。刚才庄头老爷那边来人了,说晌午过后就没见着他。他家里人猜测是不是还在玄庵师父那里。”
玄庵师父住在村外山脚下的小寺里,是个僧人。庄头跟他关系很好,时常到寺里去找他,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他们俩都爱下围棋,对弈时总会忘了时间,有时庄头直接在寺里过夜也不稀奇。所以,庄头家的人才会以为他那天晚上也在寺里过夜了。
“可是天黑以后,寺里的小和尚找到庄头家去了。”
权次郎对弥兵卫说。
“一打听,原来是玄庵师父借了庄头老爷的茶具,跟他约好今天奉还,结果忘得一干二净,这不,等到晚上想起来了,就赶紧派小和尚送了过去。那时候庄头家的人都以为老爷在寺里,自然是大吃一惊。庄头夫人连忙派下人出来找了。”
看来,庄头出门找弥兵卫讨债的时候,没有向家里人透露自己的去处。弥兵卫听了便放心下来。因为他不用担心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了。
“要是雪地上有脚印也就算了,可是这雪从傍晚就一直在下,脚印早就不见了。弥兵卫,你赶紧跟我去,一块儿找庄头老爷。”
身为村民,他无法拒绝。于是弥兵卫看了一眼纸门紧闭的里屋。
“阿通,我要出去一下。”
他喊了一声,织布声依旧连绵不断。弥兵卫心想阿通可能太专注了,便没有再喊,而是套上蓑衣和斗笠,跟权次郎走了出去。他穿上雪鞋,走进冰窟般的黑暗,仅凭权次郎手上的灯笼光芒,在雪地上渐行渐远。
四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阿通走完最后一道竖线,系住了绳头。
她转过头,发现小窗木板的缝隙间透着光。原来是天亮了。
阿通变成人形,双手捧起刚织好的布。这是鹤族自古传承的,将羽毛化作丝线织成的布匹。它很像人类的丝绢,闪闪的光泽宛如春天的小溪,又似夏夜的星辰,格外美丽。不仅如此,这种布还具有神奇的力量。
阿通拉开纸门,来到围炉屋。
塘里的火已经熄灭,弥兵卫盖着一床薄被睡在旁边。
昨晚阿通刚开始织布,就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从声音判断,那应该是个跟弥兵卫差不多的男人。弥兵卫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隔着纸门说要出去。阿通当时变回了鹤的外形,正在努力织布。因为鹤的嘴里只能发出鹤的叫声,她就没有回答。
快天亮时,弥兵卫才从外面回来。当时他又问了一句:“还在弄吗?”阿通还是鹤的样子,便依旧没有回答。她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织好一匹布。弥兵卫似乎没有在意,直接睡下了。
阿通在弥兵卫身边蹲了下来。这人已经四十多岁了,睡脸却像个孩子。
突然,弥兵卫睁开了眼睛。
“哇!”
他吓得跳了起来。
“唉,妈呀……对了,我留阿通过夜来着。”
“抱歉惊醒您了。您昨夜好像外出了呀?”
“哦,嗯……庄头老爷不见了,大家都在外面找。到最后谁也没找着,只能各自回家了。”
“那您一定很累吧。”
“没什么。对了阿通,你手上那匹布就是昨晚织的吗?”
“是。”
“我娘也经常织布,可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布。这是丝绢吗?”
“这比丝绢还稀罕。”
阿通把布递过去,弥兵卫接下,顿时瞪大了眼睛。
“好轻啊,就像捧着风一样。”
“弥兵卫大人真有眼光。我这匹布有神奇的力量,用它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就能身轻如燕,像风一样。”
“什么?”
“弥兵卫大人,请您把布带到城里,找一座最气派的宅子,卖了它换钱吧。”
“那太浪费了。”
“没关系,我织布就是为了给您报恩呀。”
弥兵卫交替看着阿通和手上的布,可能心有所感,不一会儿就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这就进城。”
说完,他站起来走向门口。
“阿通,你还要待在这里吧?”
“是,如果弥兵卫大人允许。”
“这么好的布,一定能卖出高价。到时我买好吃的回来,你就等着吧。”
弥兵卫已经喜形于色了。他套上雪鞋,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拉开大门。
“附近虽没有盗贼,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把门顶上吧。”
他转头说了一句,顿了顿,又神情严肃地强调:
“还有,你别忘了,绝对不能打开里屋的隔扇。”
阿通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围炉边上。
鹤平时只在山间或原野上,收起一只脚,把头埋在身体里休息。这在寒冷的户外是最暖和的睡姿,也不容易流失温度。
躺着睡觉多舒服啊,而且这个叫棉被的东西,即使外面很冷,里面也热乎乎的。
她究竟睡了多久?通宵织布过于疲惫,她感觉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是弥兵卫还没回来。
鹤本来在冬天就不怎么吃东西,所以她还不饿。但是变作人形没有羽毛覆盖,比平时冷多了。她走到门口,拿来细柴,摆放在围炉的火种上。可是,火却一点都烧不旺。于是她又拿起插在围炉灰里的火钳,回想着弥兵卫昨晚的动作,或是戳戳火种,或是吹几口气,还是行不通。阿通想,鹤果然不适合侍弄火种,于是不再坚持,钻进了被窝里。
突然,阿通瞥了一眼里屋。纸门就这么开着。昨晚一直咯吱咯吱的织机,如今也仿佛睡着了似的。织机后面就是隔扇。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打开隔扇。”
阿通想起弥兵卫昨晚说这句话的表情。
“还有,你别忘了,绝对不能打开里屋的隔扇。”
进城前,弥兵卫又嘱咐了一遍。昨晚织布的时候,因为要赶着早上完成,阿通一直顾不上这个,不过现在闲下来一看,她就有点惦记了。
阿通把目光重新投向围炉里的火种。弥兵卫是她的恩人,她当然不能背叛他。她绝不会想拉开隔扇看看。
可是,阿通无法想象那个木讷正直的弥兵卫会有秘密。他到底有什么好瞒的呢?
要不就看一眼?稍微拉开一条缝,看完就合上。仅此而已。
阿通站起来,朝里屋走去。
纤细的人手碰到了隔扇。
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已经化为人形,把鹤族珍贵的羽毛织物赠予了弥兵卫。她想了解恩人的一切。这种心情,一直在她心中翻腾。
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
阿通双手松开了隔扇。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我回来了,快开门。”
阿通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关上纸门,走到门口,拿掉顶门棍,弥兵卫立刻走了进来。外面似乎没下雪。
他朝地板上扔了一包东西,里面是大米、年糕、蔬菜、鲜鱼,还有圆形的白色点心。
“我还买了酒。”
弥兵卫拎着酒壶,一脸的心满意足。
“我照你说的,找了城里最大的宅子。那是一座金屋顶、银围墙的大宅,我上去就说要见家主。”
原来那是城里头号大富翁的宅邸。弥兵卫被领到大厅,里面坐着一身锦衣的家主和夫人,还有正巧来做客的夫人的朋友。一见到弥兵卫手上的布匹,大富翁的夫人就喜欢上了。大富翁为人大方,给了弥兵卫好多金子。弥兵卫用金子买了这些好吃的回来。
“就这,金子还有剩下的。你瞧。”
弥兵卫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灿灿的东西,扔到了围炉边上。阿通不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但猜测这就是所谓的金子。总之,只要弥兵卫高兴,她就高兴了。
“太好了,弥兵卫大人。”
“嗯……阿通啊,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弥兵卫突然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你能再织一匹布吗?”
“您说再织一匹?”
“嗯。刚才我不是说,那位夫人的朋友正巧来做客吗。这不,她也想要一匹。”
人类女人见别人得到好东西,自己也想要一样,甚至更好的。阿通不知从哪儿听过她们的这种习性。尽管对身体不好,但这是弥兵卫的请求,她不能不答应。
“阿通知道了。”
“你愿意再织一匹吗?”
弥兵卫握住阿通的手,原地蹦了起来。阿通被他握住手,心里有些害羞。
“好,今晚我做好吃的。你多吃点,加油织布。告诉你,这玩意儿可好吃了。”
弥兵卫把白色的点心递给了阿通。
五权次郎在积雪半化、湿漉漉的路面上快步走着。他在前方有座地藏的路口往左拐,过了桥又走了一段路,朝一栋房子走去。寒风如同利刃打在脸上,但权次郎的热情十分高涨。因为他很快就能得到奖赏了。
今天已经是庄头失踪的第四天。那天以后,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但始终没有下过覆盖足迹的大雪。村里的男丁每天都到附近的河川和山上寻找,就是找不到庄头。那天庄头离开家后下了一阵大雪,这成了他们找人的最大障碍。因为大雪把庄头的脚印都盖掉了。
庄头的老婆嫁过来之前是城里富裕馒头店的女儿,她的脸庞本来圆润饱满,这四天却憔悴了不少。今天一早,她把跟庄头常有来往的村里男丁都叫到家中,告诉他们:“只要能找到我丈夫,定有重赏。”
庄头老婆虽然没说有多少奖赏,但他听说贪心的庄头暗搓搓捞了不少钱,应该能有不少。不过,权次郎的野心可不止这些。庄头家没有孩子,而且不知为何,连养子都没有。村里男人都在议论,万一庄头出了什么事,谁来当下一任庄头。
如果庄头真的遭遇了不测,那第一个发现他遗骸的人或许就能当上下一任庄头。庄头家没有后继之人时,一般由代官所的官人指定下一任庄头,但如果是前任庄头老婆的推荐,官人想必不能不予理睬吧。
其实,权次郎知道庄头可能去了哪里。不过这种事不能大声说,要是秘密泄露出去,庄头最后又回来了,那他的立场可就危险了。
不过,这都第四天了,庄头肯定死在了什么地方。权次郎这样想着,在听庄头老婆说有奖赏之后,他就瞒着别人,偷偷离开了家。
前方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摇摇欲坠的破顶板,竟然没让积雪给压塌。
“佳代啊,佳代,你在家吗?”
权次郎边拍门边喊。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权次郎,你这是咋了?”
这女人虽然衣服寒酸,却是个让人惊叹的大美女。女人名叫佳代,身材娇俏,像鸟儿一样害羞腼腆的态度,也让男人心里发痒。
“仁作不在家吗?”
“你明知道他这个时节都不在村里。”
这家人的农田狭小又贫瘠,老婆佳代还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村中女人帮补家用的工作,自古便是织布,但仁作家实在太穷,早就把织机都卖掉了。不过,佳代很擅长扎竹子,因此虽然不下地干活,每天也在家里做些竹笼、竹瓶、斗笠等东西。等攒到一定数量了,丈夫仁作就会趁着冬天农闲,尽量背上一些货物,花三个月时间走街串巷去卖。这段时间,佳代就一个人留在家里。
“让我进去。”
佳代似乎不好拒绝,便让权次郎进去了。
佳代家在村里特别穷,房子又窄又小。屋里堆满了砍回来的竹子和小山一样的竹制品,中间铺着正好够夫妻俩睡的松软新棉被。看到那床棉被,权次郎咧嘴笑了。
“佳代啊,你知道庄头老爷的事情吗?”
“知道,他四天前就不见了。”
权次郎并没有错过佳代目光躲闪的瞬间。
“庄头老爷消失那天不是下了大雪吗?当时我出门在外,正好看见了庄头老爷,觉得他样子有点奇怪,就偷偷跟在了后面。结果庄头老爷在地藏路口拐了个弯,走到桥那头。过了桥就只有你们这户人家。庄头老爷到这儿来干啥了?”
“不知道。”
佳代垂下了目光。
“村里人都知道庄头老爷看上你了……哎,这是啥?”
权次郎把手伸到旁边的竹笼底下,拿出来摊开一看,只见他手心里多了个烟袋锅。
“我说,这是庄头老爷的烟袋锅吧?”
“怎么会!这……这一定是弄错了……”
“我都见过好多次了,绝对没错。这证明庄头老爷的确来过了。”
这其实是庄头老爷五年前不慎折断了烟管,干脆送给权次郎的东西。他只是把烟袋锅藏在手心里,伸到竹笼底下假装抓了一把,就为了让佳代招供。
“佳代啊,你单凭卖点竹子工艺品,买不起这么好的棉被吧。”
权次郎伸手拍了拍跟这座破房子毫不相称的崭新松软的棉被。
“这是庄头老爷派人送来的,对不对?老实交代吧,你跟庄头老爷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佳代脸上眼看着没了血色。
“你家每年都以借钱的形式请庄头老爷代缴年贡,对不对?为了还债,仁作外出卖竹笼的时间就更长了。庄头老爷会趁机到这里来,借着讨债的名义跟你睡觉。你一直只能从命,到了四天前终于忍不住,把庄头老爷给杀了。庄头老爷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专门挑了下大雪的日子过来,结果让你给占上便宜,大雪把他走到这里的脚印都盖掉了。”
“不对!”
佳代大喊一声,屋里堆积的竹子哗啦哗啦地塌了下来。
“那个……我丈夫不在时,庄头老爷的确会到家里来。他说可以抵销我们欠的债,我实在拒绝不了,只好答应……”
说到这里,佳代纤细的肩膀开始颤抖。接着,她似乎豁出去了,直直盯着权次郎的脸。
“可是,我没有杀害庄头老爷。凭我这瘦弱的身子,你觉得能行吗?”
讽刺的是,佳代此时悲愤交加的表情显得格外美丽。连权次郎都忍不住动摇了。
“权次郎你不知道,还有一个人最恨庄头老爷。”
“你说谁?”
佳代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当然是弥兵卫。”
六阿通叠起了刚织好的布匹。
变回人形后,她叹了口气。阳光透过小窗板的缝隙照了进来。日头应该已经很高了。
她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织布不仅要用到羽毛,还需花费不少的精力,所以连续四天通宵忙碌下来,她已经十分疲劳了。
不过,只要一想到这是为了救了自己的弥兵卫,阿通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拉开纸门,围炉屋里弥漫着一股发甜腐臭的气味。酒这种东西味道真大。她听鹤翁说过,人类喜欢喝这种东西,喝了酒会心情好,起来唱歌跳舞。
弥兵卫第一次在阿通面前喝酒,是他用第一匹布换回美味佳肴那天。他一喝酒就高兴起来,笑眯眯地说了好多话,阿通特别开心。弥兵卫也让阿通喝酒,但她只喝一口就知道自己受不了那东西,便借口太过欢乐无法集中精神织布,拒绝了酒水。弥兵卫一下就不高兴了,兀自越喝越多,语气也越来越差,还朝阿通大吼:“赶紧去织布!”阿通按照吩咐到里屋织起了布,不知不觉忙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叫醒睡在围炉边上的弥兵卫,而弥兵卫一看到她,就开口道了歉。
“昨晚不该对你大吼大叫,真对不起。”
啊,这个人果然心地善良。正因为他纯朴,才会在喝酒之后变得有些糊涂。阿通这样想着,交出了布匹。
那天弥兵卫回来,又带回了点心酒水和佳肴,把剩下的金子放在地板上,朝阿通鞠了一躬,这样说道:
“求求你,阿通,再给我织一匹布吧。”
原来富翁夫人的朋友又对别的朋友炫耀了“见都没见过的美丽布料”,被她这么一说,又有哪个人类女人会不想要呢。
“织好了布又能换钱,到时候阿通想要多少那种点心,我都给你买。”
弥兵卫第一次卖布带回来的点心,阿通吃了说“好吃”。于是第二天,弥兵卫又买了那种点心。阿通心里很高兴,但她除了弥兵卫的笑容,别的什么也不想要。
“好的。”
阿通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天晚上织了第三匹布。弥兵卫卖掉那匹布,又理所当然地对她说:
“再给我织一匹布。”
阿通很为难。她的羽毛所剩无几,精力也不多了。于是阿通要弥兵卫答应她,这将是最后一匹布。
“嗯?哦,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织吧。”
说完,弥兵卫就喝起了酒。他第一天只买了一壶酒,那天却增加到了四壶。
眼前的弥兵卫呼呼大睡,周围落满了金币。昨天深夜她忙着织布时,还听见弥兵卫叮叮当当地数钱,边数边笑呢。弥兵卫还说,只要有了这个就不用干活,阿通真是个好女人。自己得到夸奖自然开心,可阿通心情十分复杂。为了掩盖弥兵卫的声音,她努力让自己专注于织机的咯吱咯吱声。
好不容易,布织好了。
“弥兵卫大人,弥兵卫大人。”
阿通用越来越瘦削的手摇晃着醉倒的弥兵卫。弥兵卫哼了一声,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弥兵卫大人,弥兵卫大人。”
她喊了好几声,弥兵卫终于睁开眼,猛地跳了起来。他冲到门口,把门拽开,发现积雪已经冻成了冰碴,日头高高挂在天上。
“怎么回事,已经中午了。”
弥兵卫转过身来,表情非常可怕。
“实在对不起,这几天一直彻夜织布,阿通实在累坏了,就多花了点时间。”
“没用的东西。”
弥兵卫逼近阿通,甩了她一个耳光。
“哎呀!”
阿通倒在了一地的金币上,头还撞到了酒壶。
“到城里要走一个半时辰。唉,赶不上约好的时间了。”
弥兵卫劈手夺过阿通手上的布匹,胡乱往袋子里一塞,然后穿上昨天在城里买的厚实棉袄,披上崭新的蓑衣,走向门口崭新的熊皮雪鞋。套好雪鞋后,弥兵卫就出去了。
“听好了,阿通。不准打开里屋的隔扇。”
他恶狠狠地说完,用力关上了房门。接着,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啊,那个人变了……
弥兵卫的力气很大,门板弹了回来,留下一条缝。阿通躺在门缝吹进来的冷风中,一道泪痕顺着脸颊滑落。
阿通变成人形来到弥兵卫家,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她希望弥兵卫卖了布匹,可以帮补生活。现在布匹的确卖出了高价,弥兵卫拿到钱之后,买了美食、美酒、暖和的衣服……总之什么都有了。也因为这样,他渐渐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东西。
如果阿通不来,弥兵卫一定还是原来那个纯朴温柔的男人。是她的行为让弥兵卫变成了现在这样。阿通感到既悲痛又后悔,心中还无比愤怒。
她很清楚哭也没有用。为了转换心情,阿通开始收拾散落在周围的酒壶、残羹和钱币。然而,尽管手头在忙碌,变成人形的阿通还是不断流着眼泪。甚至把屋子收拾完了,心里依旧很悲伤。
“有人吗?”
外面传来声音,把阿通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男人正扒着门缝朝屋里看。由于太过悲伤,阿通忘了放上顶门棍。
“这里是弥兵卫的家,你是什么人?”
男人打开门,擅自闯了进来。他的脸白皙圆润,就像河边的鹅卵石。可能为了防寒,他脖子上还围着白布。
“啊,嗯……”
阿通慌忙擦掉眼泪,摆正了姿势。
“我本是旅行之人,多得弥兵卫大人留宿。他刚进城里办事去了,所以我在替他看家。”
“哦,是嘛。你不是弥兵卫的媳妇?”
“这……这……当然不是。”
阿通低下了头。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成为他的妻子,只是这种愿望不可能实现。长得像小石头的男人笑了笑,脱掉雪鞋进了屋。
“我叫堪太,就住在前头,跟弥兵卫从小是朋友。”
“哦……”
“打扰了。”
那个叫堪太的人走过阿通身边,拉开纸门进了里屋。他瞅也不瞅一眼织机,径直走到隔扇前面,抬手就要拉开。
“你……你要干什么?”
阿通慌忙跑到里屋,抓住了堪太的手。
“弥兵卫大人吩咐我不可以打开隔扇。”
堪太眨了眨眼睛,见阿通一脸严肃,就哼哼了两声,放下了手。
“对啊,就算我俩是朋友,也不能在弥兵卫出门时随便看他的东西。抱歉。”
阿通还没明白过来,堪太就没再坚持了。然后还尴尬地笑着,拿下了缠在脖子上的布。她看见布的一角绣了三片枫叶。
“我说,围炉的柴都快烧完了,你不冷吗?”
“冷是冷,可我不太会弄火。”
“哦,那真没办法。”
堪太离开里屋,往门口走去。阿通关上了纸门,又见堪太把从门口拿来的杉树皮揉碎了撒在火种上,接着折断细枝放上去,吹了几口气,不一会儿围炉里的火就烧旺了。不愧是人类,真灵巧。不过这个堪太烧完火就往那儿一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堪太大人,你找弥兵卫大人有什么事?”
“哦,刚才啊,小文……我老婆生孩子了,我来告诉他一声。”
“生孩子了?”
阿通听了有些吃惊。
“哈哈哈,我和小文一直怀不上孩子,后来就到海边的送子神社去许了愿,好不容易才怀上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
“嗯,谢啦。不过时候不凑巧,我也不能光顾着高兴。”
“为何不能光顾着高兴呀?”
“四天前庄头老爷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如此说来,阿通来到这里那天晚上,弥兵卫的确跟什么人一块儿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回来说,是去找庄头老爷了。
“村里的年轻人都猜测,庄头老爷是不是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这下就算我老婆生了孩子,也不能瞎高兴啦。”
“的确是这样。不过……孩子才刚出生,你就跑过来这边坐着,这样好吗?”
“没关系没关系,孩子一生下来,老公就派不上用场了。隔了三户的皱巴老太婆给小文接了生,我本来在屋里守着,反倒让她给赶出来了。所以弥兵卫回来之前,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坐坐吧。”
不知为何,阿通并没有觉得他碍事。这个大大咧咧,还有点傻憨憨的男人竟有种奇怪的魅力。
“我倒是想喝杯茶,不过弥兵卫跟我一样穷。要不还是烧杯水喝吧。”
堪太拿起摆在灶台角落的铁壶,又掀开了水缸盖子。
“我跟弥兵卫关系很铁。弥兵卫也盼着我孩子出生。”
堪太一边往壶里倒水,一边高兴地说。
“所以我来找他商量给孩子起个啥名。”
“那真是太好了。”
阿通真诚地说着,同时高兴地想,能得到堪太的信任,弥兵卫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不过孩子的名字已经想好了一半。”
堪太把铁壶往灶台上一放,看着阿通微微笑了。
七弥兵卫在纷飞的雪花中,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他背着年糕和蔬菜,还有村里少见的海鱼。腰上则挎着酒壶。他想早点回家,今晚跟阿通两个人好好吃喝一顿。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河边废弃的旧水车。那是通往村子的路标。远处还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应该是村里的女人努力织布的动静。
嗯?弥兵卫把手搭在了斗笠帽檐上。
水车小屋的影子里站着一个人,跟弥兵卫一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从姿势来看,那应该是个男人,不过斗笠挡住了脸,看不清是谁。
弥兵卫走到离小屋几步远的地方,男人突然抬起了头。
“权次郎……”
弥兵卫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人在斗笠底下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显然在等弥兵卫。
“弥兵卫啊,刚才我去你家,发现有个叫阿通的女人。她说你到城里买东西去了。”
“哦,对啊。”
“我看你买了不少好东西啊,腰上还挎着酒壶。你家有那么多钱吗?”
“我娘死前留下了一些布匹。那些虽是她的遗物,可我留着没用,就拿去城里卖了。因为我更想要吃的。”
“那倒是。不过啊,你娘织的布恐怕卖不了那么多钱吧。再说,现在庄头老爷不见了,你竟然还有心情进城买东西,简直让人觉得你早就认为庄头老爷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呢?”
“你卖的应该不是布匹,而是庄头老爷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吧。”
权次郎用蛇一样的目光盯着弥兵卫。
“瞎说啥呢你。”
弥兵卫绕过权次郎身边,想往家里走,权次郎却跨出一步,挡住了弥兵卫。
“我听一个跟庄头老爷很亲近的女人说了。你爹以前跟庄头老爷走得近,请他代缴了年贡,因此欠下了不少钱对吧?”
“那又如何?”
“四天前,庄头老爷是不是去你家了?你爹娘都死了,他只能去找你讨债。你为了躲掉那笔债,就把庄头老爷杀了。然后趁着外面下大雪没人,还把尸体藏了起来。”
权次郎冷笑道。
“弥兵卫啊,你就别隐瞒了,跟我到庄头老爷家去,在夫人面前认罪。然后替我高兴吧,因为我抓到了你,就能成为下一任庄头了。”
权次郎得意扬扬的脸仿佛跟庄头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弥兵卫感到脑子一热,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反驳道:
“你说我藏了庄头老爷的尸体,可是在哪儿呢?难道在我家?”
“我觉得可能在你家,就拉开隔扇看了,里面啥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去叫你时,尸体还在里面吧。后来,你肯定是拉到山上去埋了。”
“胡说八道。那天傍晚雪就停了,至今没有下过足够掩盖脚印的大雪。我要是真的这么干了,路上肯定会留下上山的脚印。”
冬天谁也不会下地或是到野外去。这个时候上山,肯定会在积雪上留下明显的脚印。然而,权次郎并没有善罢甘休。
“那你就是趁我去找你之前处理了尸体。因为那天大雪下到傍晚,咱们之所以找不到庄头老爷,也是因为他的脚印被盖掉了。所以,你杀了庄头老爷搬他尸体到山里时的脚印,也同样被盖掉了。”
“拖着一具尸体上山再回来,没有一个时辰可行不通。就算去的脚印没了,傍晚回来时也会留下脚印。你看到山上和村里有脚印了吗?”
“呃……”
“更何况,雪再怎么大,天黑前外面都可能有人。要是我拖着一具尸体出去,不是一下就被逮到了?”
权次郎似乎无言以对。
“权次郎,如果你非要冤枉我杀人,那就先找到庄头老爷的尸体。再证明那是我杀的。”
弥兵卫背好大包行李,又往前走了起来。
“弥兵卫,你等着瞧!”
权次郎在背后叫嚣。
“我一定要追查到你身上,一定要成为下一任庄头。”
他为啥这么想当庄头?弥兵卫想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权次郎都不可能找到尸体。
尸体的确被他埋到了山上。但是他没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也把尸体埋到了人力无法企及的深处。弥兵卫回忆起庄头被他扔进深坑时的脸,不由得浑身一震。
还是忘了那个人吧。他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朝自己家走去。
八堪太与阿通聊了一会儿,见弥兵卫迟迟不回来,开始担心家里的事情,便起身回去了。阿通后来便坐在里屋织起了布。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从身体上拔下羽毛,变为丝线,穿进织机。
突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哦,这就开始干啦?不错不错。”
弥兵卫在纸门另一头对她说道。他似乎已经喝醉了。阿通现在是鹤的模样,无法回答他,便有些担心弥兵卫会不会突然拉开门。不过听外面的动静,他似乎在围炉边上坐了下来,接着又传来了啜饮酒水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阿通更加专心织布了。
“阿通,你在听吗?”
不知过了多久,弥兵卫又在纸门另一头说话了。
“今天我在进城路上听说,他们中午刚过就在下游的村子里找到了庄头老爷的尸体。你可能不知道,前头有座桥,庄头老爷好像就是从那儿掉进河里的。不知是淹死了,还是冻死了,人们推测他在河里被东西卡住,直到今天才松脱,漂到了下游。真是太惨了。”
咚——弥兵卫似乎又喝了一口酒。
“我把这事告诉了买布的老爷,那位老爷说,如果庄头没有继承人,代官所就会派官人到村里来选新的庄头。不过啊,成为庄头要有一定的地位,或者说财产。应该说,只要有钱,往官人袖子里塞上这么一把,就能当上庄头。”
阿通不明白弥兵卫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感到悲伤。
“买布的老爷对我说:要不你来当庄头吧。我是有那个意思,但如果要当庄头,没有老婆可就太丢人了。”
听到他的话,阿通停下了动作。老婆。难道……啊,弥兵卫果然惦记着自己。阿通险些用鹤的姿态高兴地叫了起来。
“我不是每天给你买点心嘛。那是城里的馒头店在卖,我对馒头店家的姑娘有点意思,今天就壮着胆子去问了。结果对方好像也有点意思,连她爹都出来了,看见我手头有钱,就很欣赏我……我决定娶她回家。”
阿通突然感到浑身冰凉。
“阿通啊,结婚还得花钱,你能不能再织一点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弥兵卫大人,快开门呀,弥兵卫大人。”
阿通听见弥兵卫拿掉顶门棍的声音。
“弥兵卫大人!”
“哎,这不是红豆姑娘嘛,你怎么来了?”
“我好想念弥兵卫大人,就偷偷跑来了。进到村里四处询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
“哦,那你一定很冷吧,快到这儿来烤火。”
“红豆不要烤火,红豆要弥兵卫大人抱。”
看来这就是弥兵卫方才提到的馒头店姑娘。
阿通实在忍耐不住,就变成人形,拉开了纸门。只见一个长得很像馒头的胖女人正跟弥兵卫抱在一起。
“弥兵卫大人,这个像骷髅一样阴森的女人是谁呀?”
“啊,呃……这家伙是我家的织布女。”
阿通跑到弥兵卫身边,给了他一耳光。馒头女人尖叫一声,弥兵卫也有点怕了,但很快便涨红了脸,朝阿通扑了过去。阿通也毫不退让。
“弥兵卫大人,你想干什么?阿通织布不是为了让你娶这种女人回家。”
“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自己跑过来织布,既然如此,就给我好好把这个恩情给报了。你只需要不停地织布,让我赚钱就好。”
弥兵卫推倒阿通,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照着阿通的脸打了起来。阿通放弃了抵抗。“浑蛋!浑蛋!”弥兵卫边打边骂,馒头女人则笑着起哄:“继续打!继续打!”阿通不知道脸上湿润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鲜血。
“弥兵卫,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突然听见喊声,紧接着弥兵卫就被拽开了。原来是堪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从背后把弥兵卫架住了。
“堪太,你怎么随便进别人家!”
“今天我老婆终于生孩子了,我来取放在你这儿的多春鱼大神。”
“哦,你说那个啊。”
弥兵卫甩开堪太,走进里屋,毫不犹豫地拉开了他不准阿通碰的隔扇。只见里面放着一座木雕,原来是肚子圆鼓鼓的鱼的雕像。弥兵卫一把抓起木雕,扔给了堪太。
“喂,你轻点儿!”
堪太接过木雕,小心地摸了摸。按照堪太的说法,这是“送子多春鱼大神”,许愿之后要寄放在亲朋好友家中见不到日光的地方,愿望实现之前谁也不准看。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回到许愿的家中,用清洗婴儿的产汤把木雕仔细清洗干净。
“本来我就不同意把这玩意儿放在家里,还不是老妈一个劲地说,我才答应了。”
“嗯,麻烦你了。对了弥兵卫,阿通是你的客人吗?”
“不是。把那家伙交给我!”
阿通此时已经躲到了堪太背后,但弥兵卫还是伸手要抓,堪太只能拼命挡在中间。
“叫你住手!”
一番纠缠过后,堪太把弥兵卫推开了。馒头女人转眼就跑到了倒地的弥兵卫身边。堪太拉着阿通的手,带她走了出去,两人走在雪水打湿的冰冷道路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村口的水车旁,堪太在那里停下了脚步,嘴里吐着白色的气息。
“阿通小姐,真对不住。弥兵卫那家伙不坏,就是偶尔会变成那样。今晚你还是不要回去为好,暂且在这水车小屋里过一夜吧。我倒是想带你回家,只是家里刚生了小孩,实在不方便。”
说着,他解开了缠在脖子上的布。那上面绣着三片枫叶的简单图案。
“你把这个围上。这是小文做的,可暖和了。”
“不,我怎么能收下这么贵重的……”
“我就说丢了,小文还会再给我做。”
堪太笑着把布绕在了阿通脖子上。她感到脖子,不,感到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嘿嘿,堪太害羞地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阿通小姐长得真漂亮,跟弥兵卫在一起可惜了。”
“谢谢你……”
阿通泪眼模糊。她痛恨命运,为何没有让堪太救自己逃出陷阱。
“你别黑着脸嘛。今天我儿子出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
“嗯。”
阿通露出笑脸,堪太也嘿嘿笑了起来。
“那你好好休息。”
“晚安。”
目送堪太的身影离开后,阿通擦掉眼泪,变回了鹤的样子。
一羽伤痕累累的鹤划过寒冷的夜空,脖颈上还缠着一块布,在风中寂寥地飞舞。
这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九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下大雪的村子里住着一名叫弥兵卫的年轻人。弥兵卫与父亲堪太、母亲小文生活在一起,关系特别亲密,但是家中贫穷,靠着贫瘠的土地压根儿缴不上年贡。
村子里有个贪心的庄头,曾经跟堪太一样是农民,但是一年冬天,上一任庄头掉进河里死了,他就被代官所的官人任命为新的庄头,可谓运气极好。不过也有人说,他不知何时存了好多钱,全塞给任命庄头的官人了。
当农民时,堪太与那个后来成为庄头的人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干农活,或是办村里安排的事情。何须隐瞒,这个庄头的名字就叫弥兵卫,堪太就是因为这个挚友,才给儿子起了同样的名字。
弥兵卫长到十九岁那年,父亲堪太突然去世了。
弥兵卫和小文正悲痛欲绝,却见一脸凶相的庄头弥兵卫闯了进来。庄头恶狠狠地逼迫那对母子偿还父亲堪太欠下的债。于是小文跟庄头约定,自己织布去卖,一点点还钱。
然而祸不单行,第二年夏天,小文也去世了。
贫穷的弥兵卫连母亲的葬礼都办不起,整日郁郁寡欢。就这样挨过了秋天,眼看入了冬。
“喂,弥兵卫在吗?”
恶鬼面相的庄头拽开弥兵卫家的门闯了进来。
“你啥时候还我钱?”
母亲死后,庄头一直没来讨债,这下年关将至,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娘说一定会还钱,那都是骗人的吗?”
“不……不会,那怎么会……”
弥兵卫连忙摇头,瑟瑟发抖。庄头的脸已经涨红得好似火里的木炭了。
“借钱不还,猪狗不如!”
庄头一拳打向弥兵卫的脸。可怜的弥兵卫顿时鼻血四溅。
“听好了,我不管你找亲戚借,找朋友借,还是找什么人,明天之内一定要给我还钱。我还会再来!”
庄头留下这句话便走了。话虽如此,弥兵卫又能到哪儿去凑钱还债?一想起庄头的脸,弥兵卫就害怕得抖个不停。为何他要对老朋友的儿子,而且是自己的同名之人这样呢?
咚咚咚。他正想着,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能把门开开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知道不是庄头,弥兵卫放下心来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貌似四十好几的女人。弥兵卫虽不认识她,还是把她请进屋里问有什么事。女人这样回答:
“小女名叫阿通,二十年前曾受过你的父亲,也就是堪太大人不少照顾。请看这个。”
女人拿出一块布给弥兵卫看。那上面绣着三片枫叶,是母亲最拿手的花纹。
“原来如此。可是我爹已经死了。”
“是的,阿通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
这女人尽说怪话。
“弥兵卫小哥,你现在正因为一个贪婪的男人痛苦不已,是吗?”
“你怎么能说贪婪,这……”
突如其来的提问似乎让他不小心露出了真实的表情。
“阿通这次来是为了帮助你。请收下这个。”
女人右手伸进左边衣袖,拿出一个长长的东西。那是一把锄头。她是怎么把这东西藏在衣袖里的?
“这是阿通找村中长老借来的天狗锄。你只要嘴里念叨‘天狗打嗝,嘿,嘿,嘿’,就能使出十倍的力气。弥兵卫小哥,请你用它来打庄头的脑袋,定能一击毙命。”
女人看上去不像开玩笑。
“干那种事要被抓起来的。”
“只要藏好尸体就没问题。”
“真的吗?”
“阿通有辨识天气的本领。今晚有一场大雪,将要下到明日傍晚,其后便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小雪。你要利用这个时机。只要有了天狗锄,还能挖个特别深的坑。”
“要是下雪更不行了,会留下脚印。”
阿通微微一笑。
“你母亲有一台织机对吧?阿通这就用织机织布,然后做成衣裳。你穿着那身衣裳去藏尸体。”
弥兵卫不明所以,阿通继续说道:
“阿通织的布能让穿上身的人变得像风一样轻。你穿着那身衣裳走在雪地上,雪就不会沉下去,无法留下足迹。可是,我需要赶制弥兵卫小哥和庄头两人份的衣裳,这要花两个晚上。杀死庄头后,你恐怕要先把他藏在里屋的隔扇后面。”
阿通兀自说着,弥兵卫已经惊呆了。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明天庄头一来,你就动手吧。阿通不能待在屋里,且在屋顶听着动静。你要是听到咚咚咚,咚咚咚,间隔两次敲三下门的声音,那就是阿通来了。”
“可是……”
“现在不是犹犹豫豫的时候,难道你不憎恨庄头吗?”
见弥兵卫不作声,阿通便咄咄相逼。
“阿通小姐,你究竟为何要做这种事?”
听了弥兵卫的话,阿通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了报恩,因为阿通只会做这个。”
说着,阿通眼底闪过了他从未见过的阴暗神情。弥兵卫恍然大悟,这个叫阿通的女人,定是对庄头心怀怨恨。
“知道了。”
他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阿通高兴地笑了笑,转身拉开纸门,走进了里屋。弥兵卫愣愣地看着她。
“在阿通说可以之前,你千万不能偷看房间里面。”
纸门关上了。
阿通究竟对庄头怀有什么怨恨呢?弥兵卫坐在冰冷的围炉边上,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听见织机发出咯吱咯吱、咯吱咯吱的声音。
【回到一,顺次重读三、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