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基本论点是,拓跋西郊祭天方坛上的木杆,其现实功能,或其礼制渊源意义上的功能,是用以悬挂献祭的动物牲体。这一点,比较拓跋之后许多内亚人群的祭祀仪程,大概已然明了,毋庸赘言。不过有一点需要强调,南北朝史书中借用华夏礼制传统的“木主”、“木人”或“天神主”,来描述这些文化属性显然不同的木杆,无论是出于误解还是想当然,都会造成误导,后之读者望文生义而把这些木杆放在华夏传统中理解,把它们看成代表祭祀对象的那种所谓的“主”。
介绍一种异质文化,特别是那些差异比较大的文化时,大量参照和借用自己文化已有的概念、观念、词语和表达方式,一开始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中古佛教初来时的“格义”),但因此一定会造成一些失实、失真或信息流失。随着接触增多、理解深入,原先那些借用的概念或词语要么被放弃,要么词语或概念本身被改造而变化。这是文化交流史上的常态。不过也存在另一种情况,那就是误解得以延续,真相持续隐藏或流失。与世界任何其他地方的历史一样,中国历史也是多元文化共生互动的历史,中原的华夏——汉文化与内亚各人群的文化有着漫长持久的互动与交流,汉文文献对内亚文化的记录当然是丰富的、宝贵的,但某些场合的确存在隔膜和失真等问题。南北朝史书把拓跋祭天方坛上悬挂牲体的木杆记为木主、天神主,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文化间孤立的和个别的误读(misreading)、误译(mistranslation),无法在孤立与个别的语境中获得纠正,而要放到更大的时空范围内,通过比较建立历史理解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内亚文化的连续性是进行横向与纵向比较的保障。
如何理解内亚文化的连续性呢?内亚历史上各时期各人群当然有各自独立和独特的文化与传统,甚至可以说,全世界各基本人群都一样有其各自独立和独特的文化与传统。但是,地理条件、经济生产方式及历史发展等多种因素,使得世界上人群之间的历史联系是高度不平衡的,这种不平衡决定了文化差异的不均匀分布,有的人群间文化差异小,有的人群间文化差异大。内亚尽管也是多文化、多经济形态的,但其中心世界是草原,其主体人群是游牧人,而因为整个社会都在马背上,不同游牧人群间的互动规模往往非常大,其空间尺度常常大到定居社会难以理解的程度。历史时期虽然草原地带的政治体更换未必比定居社会更频繁,但其震荡规模和地理覆盖面总起来看要大得多。这些条件使得内亚各人群间的深度互动持续发生,造成语言、风俗和信仰等方面的高度近似,使得内亚各人群之间看起来似乎是共享着同一个文化遗产,特别是当与非内亚如中原的华夏——汉人群进行比较时。必须说明的是,正如阿尔泰语(Altaic)各语言之间的语言亲缘性是接触的结果[69],内亚各人群之间的文化亲缘性,也是接触和互动的结果——正如并不存在一个原始阿尔泰语(Proto-Altaic)母体,同样也不存在一个原始内亚文化母体。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才能历史地理解内亚文化的连续性。
这种连续性是指内亚许多(当然不能说是全部)人群,在许多(当然不能说是所有)方面,表现出鲜明的文化亲缘性。认识到这一点,至少有助于前面所说的跨时空文化比较,因而也就有助于校正对内亚文化的误读和误译。本文论证拓跋平城西郊祭天方坛上的木杆不是代表天神的“主”,而是悬挂牲体的祭祀道具,所用的方法便是求助于广阔的内亚资源,以拓跋之后多个内亚人群(内亚政治体)的祭祀实践作为比较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说内亚是一种方法,不是指任何孤立的、个别的内亚人群,而是要尽可能多地拓展历史内亚的时间与空间。
注释:
[1]康乐:《从西郊到南郊:国家祭典与北魏政治》,台北:稻禾出版社,1995年,第165—197页。
[2]《魏书》卷一《序纪·神元帝纪》,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2017年,第3页。
[3]《魏书》卷二《太祖纪》,第26页
[4]《魏书》卷二《太祖纪》,第36页
[5]《魏书》卷二《太祖纪》,第47页
[6]《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191页
[7]《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第1199页
[8]《魏书》卷九四《阉官·抱嶷传》,第2193页。
[9]《魏书》卷五十《尉元传》,第1227页
[10]《魏书》卷一〇八之一《礼志一》,第2988页。
[11]《魏书》卷一〇八之一《礼志一》,第2986页。
[12]《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2017年,第1092页。这里的大小辇,也许就是《魏书》卷一〇八之四《礼志四》所说的郊庙所乘的大楼辇和小楼辇,不过大楼辇以二十头牛牵引,小楼辇以十二头牛牵引,似乎并非使用人力,见第3064页。也许《南齐书》所说的二三百人牵引仅用以四面牵曳以防车楼倾倒。
[13]《魏书》卷一〇八之四《礼志四》,第3065页。
[14]《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33页。
[15]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第七章《北朝华夏化进程之一幕:北魏道武帝、明元帝时期的“爵本位”社会》,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42—274页。
[16]张帆:《元代蒙古人的圈层式结构》,待刊稿。张帆已在多处座谈和讲座中使用这个概念,可惜相关文字迄今还没有正式发表。
[17]“帝之十族”又可作“帝之十姓”,详见康乐:《从西郊到南郊:国家祭典与北魏政治》,第35—47页。
[18]讨论北魏平城时期内朝官的论著很多,这里特举有代表性的两位学者。一个是川本芳昭,参见川本芳昭:《内朝制度》(1977年),收入《魏晋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東京:汲古书院,1998年,第189—227页;《北魏内朝再論——比較史の観点から見た》,《東洋史研究》第70卷第2号,2011年,第1—30页。另一位是佐藤賢,参见佐藤賢:《北魏前期の“内朝”、“外朝”と胡漢問題》,《集刊東洋学》第88号,2002年,第21—41页;《北魏内某官制度の考察》,《東洋学报》第86卷第1号,2004年,第37—64页。
[19]川本芳昭:《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について》,《九州大学東洋史論集》第28号,2000年。松下憲一:《北魏石刻史料に見える内朝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の分析を中心に》,见《北魏胡族体制論》,北海道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57—86页。窪添慶文:《文成帝时期的胡族与内朝官》,载张金龙主编《黎虎教授古稀纪念——中国古代史论丛》,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年,第180—199页。
[20]黄桢:《北魏前期的官制结构:侍臣、内职与外臣》,《民族研究》2016年第3期,第83—99页。
[21]《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第1097—1098页。
[22]《梁书》卷二六《萧琛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2020年,第436页。
[23]《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200页。
[24]《魏书》卷七下《高祖纪下》,第201页。
[25]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66页。
[26]《魏书》卷三《太宗纪》,第60页。
[27]《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第1091页。
[28]《魏书》卷一〇八之一《礼志一》,第2992页。
[29]《魏书》卷三五《崔浩传》,第913页。
[30]《魏书》卷七上《高祖纪上》,第163页。
[31]郑玄注《周礼》之《春官·司巫》:“主,谓木主也。”见孙诒让《周礼正义》,王文锦、陈玉霞点校,中华书局,2013年,第2066页。
[32]《魏书》卷一〇八之一《礼志一》,第2990—2991页。
[33]米文平:《鲜卑石室的发现与初步研究》,《文物》1981年第2期,第1—7页。
[34]江上波夫:《匈奴の祭祀》,载江上波夫《ユウラシア古代北方文化》,京都:全国书房,1948年,第225—279页;该文有中译本,江上波夫:《匈奴的祭祀》,黄舒眉译,收于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九卷,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36页。
[35]《周书》卷五〇《突厥传》,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1年,第910页。
[36]《辽史》卷四九《礼志一》,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2016年,第928—929页。
[37]《辽史》卷四九《礼志一》,第929页。
[38]《元朝秘史》卷一,乌兰校勘本,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3页。
[39]Igor de Rachewiltz,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A Mongolian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 Leiden: Brill, 2006, p. 8.
[40]Igor de Rachewiltz,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A Mongolian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 pp. 280-283.
[41]王恽:《中堂事记》,顾宏义、李文:《金元日记丛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109页。值得注意的是,王恽还记录四月六日忽必烈汗对汉臣说,次日(也就是祭天的前一天)“朕郊祭骊马、酮马,卿等不必扈行”。这很可能说明,蒙古的祭天和拓跋人一样,都要在前一天去“热身”。至于蒙古的祭天“热身”,是不是如拓跋那样绕坛跑马,我暂时没有找到证据。
[42]《元朝秘史》卷一,乌兰校勘本,第42页。
[43]札奇斯钦:《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第71—72页。
[44]Lajos Bese, “The Shaman Term J ügeli i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Acta Orientali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 Vol. 40, No. 2/3 (1986), pp. 241-248.
[45]John of Plano Carpini, “History of Mongols,” in: Christopher Dawson ed., The Mongol Mission, London & New York: Sheed and Ward, 1955, p. 13。需要说明的是,此书有中文译本(道森:《出使蒙古记》,吕浦译,周良霄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与引文有关的部分见第13页),但本文的译文是我参考吕浦的译文之后按英译本自译的,特此说明。下文引《鲁不鲁乞东使记》亦同。
[46]William of Rubruck, “The Journey of William of Rubruck,” in: Christopher Dawson ed., The Mongol Mission, p. 105 ;《出使蒙古记》之《鲁不鲁乞东使记》,见吕浦译本第123页。
[47]Richard Frye, Ibn Fadlan's Journey to Russia, A Tenth-Century Traveler from Baghdad to the Volga River, Princeton, NJ: Markus Wiener Publishers, 2005, pp. 38-39.
[48]西蒙·圣宽庭:《鞑靼史》,让·里夏尔法译并注释,张晓慧汉译,载《西域文史》第十一辑,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55页。
[49]杰烈维扬科:《黑龙江沿岸的部落》,林树山、姚凤译,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294页。
[50]石桥崇雄:《清初祭天仪礼考》,载石桥秀雄主编《清代中国的若干问题》,杨宁一、陈涛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第36—67页。
[51]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七,童正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1页。
[52]昭梿:《啸亭杂录》卷八“堂子”条,何英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31页。
[53]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七,第81页。
[54]孟森:《清代堂子所祀邓将军考》,载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重印本,第311—323页。
[55]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65—178页。
[56]福格:《听雨丛谈》卷五,汪北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9页。
[57]姚元之:《竹叶亭杂记》,李解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61页。
[58]昭梿:《啸亭杂录》卷八“堂子”条,第231页。
[59]方濬师:《蕉轩随录》卷十一,盛冬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423页。
[60]方濬师:《蕉轩随录》卷十一,第423页。
[61]刘厚生、陈思玲:《〈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评析》,《清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66页。
[62]叶高树:《满文〈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译注》,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8年。我得知并使用此书,全拜蔡伟杰先生惠赠,谨此致谢。
[63]叶高树:《满文〈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译注》,第224—225页。
[64]《清史稿》卷八五《礼志四》,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7年,第2555页。
[65]叶高树:《满文〈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译注》,第236—237页。
[66]叶高树:《满文〈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译注》,第234—235页。
[67]《清史稿》卷八五《礼志四》,第2554页。
[68]杨宾:《柳边纪略》,《东北流人文库》整理本,与《梅东草堂诗集》和《塞外草》同册,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20—421页。
[69]关于“原始阿尔泰语”假设的批评是从20 世纪50年代开始的,最具代表性的是Gerard Clauson, “The Case against the Altaic Theory,”Central Asiatic Journal, Vol. 2 (1956), pp. 181-187。近二十年来这一派已渐渐成为主流,见Claus Schönig, “Turko-Mongolic Relations,” in: The Mongolic Languages, edited by Juha Janhunen, Routledge, 2003, pp. 403-419。